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兮这才惊觉自己话有些多,她歉意笑笑:“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
棫阳宫偏殿有四处,嬴政母子各占据两处,成蟜母子同样占据两处,其余是宫正寺人们的居所。
琉璃与樊尔毕竟是作为嬴政之师入宫的,不好安排两人与侍候人的宫正寺人住一起。
最后经过多方考虑,以及嬴政的坚持,主仆俩被安排到嬴政所居的偏殿。
虽为偏殿,但并不只是用来睡觉的寝殿而已。其中有存放书籍简策的书房一间,存放金银玉器的库房一间,用来歇息睡觉的有四间。而之所以有四间,主要是因为王室子嗣幼时需要乳母,开蒙之初需要老师,以及剑术师父。故,除了规格比较大的正殿,每个偏殿建造时都是这种格局。
嬴政拉着琉璃去了偏殿最大的一间。
“母亲说,女子物品繁琐冗杂,这偏殿最大的房间便给你住。我现在还小,无需如此大的寝殿。”
琉璃逗他:“日后呢?待你长大… … ”
“日后?”
嬴政呢喃重复之后,眼神陡然亮起:“我祖父即将即位为秦王,我父亲也即将是太子,我作为他的长子,以后势必是要住到章台宫的。”
男童眼中难掩的野心,让琉璃禁不住唏嘘,还真是有远大志向的人族。倘若她生在这人族乱世,不是这复杂深宫里唯一的继承人,兴许很难做到如嬴政这般坚韧不屈,且野心勃勃。
“若是日后,你父亲没有册立你为太子,你当如何?”
第046章 捏造传言
这个问题让嬴政沉吟许久, 他还从未想过这些。在邯郸之时,他每日期盼的都是快些长大,有能力逃离那里, 成为秦国将军, 亲手结束这吃人的乱世。
而今父亲即将成为太子, 他作为太子嫡长子,若是能顺理成为继承人, 似乎平定天下会更容易一些。
他也读过一些有关历代秦王的史书,以往每任秦王都有灭六国之志,而他作为秦王室子孙, 似乎血脉里生来便有想要一统天下结束乱世之念。
此刻,琉璃却问他, 倘若他没有被册立为继承者当如何。
当如何?
须臾,嬴政双拳蜷起, 眼神坚毅,一字一顿道:“依照历代嫡长子继承制,将来太子之位只能是我, 倘若父亲废长立幼, 我必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这样毫不避讳之言,听的琉璃心头一滞。不过, 能说出这种话,也符合他的性格。
想到那阴影处偷窥之人, 她捂住嘴巴,佯装打哈欠。在这咸阳宫之中, 隔墙有耳, 不宜继续谈论这种敏感话题。嬴政方才强势之言若是被这棫阳宫另一位夫人听了去,免不了要使绊子, 闹上一番。
“我困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早起还要学习。”
嬴政不疑有他,乖乖回了自己寝殿。
目送他背影消失,琉璃收起佯装出的困倦,甩袖关上殿门。
刚才与嬴政说话之间,樊尔已经帮她把那口装有简策的箱子搬了进来。咸阳宫太过广袤,她从白日走到天黑,此刻没有多余精力将简策一一摆放到架子上。
以前总觉修习灵力术法很苦,自从来到陆地,她才深刻感受到术法的魅力,比如此刻,动动手指捻个法诀,便可以轻松将箱中简策摆放到架子上。
这间寝殿的确不小,虽然比不上她的玄凝殿,但已是她在陆地上住过的最大房间了。
偌大床榻上色泽鲜艳的崭新衾褥整齐叠放其上,隐隐飘散着熏香之气。
还是人族王室活的精致,竟连褥子都是熏了香的。琉璃褪掉外衣倒在柔软褥子上,浓烈香气萦绕在鼻尖,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鲛族女鲛们都是天生自带体香,鲛族无论是衣物亦或鲛绡纱都没有熏香的习惯。
此刻,乍一凑近这熏香衾褥,琉璃被熏得有些难以睁开眼睛。又打了一个喷嚏,她无奈起身,指尖翻转,捻诀祛除褥子上的香气。
看来要与这宫里负责给褥子熏香的宫人们说一声,她这里只要无气味的褥子。
夜深露重,月色将大地覆上一层惨白,宫墙之外偶有幽幽枭声,给这深夜更添凄凉。
满室微光中,一位身姿纤弱,秀发披散的妇人端坐在床榻前,沉默看着熟睡的男童。
妇人面容清秀白净,一双细眉衬的她有种楚楚可怜之感。
一旁丰腴乳母,眼睛困得难以睁开,她小声翼翼提醒:“夫人,夜已深,身体要紧,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闻此话,范杞收回思绪,拢衣起身,嘱咐两句让她照顾好成蟜,便迈着碎步离开了偏殿。
夜幕降临之时,寺人带回的消息让她心忧。
起初她便知道子楚在邯郸曾娶妻生子,秦赵两国素来不睦,她以为那对母子永远不会来咸阳。可而今,母子俩不但来了,今晚更是将一位容貌无人可比的少女接入宫中。
她与简兮均是已生育过子嗣的妇人,可那少女不是。探查情况的寺人描述少女容貌时,两眼放光的样子,让她久久难以释怀。
范杞不知简兮接来一位少女,寓意何为,最坏的结果便是献给良人。想到那种可能,她眉心更加凝重。
昏暗宫灯下,一声悠长叹息响起,她脚步沉重回了自己寝殿。
立冬这日,气温骤降,晨起,梢头随风摇曳的枯叶之上布满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以此彰显冬日寒冷。
武庚身姿笔直立于宫墙之上,随手摘下枝头颤巍巍的干枯叶片,无聊把玩着。
下方站列的一名将士无意间抬头,却看到有片落叶一直在宫墙上方盘旋,迟迟不肯落向地面,他不由好奇多瞅了几眼。
不远处另外两位将士循着他的视线向上,其中一位不由呢喃出声:“见鬼,那叶子为何一直在墙头漂浮?”
