“千澜,你怎么了?”
伍六七不敢碰她的肩,只好在她眼前伸手晃动。
千澜回神,脸色发白。
面前除伍六七与念娘以外,还站着一个陌生女子,此刻正一脸焦急的望着她,“姑娘,我并不是故意撞的你,你没事吧,可需要去镇上的医馆瞧瞧大夫?”
千澜没着急回答,却一两眼扫过这位姑娘。
相比她的相貌,更让人瞩目的当属她十分高挑的身姿,粗略瞧去竟是与伍六七一名堂堂男子相差无多,她的眉眼是带些英气的,不像宅院之中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姑娘,年岁看上去不大,但千澜称声姐姐不为过。
见她直愣愣将人盯着,念娘也开始觉得不太对,她绕到千澜身后,小心戳了戳她的腰,提醒道:“澜姐姐,失礼了。”
“没,我没事!”千澜又仰头重新看向她,“我也并不知,我是说我肩膀本就不好,一时不察才严重了,姐姐无需担心。”
纵然人家身形高挑,不像内宅娇养的女子,就这么一撞就将她肩胛骨撞碎了这样的事也不太可能发生,她的反应确实有些大了。
再不解释,当心吓到人家。
女人闻言,总算露出笑容,朝千澜微微欠身,“幸好姑娘没事,不然我的罪过便大了,若明日姑娘还是感到不适,还得尽快去医馆看了才好。今夜实在是对不住。”
“姐姐客气了,我当真没事。”
她不过是在刚才那一刹那,好像看到自己躺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病房里,还听见了她爸妈的哭声。
“我,真的没事——”
千澜又看向念娘和伍六七,“我忽然觉得有些累,就先回客栈休息了,你们不要逛太久。”
说完,她没再去看三人的脸色,转身径直离开,逆着人群走的飞快,只给他们留下一道消瘦却又坚韧的背影。
第237章 再见霄娘
千澜回到客栈,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自己的房门,心不在焉地坐到床上。
思绪却抑制不住的想起将才发生的一切。
她为何在刚刚会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感充斥内心,又为何会在满街的灯盏之中想起自己在现代的家人,还有那一间不真实的病房,以及她爸妈歇斯底里的哭喊。
到这里快一年了,今晚怎么会那么突然的看到这些?
在床上坐了良久,她才彷佛从内心的漩涡里找出一个答案——会不会在现代的她,已经去世了?
这个想法一旦滋生,便开始在她脑中滋长,最终占据她最后的理智。她忽然从床上起身,趿鞋跑了出去,在大堂找到正在忙活的小二,向他借来纸笔,而后又匆匆回屋。
就连刚回到客栈的伍六七和念娘叫她都没注意。
望着她着急忙慌的背影,念娘面露担忧:“澜姐姐这是怎么了,方才她到底和你说什么了呀?”
伍六七也还没搞清楚状况,只好叹气道:“明日再问问她吧!”
至于她和自己说的话,伍六七理了一下,没怎么理清。怎么看,都觉得她口中的那个世界很遥远很飘渺。
不真实,很荒缪。
次日清晨。
一行人起早准备行头,天色将才泛白时便开始启程往山上去。
伍六七跟在千澜身后,将她带的一些相纸香烛全部揽到自己身上,然后静静地观察她今日的一举一动。
直到一旁的念娘戳了戳他的肩头,低声示意他上前去问候,前头的千澜才转身看向两人。
“你俩干嘛呢?”
两人一下站直身子。
千澜望着两人的脸,轻轻笑了下,她知道他们是在担心自己昨夜的事,但其实在她想通以后发觉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
大概,现代的她是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可这不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吗?她何苦劳神再去难过,所以她此刻脸上的轻松不是强装出来的,也不应该让他们俩继续跟在她后头这么担心她。
“你们放心吧!我昨晚真的只是累了,这不,睡一觉醒来照样生龙活虎。”
“真的?”念娘不信。
“自然是真的。”
伍六七将信将疑,“那你昨夜找小二借纸笔做什么?你平日最不爱的就是练字了,你若无事怎会一反常态?”
“我写了封信。”千澜倒也没想瞒着他们,“很想把信寄出去,可收信的人可能永远都收不到,所以我想把它带给佛祖,若我佛慈悲,能不能让他们看见我的这封信。”
话落,两人都愣了一下。
念娘忍不住问道:“为何他们收不到?”
