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夫人全当没见到,依然步履轻浮的往前走。
“老夫人且慢!”千澜却拔腿追上她。
“何事?”
她语气不冷不热,很平淡也很疏离。
千澜笑了笑,朝她福身,“今日要多谢老夫人为我说话,从前我行事不妥,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李老夫人听她这话,沉着的脸倒是露笑了,“赵姑娘,我虽不喜你的乖张做派,但你所做的事却都不是什么错事,说得罪老身,倒是太过了。”
沉默须臾,她又道:“当日你说得对,老身过去对寂哥儿确实有些固执偏激,那么多年确实亏欠他们母子不少,但如今我也已经行将就木的年纪,文清侯府亦不复存在,老身能弥补的不多,也并不打算弥补,今日善言,不过是看在你双亲的面子上,你不必谢我。”
说到此处,她目光一暗,自嘲的笑了笑,“我竟到如今才知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她重重叹息,然后沿着甬道一步步的朝前走去,单薄的身影如同风烛残年。
她的声音也在和风中有些忽远忽近,“千澜,寂哥儿能遇着你,是他的福气。”
这是今日她跟千澜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此生她与千澜说的最后一句话。
五日之后,祁州来人报丧,李老夫人病逝,享年六十七岁,葬于沈氏祖坟。
第235章 春闱放榜
四月中旬,春闱放榜。
原本该是四月初放榜,但今年因为军田案,皇上觉得开年不利,特地让钦天监选了个利国利民的黄道吉日,决定在这一日放榜,改改这一年不利的开头。
其实四月初和四月中旬区别也不大。
在念娘心里这也是一桩大事,先头那夜她就没怎么睡,好不容易等天色稍稍泛白,她便等待不住了似的从床上爬起来,更衣洗漱后径直来到揽月居。
彼时千澜还在睡觉,陡然听见外头的说话声,迷迷糊糊爬起来。
念娘已经穿戴整齐挂着笑意走到她的床前,见到她坐起,惊喜道:“姐姐今日真是早,我昨晚都没怎么睡。”
千澜的起床气已经被念娘磨得所剩无多,听见她这么说,自然明白这丫头是担心今日放榜的事,她起身披衣,揉了揉太阳穴,“念娘你就放心吧,表哥天人之姿,能考上的。”
四月的气候已经渐渐暖和起来,千澜换下厚重的袄衣,今日特地穿了件浅紫的褙子,讨个紫气东来的好运势。
一大清早,唱经楼的皇榜前已经人满为患,有些是前来看榜的学子,在看过名次以后,朗声大笑有之,唉声叹气有之,嚎啕大哭也有之,余下还有许多想着榜下捉婿的老爷们,众人的喧闹之下让千澜整个人都有些懵。
但念娘很雀跃,像个泥鳅似的一股脑钻到人群之中,千澜跟都跟不上。
相反,当事人廖瑜却对此事表现得很淡然,甚至站在人群的最后,神色随和的看着周遭的一切。
千澜也实在懒得钻进去和他们人挤人,根本没地方下脚,于是安排赵霁和易霜好生跟着念娘以后,自己越过人群走到廖瑜身边。
“表哥,你怎么没去前头看榜?”
廖瑜听见声音,扭头望向千澜,笑道:“无论考中与否,结局就摆在那里,我急或不急,作用都不大。”
他这话,倒是真的豁达。
这让千澜想起自己当年高考,闺蜜在慌里慌张的查成绩,扭头问一旁淡定啃苹果的她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
当时的千澜冷笑一声,三两下啃完苹果把核丢掉,朝闺蜜抛媚眼:“考没考上答案都在那里了,我紧张也就只能浪费一点表情。”
闺蜜一愣。
这种淡然真的很让人着迷。
想想也是,紧张这种情绪有时候真的很多余,如果结果好,皆大欢喜,要是结果不尽人意,那就努力让下次的结果变得更好。
人生的正解又并非只有一种。
千澜笑着点头,“在理,那表哥有没有想过,若此次没中,又该如何?”
廖瑜依然很冷静,目光望向前方的皇榜,嘴角好像再次弯了下,“若此次未中,再等三年未尝不可,况且并非为官之道才是正途,医书之中亦有往圣绝学,万民康健亦是太平之年,习医治病救人也是一条正道。”
“说的好!”
话落,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千澜转身看去,见来人后立即欣喜道:“大人怎么来了?”
沈寂含笑走向他们,“我来报喜啊!”
说着他向廖瑜施了一礼,“廖兄方才之言,真叫人钦佩,正道并非一条,不只是入朝为官才能报效国家。不过可惜,往后于岐黄之道上,廖兄只怕要列为闲暇之余的兴趣了。第二百九十二名,恭喜廖兄。”
二百……什么?
廖瑜闻言错愕不语,满脸不敢置信。
二百九十二,虽然在同榜贡士中属于吊车尾的,但却是险过。
千澜看着自家表哥不怎么敢相信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大人,你确定我表哥真考上了?”