听到这疑问之声,武庚手指顿住,斜眼朝下看去。他差点忘记自己是魂魄,不为人们肉眼所见了。
惨白长指一松,那沾染冰霜的枯槁叶片打着旋向地面落去。
三双眼睛紧紧盯着枯叶一起降落,其中一人失笑:“说不准是风神无聊把玩残叶,这下可好,你一出声,惊扰到风神了。”
兴许是乱世艰难,不少人信奉神明之说,更有甚者,编撰不少神话故事。
怕冷的琉璃一早从玲珑袋中翻出狐裘裹上,脚步还未踏出殿门,便隐约听到了远处有人在谈论自己。
“听说没,前日赵国来的那位夫人,从宫外接回一位貌若仙人的少女。”
“听当日当值的提起过。”
“我听人说那少女是赵国夫人给咱们太子准备的,口误口误,是公子。”
“啊?那这棫阳宫岂不是要有第三位夫人了?”
… … … …
琉璃双耳微动,收起听力,这些嚼舌根的想象力真丰富。第三位夫人?那位名叫子楚的人族,可没有资格让她屈尊。
行至殿门前的樊尔自是也听到那些议论之言,他脸色冷厉,握住剑柄,便要去找嚼舌根的两人理论。
琉璃及时拉住他,无声摇头。
樊尔气急,语气有些控制不住:“少主,难道就任由那些人如此猜测诋毁!”
“那二人能如此明目张胆议论,定是有人授意,否则她们怎敢议论这棫阳宫之主。”琉璃抬脚迈出去,“这种事情,我们只需告诉简兮即可,她会处理。”
樊尔不同意:“可万一这传言就是她授意… … ”
“不可能。”
琉璃开口打断:“在邯郸她有多心心念念嬴政父亲,你又不是不知。听武庚说,前两日她没少因为那位侧夫人闹腾,甚至提出休妻之事。方才那二人之言,不用深想,也能猜出是那位侧夫人故意而为。”
樊尔了然,握剑右手松开。
不过,这件事情,还未等主仆俩主动去告知,简兮那边便听到了风声。
她心情昨日刚有好转,难得有个一夜无梦的好睡眠,谁承想一早起来便听到那样的污言秽语。
“你们在胡编乱造什么?”
两名宫人听到身后这声喝问,顿时吓得回转身,‘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紧闭嘴巴不敢再言语,这些也是昨日她们在别处听的。
简兮本不是泼辣性子,可也没控制住,大步上前一人一耳光。
两名宫人面颊霎时显出五指印,眼泪不住掉落,紧咬下唇不敢发出啜泣之声。
“那二位是政儿之师,他祖父亲自为他钦点的,你们两个竟敢这般妄言,可是不想活了!”简兮气急之下,复又扬起手。
两声清脆声响,其中一名宫人终于低泣出声:“夫人,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还想有以后?”简兮冷眼睨二人,扬起手,示意一旁候着的寺人将她们先绑起来。
听到远处喧闹,琉璃轻笑:“看来,不用我们亲自去告知她了。”
樊尔听到那些愤怒之言,严峻眉眼舒展些许。
偏殿闹出的动静,很快惊动子楚,他本欲前往章台宫议事,宫人匆匆来禀报,他才得知这棫阳宫竟传出那种荒诞传言。
前日那两位楚国剑客入宫,正是他最忙碌之时,故而一直迟迟未抽出时间去见二人。他没想到,只两日功夫,竟然便有大胆宫人敢如此胡言乱语。
子楚从来不是沉迷女.色之人,况且那还只是位年幼少女,据吕不韦描述,她并不比政儿大多少。依照年龄,那少女做他女儿还差不多,怎可捏造为棫阳宫第三位夫人!