千澜看向远处的山,抿抿唇,“因为他们在我此生再也无法相见的远方,横跨在我与他们之间的不是距离,是时间。”
她说完,转身继续赶路,逃离两人的追问,也短暂的逃离自己眼底的落寞。
等到礼佛结束后已经将近晌午,寺里的沙弥来请几人前往后院用斋膳。
但千澜没去,她一个人悄然退出去,远离人群独自来到后院禅房前。将才在寺院门口她就看到这里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此时正发着翠绿的新芽,焕发春日的生机。
她走到树下,先是绕了几圈,然后找了个向阳的位置蹲下,拿出向僧人借的一个小锄头开始凿土,不一会儿凿出一个小坑,她累的满头是汗,手上却依然不停。
直到挖到她满意的深度后,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再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盒放在坑里,然后开始填土。
做完这一切后,她在树下双手合十,虔诚许愿,“倘或上天有灵,就让这封信能在六百年后能够重见天日,届时,爸妈该会猜到信是我写的吧?”
幽静的小院里只能听见远处山林中的几声鸟鸣,没有人能给她答案,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冲动的做出这样幼稚的举动。
但她不愿去想那个否定的答案。
这种未知的期待让她好像有一种依附在时间上的,很荒诞的希望。虽然好笑,但她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来寄托自己的情绪。
“管他们能不能看到呢,我能在这里好好活着就不算对不起他们。”
在树下自言自语几句,她起身离开。
法善寺虽盛名在外,规制却不大,前院的主殿面阔六间,主殿以外又分东西两大殿,将才她是从东殿后的甬道来了这里,这一片是寺庙的禅房,而寺庙的膳房却在另一边的西殿后面。
她不觉饿意,干脆就在东殿这边散步。
过来时她还未注意,临近禅房的小院子里还有一个人工开凿的池塘,里头养有几尾鲤鱼,池塘边上栽种有两株垂柳,不知是谁在枝丫上绑了几个小铃铛,微风拂过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她一时兴起,伸手折过一根柳枝,伸到水里去逗弄鱼儿。
“姑娘怎么没去用膳?”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温婉女声,千澜被惊扰地丢了柳枝,鱼儿也迅速游到池塘的另一侧。
她转身,身后赫然站着一名女子,一身月白色衫裙,身姿高挑纤瘦,面容白皙清冷,竟是昨夜撞她的女子。
千澜微微一愣,开口答她的话,“我不饿。”
那女子低头笑了笑,向前走了几步,在池塘边坐下。
“我昨夜撞了你,你的肩膀处可还有事?”
“没事了,姐姐不必介怀。”千澜道。
女子目光落在她的肩头,很快又移开,“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不想用膳,见这里景致宜人,就过来走走。姐姐怎么也独自一人在此处?是来礼佛的?”
女子却颔首一笑,“我就住在山脚,常来此地,这树上的铃铛便是我挂上去的。”
这倒属实让千澜惊讶了,“姐姐是独自一人住在山脚?”
女子点头,望向水里不知何时再度游回来的鱼儿,难掩眼底的悲意与冰凉,“我的家人、朋友都死光了,如今确实只余我独自一人苟活于世了。”
竟都......死光了吗?
千澜愣住,没想到她命运如此悲惨,默了片刻后结巴着致歉,“姐姐......我无意问起你的伤心事,很抱歉,但逝者已逝,还望你节哀。”
说多了也苍白。
女子却在下一刻笑着看向她。
但她却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只觉得她的笑有些骇人。
女子收敛笑意,起身道:“谢谢你,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如今也活的挺好的。”
话落,伍六七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千澜,你在里面吗?”
女子望向院门,又看了眼千澜,温声道:“你叫千澜?你的朋友来寻你了,快跟他回去吧!”
千澜木讷地点点头,朝女子福身后往院门走去,到了门口才想起转身问道:“我是叫千澜,还未请教姐姐名讳?”
女子闻言,低眸莞尔一笑,声音清浅。
“他们叫我,霄娘。”
第238章 温柔缱绻
从法善寺回来,众人默契地开始忙自己的事,平时聚在一起的时日愈发的少。
忙碌时,日子总是过的很快,一晃就到了五月初,易霜在院里种的芍药一夜间盛放,浅粉的花朵雍容又娇艳,在阳光下似轻泛光芒,一簇簇花丛点缀着初夏满院的明朗。
她将开得正盛的芍药花从地里移栽到瓷盆中,又一盆盆地送去伯府其他人的院子里,就连赵千泠都没少,一院子的花,堪只给自己留了两株,光秃秃的立在院中,怎么看怎么觉得惋惜。
但易霜不觉得有什么,她被千澜请去打理铺子里的生意,眼下也没有闲情再种花草了。
千澜倒不曾诓人,她真的凑银子在京城里开了一家酒楼和一家首饰行,都交给易霜在经营,但她为人很低调,只是在开业前一日将要好的朋友们一个不落的请来吃了顿锅子,然后她的酒楼和首饰行就这么悄然在城中开起来了。
她将酒楼取名“慢云楼”,对酌时沈寂问她为何要取这两个字。
她抿抿唇,望了窗外奔波的人群一眼,勾唇似轻轻笑了下,道:“浮华过眼,日暮将歇,慢慢淌过的岁月,才不至于转瞬云烟。”
此值青春少年时,他们或许要拼搏要挣扎,要满腔热血报效家国。但她不想,她最大的愿望,是在力所能及的空间里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沈寂含笑对上她杏眸里的盈盈光亮,好似越过她的眼,明白了她的所求。
良久,他轻声笑,“好!我知道了。”
千澜一愣,然后笑开,“你知道什么了?”
