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流逝,嬴政收起胡思乱想,转身走到那口硕大的箱子前。
木箱哐啷一声被掀开,他屈膝蹲下,把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件衣物拿出来踮脚搭在青铜楎椸上,又将那把纯金打造的弓拿出来搁置到落兵台上,小心摆正。
剩下的几十卷简策占据了大半个箱子,这些都是这几年琉璃给他的,虽说在秦国也能寻到这些文章,但他还是舍不得丢,最后央求母亲很久,母亲才同意让他把这些简策都带上。
这里虽为偏殿,但什么都不缺,就连放置简策的木架都有。
嬴政一趟一趟,也不嫌麻烦,亲自把一袋袋简策恭敬摆放在外殿架子上。
武庚百无聊赖看着他做这些,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膝头。
外面传来纷乱脚步声,夹杂着几个寺人慌乱的惊呼。
嬴政没有好奇,亦没有理会,继续摆放剩余简策。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极窄的缝隙,一双清澈水润的眸子看了进来。
嬴政下意识回头,对上幼童双眼,那干净眼眸让他怔愣片刻,一时没想好要不要出声。
殿门外的男童看到他,眼睛霎时间弯成月牙,嘴里含糊不清喊着:“兄长。”
只这一声兄长,便让嬴政明白了幼童的身份,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殿门缝隙被推得更大了一些,幼童侧身挤进来,欢快跑向他。
眼见着幼童要扑到自己怀里,嬴政下意识后退躲开。
幼童扑倒在地,也不哭闹,而是一骨碌爬起来,笑容灿烂道:“前几日,父亲跟我说阿兄就要回来了,于是我每日都要过来偏殿,想看看阿兄有没有回来。”
嬴政能感受到幼童是真心在示好,可面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还做不到笑脸相迎。
幼童不气馁,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袖子,“我叫成蟜,阿兄,你叫什么名字?”
他眼睛太过纯澈明亮,嬴政不忍继续沉默,生硬回答:“我叫政。”
成蟜笑容粲然,拽着他朝外走,“阿兄陪我玩可好?”
嬴政扯回自己的袖子,神情仍旧冷漠。
候在门外的几个寺人见状,鼓起勇气走进殿内,其中一人抱起成蟜,对嬴政道:“成蟜公子年幼不懂事,还望政公子不要责怪。”
嬴政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寺人紧紧抱着挣扎的成蟜,快步退了出去,殿内重又恢复寂静。
夜幕降临,棫阳宫灯火通明的正殿之内。
简兮仍旧不发一言听着子楚的解释。
子楚已是口干舌燥,他颓然耷拉下双肩,“到底要如何,你才能消气?”
听到这样的质问,简兮幽怨眸子倏然掀起,顷刻间续满水汽。
“消气?你现在贵为大秦太子,我又怎敢与你置气?”
“瞧你这话说的,你是我的夫人,我们是关系平等的夫妻,哪有敢不敢的。”
子楚温柔帮她抹去眼角的泪,面露心疼之色。
那轻柔的指腹让简兮瞬间破防,终于嚎啕出声,哭声里夹杂着数不尽的委屈。
“你说过此生只我一人的,为何要背叛诺言?我为你生育政儿,在邯郸苦苦等待,你却在这秦王宫里妻儿在怀… … ”
她越说越委屈,禁不住对着子楚捶打起来。
子楚心疼不已,忙把她揽在怀里,低语柔声哄着。
候在殿外的两名寺人无声对望一眼,将殿内的哭闹听的一清二楚。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华阳夫人那里,翌日一早,简兮眼睛还没消肿,便被叫去了华阳宫。
华阳夫人姿态雍容端坐在主位上,冷眼瞧着下方的简兮。
良久,威严嗓音在殿内响起:“果然是小门小户教养出来的女子,你可知你昨晚的无礼哭闹已传遍整个王宫?”
简兮愕然抬头直视主位上的人,肿胀酸涩的双眼灼烫无比。
她闭了闭眼睛,忍下又欲涌出的眼泪,鼓起勇气高声道:“良人不顾诺言,有了别的女子,甚至生育了孩子,我伤心哭闹有何错?”
“放肆!”
