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雨势停歇,久违太阳从云后探出半个身子。
放晴这日,秦军大胜魏军,嬴柱甚是高兴,在议政殿上朗声大笑,浑厚嗓音响彻殿内外。
再过五日守丧期满,他便可正式继位为秦王了。而此时秦军传来捷报,正是好兆头。
五日转瞬即逝,嬴柱容光焕发,正式继位为秦王。
继任王位当日,他心态似乎与之前不一样了,守丧期间,虽管理朝政,但毕竟还没有正式称王,心里总是隐隐觉得王位还不是他的。此刻,他心里才终于安心。
大殿之上,准太子子楚也被正式册立为秦国太子。
然而继位第二日,嬴柱便突发恶疾,难以下床,华阳夫人衣不解带照顾他一天一夜,终究还是没能留住他的性命。
第三日傍晚,晚霞铺满半边天空,新任秦王嬴柱在一片哀嚎中薨殂。
短短一年内,秦国连丧两王,这让众臣心里惶恐,纷纷恳请子楚立刻继任秦王主持朝政。
本欲为父亲守孝的子楚,一时不知该如何推脱,后来华阳夫人亲自劝说,他才不顾礼仪,继任王位。
一切来的太突然,吕不韦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恸。起初,他帮助子楚,本就有私心,只是他没想到机会来的这样快。
在位几十年,一向身体硬朗的老秦王赢稷去年突然薨殂,而今新任秦王更是三天便薨了,吕不韦觉得这是老天都在帮他。
第051章 假意推脱
秋风萧瑟, 凋敝枯叶被风裹挟着越过宫墙,盘旋着向天边而去。
晴朗数日的天气,午后骤然转阴, 似是有降雨征兆。
吕不韦脱掉布履, 迈进殿内, 恭敬执礼:“吕不韦,拜见大王。”
“快快请起。”
嬴子楚如往常那般, 意欲起身,手掌支撑在案几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已是秦王, 起身迎接有失礼数。
他不动声色调整姿势,翻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先生请坐。”
“谢大王。”
吕不韦在对面毯子上跪坐下来, 双手在案几下摩挲几下,明知故问:“不知大王, 今日召不韦前来,所为何事?”
“当初在邯郸为质,寡人便曾许诺先生丞相之位, 而今寡人如愿继任秦王, 是时候该兑现昔日之承诺了。”
语毕,嬴子楚亲自为他斟了一觞热茶。
氤氲热气虚化了吕不韦的眉眼, 他弯唇淡笑,极力压下心中狂喜, 委婉推脱:“大王刚刚继位秦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稳固地位为先。”
“先生无需多言, 此事寡人已让人拟了诏书,不日便在大殿上宣告。”
大家都是聪明人, 嬴子楚自然明白他这只是在客气,这乱世之中,没有目的,谁会无缘无故突然为另一个人百般筹谋。
“如此,便多谢大王赏识了。”
吕不韦不再客气,欣然接受,双手执杯,敬对面君王。
牗外恰巧飘过的武庚把两人对话都听了去,近来几日之内,秦国连换两王,咸阳宫上下都沉寂在压抑氛围中。做了千年的鬼,他最讨厌死气沉沉,于是便溜出来透气,没想到竟听到这些。
吕不韦眼中转瞬即逝的狡黠之色,虽能瞒过新秦王,但却逃不过他这个魂魄的眼睛。
“如此说来,吕不韦当初之所以那般殷勤,是为丞相之位?”琉璃惊讶,她还以为那商人是因同情嬴政父亲,看来她还是对人族不够了解。
武庚倚靠在廊柱上,眺望天边浮云,温润嗓音飘入琉璃与樊尔耳中:“人的嘴可以说谎,但眼睛骗不了人,吕不韦眼中有压制不住的野心。”
闻此话,主仆俩无声对望一眼,又同时看向远处单手背于身后,踱步背诵《商君书》的嬴政,两个同样有野心的人齐聚秦国,想必日后这个国家的朝堂定会掀起一番风雨。
“圣人知治国之要,故令民归心于农。归心于农,则民朴而可正也,纷纷则易使也,信可以守战也… … ”
又大一岁的嬴政稚气褪去不少,声线愈发浑厚威严。
背诵完《商君书》中的《农站》篇,嬴政回转身正对上琉璃那双清澈星眸,见少女直直望着自己,他本能问:“可是我背诵的不对?”
琉璃眉眼舒朗,“一字未错。”
“那,你与阿兄如此看着我做甚?”嬴政不解,以往他们从不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琉璃没有回答,而是问:“你觉得吕不韦为人如何?”