等不及沈寂回答,念娘拉着易霜已经嚷嚷着跑过来了,“哥哥,哥哥你中了,二百九......二百多少来着?”
易霜:“二百九十二名。”
念娘继续喊:“对对,二百九十二名,哥哥你考上了!”
可见这消息真的不能再真了。
廖瑜还没从喜悦之中反应过来,耳边已经响起他几个弟弟妹妹叽叽喳喳的笑声。
最高兴的当属念娘,“恭喜哥哥,一朝得中可慰藉数年苦读了,咱们快快归家,告诉姑姑这桩喜事,还要书信回珑汇,告之父母与祖父这一吉隆之喜才是!”
赵霁施礼道喜:“恭喜瑜表哥。”
易霜紧跟其后:“恭喜瑜大哥!”
千澜大喜后开始胡言乱语:“我天,表哥你是真的牛啊,才考一次就中,厉害厉......”
眼看她嘴里开始没个把门,沈寂适时捂住了她的嘴巴!
然而廖瑜这个当事人却在回家的途中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眼下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大喜之事!
他考中了贡士。
距离金榜题名只差一步!
与绝大部分吊车尾的贡士相似,他的心境在经历了错愕和不敢置信以后,开始变得喜悦。他原以为自己无缘殿试,于是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参加春闱。
其实他自小跟在祖父身边学医,在医术上极有天赋,原本他只想钻研岐黄之术,做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但祖父却让他一面苦读一面行医,所幸这么多年他都忍着磨难趟过来了。
眼下,这两桩事都不曾让他轻看自己。
原来他真的可以做到。
延宁伯府的炮仗已经支了起来,府门口站着许多人,廖氏站在最前,被众人簇拥着道喜,她亦微笑着回礼。
廖瑜撩起车帘,正见到这一幕。那是他唯一的姑姑,廖家把她嫁来当时不可一世的延宁伯府,于是她孤身一人忍着门庭之间的差距帮衬着廖家,如今赵家三房和廖家更是只靠她一个人支撑着在京城的荣辱。
其中艰难他不甚明晰,但他知道一定不容易。
但是如今他也能入朝为官,替他的姑姑守着眼下他们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一切了。
下马车时,他甚至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幸好小厮就在他身边,伸手扶了他一把。
廖氏见到他,为先忙着道喜,而是像那日他从贡院里出来时一样,轻拍他的肩头,目光泛着泪光,只道:“瑜哥儿,辛苦你了,好孩子。”
诚然,十数年苦读确实很苦,但一切苦难在此刻面前似乎一点都不重要。
廖瑜朝廖氏行了大礼:“侄儿谢过姑姑多年来的恩情,如今高中,不负亲长恩师,更不负己身。”
廖氏含笑高声道:“快起来,来人,点炮仗,宴亲友。”
第236章 被人撞了
数日后的殿试,廖瑜发挥超常,成功挤进二甲吊车尾,去年朝堂动荡了一阵,户部空出个主事的缺儿,吏部的长官正在踌躇廖瑜与另外两名进士。
若能选上,那直接就是进入中枢,往后只要稍加留意,在官场上走循吏的路子,也能有个不上不下的前程,而选不上大概率就是外放为知县。
然而就在吏部准备敲定另一人的时候,沈寂开口将廖瑜留在大理寺,任正七品评事。虽然与主事差了四级官阶,却让廖瑜成功留在京城。
也算虚惊一场。
廖瑜和念娘了却心中一桩大事,特地请人看日子,再拉上千澜和易霜,一行四五人前去法善寺还愿。
千澜求财,那并不是说说而已。
去法善寺的前三日她便开始吃斋念佛,一连三日沐浴熏香,然后拉着易霜跑遍坊市置办了许多香火香烛,在对佛祖的诚意上,念娘自愧不如。
出发前夕沈寂得知他们要去法善寺,特地让近棋和伍六七过来护几人周全。
美名其曰保护他们,但千澜觉得更多的是喊上他们可以帮忙拿些东西,因为此行没带府里的小厮。
四月暮春,气候已然回暖。
法善寺在京城盛名已久,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与皇家寺庙相国寺齐名的,不过后来大楚建立,太祖皇帝是位不怎么信佛的唯物主义战士,朝堂民间有样学样,于是佛教在大楚的传播开始变得艰难,进入了一段时间的停滞期,直到先帝驾崩,邹太后开始信佛,这才再一次的带动佛教的兴起。
这座百年古刹坐落在南郊霞山之上,远处看来茂密的树林遮掩寺身,寺庙一角如同出世高人般从几颗高松中显露,伴着阵阵佛门清音,意境悠远。
霞山山脚下本只有一个小村落,但数年来前往法善寺礼佛的南北之人多了,渐渐就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小镇,称作法善镇。
千澜他们的马车抵达山脚,但来法善寺的礼佛之人素来是弃车马步行前往,几人便在镇上找了处客栈暂时歇脚,一来二去耽搁不少时间,天色已近晌午。
这个时辰去礼佛,看起来实在没什么诚意。几人只好在客栈留宿一夜,准备明日一早再行上山。
因此在镇上的这个下晌就变得十分枯燥无聊。
又恰好,法善镇每日都有夜市。
