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这些年怎的还是没变,就会胡说。”
楹婳假装嗔怪点了点她的脑袋,母女俩二十年来的生疏,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乌有。
闻此话,琉璃双眸瞬间黯淡下去,她没变,可是鲛族却变了天。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蛇妖地狞笑声,将她从父亲身陨的悲恸中拉回现实。无数鲛族将士还在拼死搏斗,她又怎有资格在这里伤怀。
可还不等她赶过去,樊尔的嘶喊响彻在深海之底,穿透层层海水,飘向远处。
琉璃举目望去,只见蛇妖残缺的蛇尾从白婼胸口抽回,那被穿透的背心正在汩汩涌出鲜血。
万君地狞笑戛然而止,“吾是不是很公平,你的父亲是何种下场,你的母亲便是何种下场。”
满身伤痕的樊尔没有搭理他,转身飞扑过去接住那轻飘飘的身体,漂亮的柳叶眼没了任何光彩,前不久刚刚经历失怙之痛,此刻又要亲身经历失恃之悲。此后余生,不论他经历任何,大概也不抵此刻一分之痛。
懊恼袭上心口,琉璃身形晃动,闪现至母子身前,“对不起,我若不与君母长老他们说话,兴许可以救下白将军。”
不等樊尔开口说话,万君幻化出人身,似笑非笑道:“你确实该道歉,不止他们,还有他们。”说着,他大手一挥,指向下方横躺的鲛族和蝾螈族将士,“琉年不在了,你作为一族少主,却没能护下他们,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该死的是你!”琉璃倏然转身,清冷眸子睥睨着万君,周身因愤怒而凝聚出一层浑厚的灵力。
隐隐感觉到压迫之感,万君暗暗低斥一声,随即面色恢复如常,“那不如便试试,究竟是谁该死… … ”
他话还未说完,琉璃便顷刻出现在他面前,幻化出一把冰剑直刺他心口。
散发着寒气的剑尖刺进胸膛,万君神色一凛,来不及幻化出蛇身,拔下冰剑,飞身后退。
满目仇恨的琉璃又哪里肯放过,紧追上去,招招致命,不给蛇妖幻化出蛇身的机会。
第169章 魂飞魄散
在琉璃接连致命攻势下, 万君节节败退,无暇幻化蛇身的他有些施展不开,随着身上伤痕的增加, 他僵在面上地嘲讽表情很快消失, 转为严峻。作为有着一千多年修为的蛇妖, 在三百多岁的鲛人手下显现颓势,这让他难以接受, 在此之前,他可从未如此吃亏过。
获得几代鲛皇灵力后,琉璃修为大增, 在交手中,她发现竟翻了近十倍, 已然不需要借助法器,手掌翻飞间, 便可以幻化锋利冰刃。这样的能力,她只在年幼时阿婆用来哄她的上古故事里听说过。
那股游走在筋脉中的浑厚灵力让她既惊喜又惶恐,惊喜的是可以打败蛇妖报仇, 惶恐的是日后无边城将不再有结界护着。
无数负伤将士挣扎着爬到白婼周围, 唤着‘白将军’。
白婼眼神迷离,已经濒临死亡的她吐不出一个字。
樊尔紧紧抱着她, 目光空洞,脑子轰鸣, 似是听不到周围嘈杂声,只是一味地输送灵力。
鲛后楹婳命令众将士让开, 捧着一个水晶匣子近前。匣子打开的一瞬, 一道奇异流光闪过,她拿出塞到白婼口中。
丹药顺着血液滑进白婼肚腹, 然而心脏破碎,又岂是普通丹药能救回来的。
握着那已无脉象的手腕,楹婳轻声哀叹,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告别之言。她与白婼一起长大,自小情同姐妹,在还未成婚之前,她们甚至还彼此约定以后要成为姻家,纵使后来做不成姻家,并且有着君臣之别,她也一直把她当做姐妹看待。
万年来的安稳,让她从未想到鲛族会有此浩劫,也未想到会与年少的挚友生死相隔。
二长老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拉住樊尔手臂制止:“你就是耗尽灵力,也救不回白将军。”
樊尔双目通红看向他,声线暗哑:“我已经没有了父亲,不想再失去母亲。”
闻此话,楹婳心疼不已,樊尔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对上那双红肿的柳叶眼,她不知该如何劝慰。捏紧手中水晶匣子,她出声吩咐大长老:“去拿吧。”
“不可,那是能在危难事护您性命之物,不可… … ”
“此刻便是危难之时,快去。”
楹婳厉声打断大长老。
犹疑稍许,大长老未在劝说,转身前往浮碧宫。
初代鲛皇鲛灷临终前曾留下两枚上古灵药,可在危难时救鲛皇鲛后性命,一直由历代长老们保管。万年来海不波溢,所有人都以为永远不会用到。
白婼只是一个将军,于公于私都不该给她服用,可于楹婳而言,生命平等,樊胤已经因救琉年牺牲,她不能再让樊尔失去母亲。
大长老很快取来一枚上古灵药,灵药有些像树根,拇指大小,散发着清香,看起来极其不起眼。
楹婳是头一回见传说中的灵药,以为他是故意糊弄,当即冷了脸。
大长老明白她误会,忙解释:“这便是灵药,只是长得有些不甚美观。”
将信将疑接过,楹婳不敢再耽搁,施法其上,开始救治。
白婼只剩一口气吊着,原本扩散的瞳孔随着灵药的蔓延,正在逐渐恢复生机。
见母亲还有救,樊尔松了一口气,裂开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心口的血窟窿发出皮.肉生长的声音,这是他此生听过得最悦耳之音。
所有屏住呼吸的鲛人,在这一刻同时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负伤的南荣舟艰难起身,捡起地上的长剑,游向在与蛇妖交手的琉璃。
琉璃余光瞥见未穿铠甲的他,侧头匆匆扫视一眼,问:“你是… … 南荣舟?”