这一年来,嬴政与吕不韦接触不多,偶尔会在父亲殿中与他碰面,但甚少会交谈什么。
“不清楚,看面相,有野心。”
两鲛一魂魄互相对望,看来,就连孩子都能看出来。
嬴政收起简策,大步走近,好奇问:“为何提起他?”
“无事,就是偶然看到他今日来了棫阳宫。”琉璃丢给他一卷新的简策:“继续。”
嬴政单手接过,没再追问。
巍峨肃穆大殿上,二十四根盘龙中柱耸立在两侧。朝臣们个个身姿挺立,如那中柱一般支撑着大秦。
只做了三日王后的华阳太后,面色难看跪坐在一侧,眼神空洞目视殿门方向。
新任秦王嬴子楚左手握剑,端坐王位,面容威严。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无人开口言语。而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一则诏书。
王位还未坐稳的新秦王,竟颁布诏书,任命吕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食雒阳十万户。
下面一众臣子哪有服气的,一个卫国小小商人,怎可做大秦的丞相,如此行径岂不是让其他六国看笑话。
华阳太后既不满夏姬同为太后,更不愿吕不韦为大秦丞相。可大殿之上,众臣还未开口,她不想起那个头。
寂静大殿呼吸可闻,嬴子楚见众臣迟迟不表态,深呼吸之后,终于开了口:“既然众卿无异议,那就参拜丞相吧。”
阶下众臣子面面相觑,仍旧无人开口,也无人参拜。
“大王… … ”
华阳太后收回视线,终于忍不住开口:“任命一位商人为丞相,不太好吧?”
“母后。”嬴子楚侧身面对华阳太后,面容肃然:“儿子不是为私,吕不韦之才可堪大用。”
华阳太后冷眼看向下方吕不韦,沉吟良久,终是什么也没说。
阳泉君芈宸,正欲站出来帮姐姐说话。
华阳太后不动声色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
又是一阵沉寂之后,新秦王高声提醒:“众卿,参拜丞相吧。”
此事已没有回旋余地,众臣子执双手于身前,不情不愿道:“见过丞相。”
吕不韦端正仪态,对下面众臣陪笑脸。
议政结束,下方臣子陆续走出大殿,吕不韦讪讪跟在最后,没好主动与众人说话,这种时候大家都在气头上,他纵使讨好也无用。
“就那么在议政殿上宣了?”琉璃惊讶出声。
武庚点头,他盘旋在大殿许久,一直在等众臣反对,结果到最后也没吵起来,害他白等了一个多时辰。
“你在与谁说话?”嬴政自殿外走进来。
“你听错了,我并未说话… … ”话音未落,琉璃不悦凝眉:“你这孩子,平时不叫师父也就罢了,现在怎的连姐姐都不叫?”
嬴政盘腿在案前坐下,薄唇有些轻微撅起,“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就不能… … ”
“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琉璃打断他,俯身伸手过去揉揉他的脑袋。
嬴政偏头躲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别扭放在对面。
“燕丹给你的。”
“何物?”
琉璃好奇展开,竟是一枚银质簪子,簪头用银丝编制的桃花栩栩如生,极是精致。伸出食指摸摸桃花瓣,样式她虽喜欢,但东西是燕丹送的,不能收下。
见她将簪子推回,嬴政不解:“可是不喜欢?”
琉璃摇头:“这与喜不喜欢无关,女子不可随意收男子送的东西。”
嬴政顿时明白她在顾虑什么,可若将此物送回燕国,燕丹应是会伤心的。心里纠结一番,他默默将簪子包好放进怀里,私自决定由自己暂时保管。
瞅了一眼天边失了温度的日头,琉璃好奇问:“今日,你不是应跟着礼仪先生学习王室礼仪,怎有空过来?”