今天大半日时候都在马车上度过,以廖瑜为首的休眠派主张车马劳顿,如今该早些休息,明日才好步行上山礼佛。
附和他的,以易霜和近棋为主。
伍六七的态度是,都行。
无奈队伍里有两个精力过于旺盛的姑娘,伍六七这个随便的态度恰好助长了千澜与念娘想要出去逛夜市的火焰,于是三人结伴出了客栈。
……
打从元宵过后,皇上下令即日起在京城实行宵禁,每夜戌时到次日卯时前的这段时间,不允许有人没事还在街上走动,有些人不信邪,非要挑战权威,有一个算一个地都被锦衣卫拉去杖责了。
在京城以外,似乎未曾设立。
小镇之中不过一条长街,客栈所处在中间位置,她们一出门就能将这个不大的夜市一眼望到尽头,而各色小摊贩卖的东西也不多,大多是些礼佛要用的香烛之类。
但贵在人多,热闹。
街上人头攒动,三人顺着人群走在街道上,街灯千万盏,将眼前的夜色驱散,山脚下的这一方小天地此刻繁华如白日。
这样的夜市,即便不买东西,千澜也很喜欢来逛。
从前和现代的家人一起去旅游,她也是个这样的性子,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扎堆,有时即便什么事都不做,什么话都不说,哪怕只是让她在一旁静静的坐着,她也爱身旁聚集着一堆人的感觉。大概是想从中获取一些源自外界的安全感。
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的景象,她莫名有些恍惚。
从珑汇回来后,她已经很久未曾想起故乡的人或事了。
然而记忆是个令人头脑烦聩的东西,千澜总觉得它像是流淌在人脑中的一条大河,这类比喻虽然夸张,但很贴切。正如此刻,她一旦想起前世那些遥远却熟悉的人事物,思乡的愁绪就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就想开阀泄洪一般。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际的那弯明月,不太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际遇,于是,她倒真的感到有些心情不佳。
她应该是永远没办法回去了。
望着面前的街灯,她缓缓叹了口气。
怎么偏偏是今夜,让她突然想起这么多东西?
伍六七跟在她身后,见她时而抬头望月,时而哀声叹气,有时还抚着眼眶摇头晃脑,活像一个丢了好几百两银子的财奴。
他负手快步与她齐平,轻轻撞了下她的肩头,问道:“想什么呢?这样入迷。”
千澜思绪转回,扭头对上伍六七的视线,静默须臾,却忽然扯开嘴角笑了下,不用说也知道她此刻神情很勉强。
“没事,我随便想想罢了。”
伍六七听见她这丝毫不走心的回答,哼笑出声,“千澜,我虽读书少,却也不傻吧?你那脑门上现在就印着‘我有事’三个大字呢,到底怎么了,快说。”
她从异世而来,又怎能让他们人尽皆知?
可如今她却莫名地想要把这些事分享出来,因为她怕她不说,不将自己的内心深处埋藏的记忆提及,她会将这一切忘记。
“我昨夜做了个梦。”
伍六七愣了下,“什么梦?”
千澜缓缓开口,“我梦见自己置身异世,那里与大楚很像,却又一点都不像,他们无论男女都可读书习字,女子也可入仕、能凭借双手为自己挣一个好前程,他们振臂高呼人人平等,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无饿殍,世间无寒士。他们的车马也很快,甚至能上天入海,我们坐马车从京城到法善寺需要好几个时辰,他们或许只需要一炷香。”
话说至此,她又鬼使神差的问他:“伍六七,你觉得当真会有那么一天,世间会变成我梦里所见这般吗?”
这话似乎将伍六七问住了,他抿抿嘴巴半晌没回复她。
同样的,也将千澜问住了。
她很迫切的想在他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因为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在经历了几百个春秋,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推动历史社会的发展之后,真的创造出了这样的世界。
尽管说伍六七见不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人拉下开关,周遭人来人往,但千澜却好像听不真切他们的声音,只是觉得繁杂扰心,偶尔还掺杂几道来自医院心电监测仪发出的刺耳声。
随后她见到一片空白。
人群中不知是谁撞了她一下,她的肩膀处传来如同被人撕裂般的痛意,却也将她从那片空白之中生拉硬拽了回来。
肩上的痛楚渐渐漫至全身,她额头也夸张的生出些密密的汗珠。
没料及她反应这么大,对方显然也吓了一跳,惨白着脸看向一旁同样满脸慌张的伍六七,在两人前方逛着面具摊的念娘也察觉到千澜的异处,折返走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