华阳夫人一掌拍在案几上,难以置信一个初入秦国的赵人敢对她如此说话。
她眼神锐利盯着下方简兮,唇齿间溢出的言辞无情且直白:“自古王室子孙,有妾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那般哭闹像什么样子!”
上首华阳夫人的气势太过强大,简兮咬紧下唇,不敢再反驳,只是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昨夜良人那些歉意言辞,在这一刻显得虚假刻意。所谓不得已,只不过是搪塞她罢了,一个男子若真心爱一个女子,又怎会转头与别人如胶似漆,生育子嗣。
华阳夫人看着脸色愈发苍白的简兮,嫌弃冷哼:“真不知子楚怎的那般糊涂,非要坚持把正妻之位留给你,范杞服侍他多年,更是为他生育一个儿子,不比你这个区区赵人更适合做正妻。”
听到这话,简兮唇角浮现冷笑,对华阳夫人的那丝忌惮顷刻消散。
“生育一个儿子?您口中我这个赵人同样为他生育一个儿子,我因身为他的妻,在赵国被百般刁难,没承想到了你们秦国,就成了区区赵人!”
她猩红着双眼,森冷大笑骤然在殿内响起。
“你这个疯妇!”
华阳夫人被她这大笑吓得脸色煞白,不停抚慰着胸口。
“来人,将这赵人轰出去。”
“母亲息怒!母亲息怒!”
闻讯赶来的子楚顾不得平日礼仪,冲进殿中,第一时间把简兮拉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安抚。
乍一看到两人这亲密举动,华阳夫人忙尴尬侧身,用袖袍遮住视线。
简兮猛然推开子楚,疾步冲出华阳宫。
子楚左右为难,他放心不下简兮,可又不敢当着华阳夫人的面追出去。
华阳夫人看到他眉宇间的担忧,不耐摆摆手。
子楚松了一口气,转身匆匆追出去。可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简兮便不见了踪影。
不知跑了多久,简兮步子缓了下来,她泪眼朦胧环顾四周,周围的陌生让她恍惚,在这偌大的咸阳宫里,她不知该去哪。
一早起来找不到母亲的嬴政,从一名寺人那里得知母亲去了华阳夫人那里,他顾不得用朝食,便寻了出来,远远看到宫墙下发呆的母亲,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母亲。”
听到呼喊,简兮回首,在看到儿子的瞬间,她鼻子一酸,满腹委屈全都显现在脸上。
“政儿… … ”
远远瞧见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嬴政满心担忧急急跑过去。
“母亲,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第044章 父子缓和
这声问询让简兮心头委屈更甚, 她一把抓住儿子双手,声音颤抖压抑:“政儿,我们回赵国找你外祖父外祖母可好?”
手背上冰凉濡湿的手心, 让嬴政心头一惊, 他反握住母亲的手, 一张小脸严峻无比。
“是谁欺负您了?华阳夫人?”
“不是… … ”
简兮清醒过来缩回手,整理好歪掉的衣襟, 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却比哭还难看。这种时候她不该把大人之间那些争执告诉一个孩子,说出来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嬴政欲言又止几次, 抿唇放弃追问,纵使母亲不说, 他也明白其中缘由。垂在身侧的双手收紧,他在心里暗自发誓, 以后定要强大起来,让母亲再也不受人欺负。
三十丈之外,子楚半走半跑向着这边而来, 看得出来很急切。
简兮看到他的身影, 眼中再次浮起氤氲雾气,冷脸提衣大步离开。
嬴政左右看看, 纠结须臾,最后选择去追母亲。
子楚张嘴想喊住母子二人, 但又恐在路边将士面前失了仪态,最后只得作罢, 心里打算着回到棫阳宫再哄妻儿。
武庚屈膝坐在一处殿脊上, 看着下方远去的一家三口,幽幽叹息一声。
当初父王也有其他妃子, 母后却从不曾怨怪哭闹,宫里人人都说母后是被父王从苏氏部落掳回来的,故而,母后从未对父王动过心。
那时武庚不信,在他的印象里,母后对父王态度一向很温和。然而此刻,看到吃醋哭闹的简兮,他有些信了那些传言。
又是一声长叹后,他索性躺倒在殿脊上,眯眼沐浴阳光,逼迫自己心思放空,不去想那些前尘旧事。
干裂秋风将简兮双目吹得酸涩难耐,她用力眨巴几下眼睛,脚下步子不停。
然而,母子俩毕竟不如子楚人高腿长,在棫阳宫殿外还是被追上了。
子楚拉住简兮手臂,声音低沉哀怨:“究竟如何,你才能原谅我?”