气愤之下,他大力甩袖,向着简兮所居偏殿而去。
未进殿,压抑哭声便传入耳中。
子楚脸色沉了几分,迈脚走进殿内,冷声喝问:“是谁先捏造此传言的?”
陡然听到这威严喝问,二人吓得身形一缩,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为何不回答?”
子楚声音高了一倍,踱步到主位跪坐下来。
简兮脸色铁青,没有理会身旁之人。
其中稍微年长一些的那位宫人,双手捏紧膝头宫服,因为太过用力,骨节森然凸起。
咬了几次后槽牙,她才鼓起勇气开口:“是范夫人殿中传出的,有位名叫禾衫的宫人曾与我一起供职,我是听她说的。”
子楚没想到事关范杞,自从政儿母子回来,她从未有过任何不满言语,他以为她不会生事端。
简兮一掌拍在面前案上,面容阴沉气愤:“良人,还不肯休了范杞?”
这一次,子楚没有为范杞说话,但他也没有回答简兮,而是对下面跪着的宫人道:“你们既然知道政儿之师尚还年少,又怎可信了那种传言?我是何年龄!她又是何年龄!你们怎可编排至此?我若不是成婚晚,孩子兴许都比她大!”
此言一出,两位宫人弯身伏地,连声喊着:“公子饶命。”
子楚这次并未心软,“来人,将这二人拉下去杖毙。”
简兮面容缓和不少,很满意他这次的态度。
伴随着远去的呼喊声,简兮侧头看身旁人:“你打算如何处置范杞?”
子楚沉吟许久,才柔声道:“此事还需请示母亲,昔年范丞相有恩于母亲族人,若是贸然处置范杞,恐有不妥。”
简兮眼神霎时转为冰冷,隐在袖中的手蜷缩几次,最后愤然起身。
子楚忙起身想去劝她,却被硬推到殿外。
殿门应声关上,他无奈叹气,左右为难。伫立良久,他才迎着冷风向章台宫而去。
琉璃自拐角处现身,凝望那宽阔背影行远。她有些意外此事结果,本以为简兮与范杞之间会大闹一场,最后竟只是两名宫人丢了性命。
庄严雄伟的大殿上,子楚朝着上方恭敬执礼。
嬴柱见他眉宇间阴郁未消,关切问:“可是身体不适?”
在这声问询下,他勉强笑笑,纠结半晌,再次郑重执礼,提起要册立简兮为正妻的想法。
华阳夫人立时面露不悦,先前那赵人放肆之言还历历在目,她被气的迟迟难以消气。
“一个粗野赵人怎可做我大秦未来太子正妻。”
“母亲!”子楚语气不由重了几分:“她不是粗野之人,她是我的妻子。”
第047章 帝王之术
看到华阳夫人脸色愈发难看, 子楚语气恢复惯有柔和:“母亲,她也是出生在富贵人家,从小学习过礼仪制度的, 上次失言, 全是因为太过在乎我。这几年, 她不畏辛苦养大政儿,足矣可见其真心, 我作为大秦堂堂男儿,不可做出辜负之事。”
“自古凡事均都讲究个先后顺序,我娶她在先, 理应册立她为正妻。”
说着,他毫不犹豫弯膝, 噗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儿子恳请父亲母亲应允。”
“我没逼你休了她,正妻之位为何非她不可?”华阳夫人强势态度有所缓和。
子楚欲言又止几次, 面露羞赧,憋了半天,才开口道出棫阳宫今日发生之事, “范杞德行有失… … ”
“她明着说出不满也好, 怎可如此谣传我与一个孩子!”
上首主位上的嬴柱与华阳夫人面面相觑,范杞在咸阳宫存在感一直极低, 鲜少会惹是生非,这一次怎会如此沉不住气, 夫妻二人都十分好奇那楚国女剑客的模样。
见身旁妻子欲开口,嬴柱不动声色按住她的手背, 轻轻摇头, 示意她不要言语。
“此事依你。”
“谢父亲应允。”
子楚松了口气,黯淡眼眸明亮稍许。
华阳夫人立时不悦瞪身旁人。
嬴柱讨好一笑, 在案几下面轻柔握住她的手。
册立正妻之事尘埃落定后,简兮心头怨气消散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