南荣舟粲然一笑,用手背抹去脸上血迹,反问:“少主是如何猜出的?”
“声音听多了,不难猜出你的样子。”
琉璃回答的一本正经,南荣舟却嬉皮笑脸:“少主平时会时常幻想我的模样?”
“没有… … ”本能否认之后,琉璃凝眉专心对付蛇妖,显然不想再搭理。
南荣舟撕下一片衣襟,缠住流血的小臂,从侧面刺向蛇妖。
万君闪身躲开南荣舟的剑,掌心同时凝聚灵力击去。
本就受伤很重的南荣舟实在难以躲开那一掌,连连后退,吐出一口鲜血。
见此,琉璃睃了他一眼,严峻提醒:“既然伤重,便不要再逞强,你若死了,发愁的是占卜师和长老。”
知道蛇妖不再是琉璃对手,南荣舟扬唇浅笑,没再执意凑上去。先前蛇妖是真身,他在那巨大蛇尾下没少受伤,后背被击打数次,每一次他都有一种五脏六腑被击碎的错觉,牙齿缝里都散发着血腥气。
方才裂开嘴对琉璃笑,那一口血牙一定很难看,他想。
想到君父与两位鲛族将军,琉璃出手更加狠戾,幻化出的冰刃一次比一次急。
万君四肢和身躯已满是血污,冰刃穿透之处寒意刺骨,冷的他牙齿打颤。蛇血寒凉,进入蛇妖身体的这几百年,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然而此刻,他才发现那蔓延全身的寒凉血液并不是这世间最寒之物。
还是做人好啊,虽然寿命短暂,但至少血液是灼热的,可以让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在活着。数百年来,他栖身在潮湿阴暗的山洞里,如同最卑微的蝼蚁,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何月何日。
后来,有一群术士突然出现,听他们提及鲛人蝾螈,他才想起琉年和樊胤,才想起生前的亡国之仇,没有任何犹豫,他决定与术士合作,找鲛人报仇。
在决定复仇的那一刻,万君便觉得进入蛇妖身体是契机,寻鲛人复仇的契机。
只是,而今看来,覆灭鲛族似乎有些困难。
胡思乱想之际,一道锋利冰刃袭来,瞬间刺穿腰腹。万君身体不受控制后退几十丈,最后被死死钉在一块礁石上。他握住冰刃想要拔.出,双手很快覆上一层冰霜,冰刃却未动分毫。
琉璃紧跟而至,虚浮于上方,居高临下睨着他,双掌结印,幻化出一柄足有十五尺的锋利长剑,散发缭绕寒气。
万君并不惧直指自己的冰剑,而是咧开嘴笑了,满口血污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更加可怖。开口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她和庚儿还好吗?”
“他们很好!”
话音未落,琉璃结印的双手收紧,那柄硕大的冰剑顷刻压下,直刺蛇妖心口。无论任何种族,心脏都是最脆弱的,蛇妖也不例外。
冰刃刺入胸膛的瞬间,万君清晰听到心脏碎裂的声音。
琉璃降落到他面前,清冷眸子深不见底,语气平静道:“其实你十分清楚,千年前大商的覆灭,是你们人族相争的结果,与鲛族没有任何关系。你因机缘巧合成为修为高深的蛇妖,奈何复仇对象都已不复存在,你之所以找上我君父,只不过是不甘心而已。”
万君没有否认,成为寿命漫长的蛇妖后,日子十分无趣,如此闹一场也好,身死才可以与这副黏腻冰冷的身躯彻底分离。
“庚儿的母亲也是魂魄吗?”