沈寂只是带着笑意与情意,将视线落在她轻轻晃动的眼睫上,温柔又缱绻。
到最后他也没有说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两人的婚期降至,廖氏日夜在操办这些婚礼上的流程,因为是皇后赐婚,宫内司礼监也派了一些人来伯府协办,来的人中恰有冯源。
挺奇怪的,聂允说冯源从前在东宫伺候,后来在乾清宫,如今怎么还管起皇后赐婚臣子的嫁娶礼仪了?
他好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直到那日沈家将聘礼一箱箱地抬到揽月居,她从沈家人之中见到一身襕衫的冯源,她才明白,冯源是沈寂请来的人。
请他来或许还有个原因。
在大婚前那段时间,千澜被限制与沈寂相见,在廖氏耳提面命之下,念娘他们没一个敢忤逆的,千澜起初并未觉得有什么,大婚之事无需她上心,沈寂也没有规范她言行举止的想法,所以也免了教养嬷嬷给她进行魔鬼训练。
是以这段时日里最清闲的,是将要做新妇的她。
当然不得不提的是,廖家一行人紧赶慢赶,在千澜大婚前一日举家赶到京城。清闲的千澜被廖氏安排跟着廖瑜出城门去迎接外祖父一家。
冯源的作用就在此处呈现了。
那日比廖家人更早到的是沈寂的马车,以及冯源斜靠在马车旁朝她挑眉微笑。
廖瑜在马上,眯眼打量前方那道身影,又扭头望向掀帘攀在车窗处的千澜,哼笑道:“还是沈大人有办法。”
千澜只顾着笑,没接他的话。
廖瑜又道:“明日就是大婚之日,左不过这须臾半日罢了,都这么耐不住性子吗?”
也不是耐不住性子,她只是会紧张。
时至今日她还无法以一颗平和心去迎接大婚之日的到来,不过这个日子本就该是雀跃、激动的,但她很想在大婚前见一见沈寂,似只有见到他,才让她觉得自己是真的要嫁给自己的挚爱了。
“那表哥会允我去见他吗?”她仰头问。
廖瑜牵动马绳,将马头掉转方向,本想说他允不允没甚么作用,顿了下,他还是温声道:“不着急,等他来见你。”
说完,向沈寂的方向策马。
五月初夏的阳光下,沈寂的笑容似乎被夏意染上一抹明朗,今日的他也是一身文人装扮,练色长袍很衬他的气质,温文尔雅,内含玉润,外表澜清。
当见到廖瑜打马朝此处来,立即迎上几步,先是廖瑜下马向他见了同僚间的礼,才是他躬身施家人间的礼。
“我还以为沈大人不是个急性子。”
这话让沈寂不由有些耳廓泛红,却不等他答话,冯源抢先道:“他不着急时瞧着温吞的很,着起急来,谁都比不得他。”
闻言廖瑜忍不住笑起来。
沈寂眉尾微抬,转身望了眼冯源,刚要开口。
冯源伸长脖子开始揭他的短,“这几日是谁紧张的夜不能寐,我不说。”
千澜说得对,皇宫果真将他跳脱的性子拘着了。
沈寂:“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样多?”
冯源无所谓的切了声,“我未将此事抖到赵姑娘那里,你当谢我。”
眼下沈寂心情好,没想跟他一般见识,只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马车,车上姑娘的面容看不清楚,但他仿佛能猜到此刻千澜脸上的笑容是何样的粲然,她总是如此,当见到他时总能露出笑容,然后欢喜的唤他大人。
恍惚间他好像见到在珑汇他们二人重逢时的景象。
那时他没能立即认出她,只是纯粹不喜她有些市井的做派,到后来他得知昔日离别事出有因,再到二人定情,他记忆里不拘小节带着傲骨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换作如今的模样,依然不算一个世人会称赞的世家贵女,但她有血有肉,更加平易近人。
这样的千澜让他惊讶,也让他心甘情愿沉迷。
曾几何时他也期望着有一个人能将昔日满心怆然的他,从侯府的漩涡里拉扯出来。
所幸,这个人来了。
他沉默了许久。
直到廖瑜挂着更深的笑意,微微侧身道:“沈大人,舍妹还在等你。”
廖瑜此生对沈寂说的第一句话——多谢阁下仗义相救舍妹。
但是现在他说,舍妹还在等你。
沈寂回神,向两人颔首,而后大步朝千澜走去,甚至到了最后,他不顾重形象的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