简兮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休了范杞!”
子楚霎时松开手,眼神复杂,“你以前从不会如此… … ”
“你以前也没有另娶她人!”
简兮厉声打断他,全然顾不得嬴政还在身旁。昨晚,她已做好日后与别的女子同侍一夫的打算,可今日变故让她觉得妥协只会任人欺负。
在秋风里不知僵持多久,子楚先示弱:“范杞并未犯错,况且她还生育了蟜儿,我若休她,岂不是不仁不义。我日后可以为了你不去她那里,但绝不可做出休妻之事。”
简兮胸口起伏不定,沉默着拾阶而上,径直走向自己寝殿。
父子俩目送她消失在殿门口,沉默着对望良久。
子楚无奈而笑,俯身蹲下,柔声道:“政儿,为父不想也不能失去你和你母亲,你帮为父劝劝你母亲可好?”
父亲眼底的真挚不像假的,嬴政思忖片刻,终是点了头。虽然他也不想和别人分享同一个父亲,但这一次,他认为父亲是对的,那个母亲并未错,不该无故被休。无论如何,这是他的父亲,他不想刚重逢就让父亲面对两难抉择。
见长子态度比昨日缓和许多,子楚松了口气,手掌生疏摸摸他的头。
头顶温暖久违的掌心,让嬴政心里满溢酸楚。
“父亲,我想吃蔗糖了。”
子楚一怔,旋即扬起唇角,眼中笑出了泪花,“好… … ”
休憩一整夜,琉璃连日来的疲惫消散不少,那双藏蓝眸子已然恢复往日光彩。
想到咸阳熙攘的街道,她放下双箸。
“樊尔,用完朝食,你带足钱币,我们去逛一逛这传闻中的咸阳城。”
樊尔喝下最后一口粥,优雅擦净嘴角,不疾不徐道:“你不是一向秉承勤俭节约,这次不怕提前用完人族钱币了?”
“… … … ”
琉璃讪讪摸摸挺翘的鼻尖,改口:“也不用带太多,够用就行。”
樊尔不由轻笑出声,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逾距,忙收敛笑意。
“你这是在笑话我?”琉璃挑眉。
“樊尔不敢。”
樊尔立时面容严峻,眼神坚定,仿佛刚才那个笑容从未出现在他脸上一般。
主仆俩前后踏上游廊。
佯装若无其事等待良久的赵屹看到他们,挺直脊背,粲然一笑,主动迎上去。
琉璃面上笑意骤然消失,不笑的她给人清冷疏离之感。
赵屹并不在意她的态度,朗声邀约:“今日天气不错,一起逛一逛咸阳城如何?”
“不必,我有樊尔陪着。”
琉璃直视前方,脚步不停,从他面前而过。
樊尔紧跟其后,左手握紧赤星剑柄,不发一言。
赵屹并不生气,脚步一转跟上去,没话找话:“咸阳宫能人诸多,想是嬴政已不需要二位教导,不如你们与我一起回邯郸如何,我定将你们奉为上宾… … ”
琉璃在传舍前台基上驻足,放眼眺望热闹街市,并未把他的话听进去。
樊尔的不耐烦溢于言表,握着剑柄的手因为用力,骨节隐隐泛白。若不是碍于在陆地上,他早就动手强行让赵屹闭嘴了。
赵屹看得出两人无意与他一起离开,于是转移话题:“我听闻,咸阳城有一家铺子,做的甜饼甚是美味,不如我带二位一起去尝尝如何?”
听到甜饼二字,琉璃终于对他的话提起兴趣,先前在邯郸吃过的那些饼子多是无味亦或微咸,她想象不出甜饼是何种滋味。
想到糖块在口中晕开的甜腻,她有些想尝尝甜饼的味道。
赵屹见她点头给出回应,忙率先迈步在前面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