“不是。”
“那便好。”
万君没有再询问有关妻子的事情,转而道:“日后,若有机会再遇见庚儿,记得劝他轮回转生。”
琉璃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此生她应该是不会再遇见武庚了,也不会… … 再见到嬴政了。二十年来,她想过无数种结果,却唯独没想到会提前结束历练,以那种理由分别。不过也好,总好过亲眼目睹他经历生老病死。
万君魂魄脱离身体的刹那,一道泛着寒光的长剑直直刺来,正中眉心,来不及质问,飘忽不定的魂魄便碎裂成如海砂般的碎片,被海水裹挟而走,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琉璃转头看去,发丝散乱的樊尔笔直伫立着,右手死死握住赤星剑柄,锋利下颌已然有了他父亲的神态。
“为何?”
“在你被困灵力漩涡时,蛇妖曾亲口告诉我,他击碎了君上和我阿父的魂魄,他们… … 再无转生可能。”樊尔蜷缩的双手青筋凸起,虽然极力克制,但双肩还是止不住颤抖。
听到这个消息,琉璃双耳嗡鸣,大颗大颗鲛珠滚落,她茫然用手接住。从前,君母时常告诫她,作为继承者不可将脆弱示于人前,更不可轻易落泪,她一直谨记于心,认为这世上不存在能让她落泪之事。
握着掌心温凉的鲛珠,她低垂长睫掩下眸中情绪,暗嘲自己从前太天真。
许久,她掀起眼皮,露出那双清冷眸子,如以往那般上前轻轻拍拍樊尔宽阔肩头。
“你做的很好。”
樊尔闻声转头,与她对视片晌,最终还是忍住了要帮她理顺肩头乱发地念头。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南荣舟唇角噙着淡笑,内心并未有任何不适,今日之前,他有想过这种场面,他以为自己会很生气,可真正面对,他才发现自己对琉璃没有男女之情。
想到四百八十岁的婚期,他默默在心里自我攻略:“不怕,还有一百年,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琉璃转身瞧见南荣舟,面色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婚约于他们而言是一道束缚,她能从那双狐狸眼中看出对方不喜欢自己。也是,历代鲛皇鲛后,除了君父君母,似乎极少有两情相悦的。
暗自叹息一声,她降落到地面。
被众鲛人围着的白婼已转危为安,只是丧失了一身修为,还在昏迷中。
樊尔上前,轻轻抱起她,向着府邸而去。
琉璃目送母子俩离开,没有跟上去。
这时楹婳上前,主动拉住琉璃的手,轻声道歉:“为母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拿出了一枚灵药救治白将军。”
“白将军守护浮碧宫数百年,救治她是应该的,况且樊尔已经没有了父亲。”
琉璃听说过先祖留下的那两枚灵药,在她看来无论任何种族,命数都是注定的,所谓的危难亦是不可避免之事,灵药能避开的危难便不算是真正的危难,反之亦是。
不远处,蝾螈几位长老正在救治伤重的星耀,最多愁善感的长老急红眼眶,差点哭出来。
被母亲提醒,琉璃才发现不远处的他们,捡起星耀借给她的那把剑,她摆动鲛尾游过去,双手奉上,诚恳感谢:“今日多谢。”
一名蝾螈将士忙接过,随后退到一旁。
待体内紊乱的灵力平息,星耀缓缓睁开双目,客气道:“万年前,鲛族对蝾螈的恩情远大于此,今日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是抱歉,我修为不如我君父,没有帮到你们。”
“哪里,若是没有诸位,恐怕在结界破开之前,我和樊尔便已性命不保,今日之恩,我们定铭记于心。”
说着,琉璃双手虚于身前,颔首行了一个大礼。
星耀忙起身回礼。
蝾螈长老地位极高,故而未曾回礼。
举目环顾,星耀担忧问:“无边城没了结界,日后鲛族安危… … ”
“海渊阁理应会有结界的相关记载,我想办法解决此事。”既然当初无边城能设结界,琉璃就有信心重设无边城结界。
“那便好。”星耀抬手捂住肩头伤口,“如此,我们便先回太月古城了。”
琉璃淡淡应了一声。
大战之后的无边城一片狼藉,好在医师终于配制出了解药,那些伤重的将士们解了毒,灵力不再受束缚,身体恢复加快了许多。
夜色悄无声息降临,深海之底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