“宫人嚼舌根,我听他们说吕不韦被任命为大秦丞相了,我没有心思学,频频出错,先生便放我歇息半日。”
嬴政眉眼低垂,“当初,若不是他硬拖着父亲出城,我和母亲也不会与父亲分别那么久,吕不韦不但有野心,心肠也硬,他若坐稳大秦丞相之位,日后恐难以撼动其地位。”
琉璃哭笑不得瞅他,本欲去捏他气鼓鼓的脸,转念又觉不妥,于是作罢。
“你这小小年纪,心思便这样重,日后长大还了得。”
嬴政不觉心思重有什么不好,“做人理应想的长远,不能等事态近在眼前才去思虑,你说过的,一个合格的帝王,应该事事都想到前面。”
这番话让琉璃唏嘘不已,果然经历的多了,性子便会异于常人。她自小被父母和众长老呵护长大,从未经历过风雨,而嬴政出生便被困邯郸,小小年纪经历离别与欺辱。
有时候,她觉得他某些思想甚至比自己还成熟。
等不到回应,嬴政置于膝头的双手蜷缩,抿紧嘴巴,执拗瞅着对面少女。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樊尔提着一包甜饼与一包简策走进殿内。他奉命出宫搜罗商君的文章,回来的路上看到甜饼铺子还有饼卖,便顺手买了几个。
自从入宫,无需任何花销后,琉璃每次出宫便大方许多,看到喜欢的物件,都会顺手买了丢玲珑袋里。
樊尔将两个布包放到案几上,“甜饼还温热。”
鲛人嗅觉异于常人,琉璃早就嗅到甜糯香气,她打开布包,一手拿起一个,分别递给樊尔与嬴政。余光瞥见角落的武庚,她默默拿起一个甜饼,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她先前也劝过那魂魄尝尝这味道极好的吃食,然而魂魄没有实体,不能进食。
樊尔优雅咀嚼几下,咽下食物,将面前装有简策的麻布袋推到琉璃身边。
“我寻到《商君书》的另几册了。”
闻声,嬴政放下甜饼,打开布袋,惊喜道:“全部找齐了?”
“对。”
樊尔也是费了很大精力寻到的,本来秦王宫里是有《商君书》全册,可三年前王宫起了场火,把那改变秦国国运的著作烧成了残卷。
“谢谢你,阿兄。”嬴政道谢,心里因吕不韦而起的气闷消散大半。
第052章 弟子师父
自从吕不韦被任命为丞相, 每日殿上议事,众臣都十分默契忽略他,这让秦王嬴子楚左右为难, 一边是于自己有大恩之人, 一边是朝中众臣, 他偏向哪一方都不妥。
就这么左右为难了一个多月,终于迎来一个契机, 据探子传回的消息,东周国与诸国密谈,意欲合纵攻秦。
“我知丞相不是出身武将, 可此次出兵讨伐东周国是个机会,是丞相站稳大秦朝堂的机会。”
想到连日来朝堂上的诸般冷落, 吕不韦并未过多思虑,欣然答应:“谢大王信任, 此去,不韦定不负大王所托。”
见他答应,赢子楚暗自松了口气, 第二日, 便在大殿言明此事。
众臣交头接耳一阵,上将军蒙骜第一个站出来不同意。
“大王三思, 吕不韦出身商贾,被提为大秦丞相已是不妥, 怎可做领兵打仗之事?”说着他冷眼睃了一眼上首的吕不韦,喉间发出沉闷冷哼:“老夫左看右看, 丞相可都不像是能领兵打仗的将才。”
一直低眉顺眼的吕不韦听闻这话, 额角青筋抽搐几下,不待王位上的赢子楚开口, 他先干笑两声,对蒙骜辑了一礼。
“上将军说的是,吕某不才,心中有一计谋,此去只需五万兵力,便可灭了东周国。”
下面众臣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蒙骜脸色难看,甩袖回到自己位置。
赢子楚忙宽慰蒙骜几句,最后才道:“寡人相信丞相,还望众卿也相信丞相。”
一时间,威严大殿上一片寂然,无人肯开口支持。
面对如此场面,吕不韦笑容难看,他心里明白此事只能用成功,才能让众臣对他另眼看待。
有新秦王的支持,吕不韦很快带兵出征,他利用离间计,那一仗赢的很漂亮,凯旋而归时,赢子楚率百官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至此,吕不韦才算是在朝堂上有话语权,也让看笑话的诸国上下对他改观。
昔年最看不上吕不韦和赢子楚的赵王也开始有了危机,在他眼中当年那个秦国质子性格软懦,最是好拿捏,他没想到多年后,那个温和质子坐上王位后,竟变得果敢不少。
琉璃听说那些事的时候,正盘腿围坐在燎炉边烤火。
嬴政声音闷闷:“父王似乎,对他十分倚仗,一个君王过于依赖臣子不是好事。”
他这小大人的模样,让琉璃不觉失笑,单掌托腮侧眸看他。
“你觉得作为君王该当如何?”
“作为君王,应懂得运用制衡之术,绝不可让一人独大,朝堂失去平衡,国家便会失去平衡。”
嬴政这话说的毫不犹豫,凝望他肃穆神情须臾,琉璃唇角浮笑。
“看来,你很适合做君王。”
幼时,君父也曾说过类似言语,他说作为鲛皇,理应平衡几大长老与占卜师之间的关系,切不可让一人觉得自己位置高于他人,那样只会助长那人气焰,早晚会埋下祸根。故而,几大长老虽有排名,但实权都是相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