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她收回思绪却见嬴政满眼失落。
“为何叹气?”
“兴许被你猜对了,父王并不想册立我为太子。”
“你怎知?”
“前日,母后言语试探,意欲让父王册立我为太子,可父王并未表态,只说此事日后再议。”
嬴政扭头看向牖外漫天飘雪,眉宇间是凝聚的伤感。
“父亲当初把我和母亲抛弃在邯郸,迟迟未曾谴人去接,我无数次想过,兴许父子之情可能就那么断了。去年有幸得以被送回秦国,我以为父亲还会如幼时那般宠着我,可他再也不曾亲自教过我读书识字,甚至极少会给我买蔗糖。以前记忆虽然模糊了,但我记得每次只要我学会认一个字,他便会亲自买蔗糖给我吃的… … ”
一直以来,在琉璃印象中,嬴政都只是一个因经历磨难而野心勃勃的孩子,她没想到他也藏着这么多心事。也是,有心事的人便心思重,她忘了这一点。
说到最后,嬴政眸中浮现氤氲雾气,他暗暗握拳,极力压下难过情绪,苦涩淡笑:“无论如何,我是秦王嫡长子,太子之位只能是我的。”
这低沉压抑且沉重之言,听的琉璃心里也有些沉重,她低头解下腰间布袋,挪到案几旁边,掏出一块蔗糖,不由分说塞到嬴政嘴巴里。
嬴政回头,舌尖晕染的香甜让他怔愣稍许,待反应过来,他忙低垂眼睑。
“你对我好,是因为可怜我吗?”
“是,也不是。”
琉璃坐回燎炉旁,把手置于其上。
“起初,的确出于怜悯。不过,现在你既是我的弟子,作为师父,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听到‘弟子’‘师父’四个字,嬴政卡蹦一声咬碎口中糖块,几下嚼碎咽了下去。
那清脆之声在寂静殿内尤为响亮,琉璃随手把装糖的布包扔给他。
对太子之位同样觊觎的范杞,思虑多日,决定前去赢子楚殿中旁敲侧击一番。于是她亲自熬了甜汤,又亲自送去正殿。
外间冷风呼啸,殿内灯火摇曳。
奏案上,一摞摞简策被宫正摆放的整整齐齐,足有小半个人那么高。
范杞走进殿里之时,看到的只有堆积成山的简策。
听到脚步声,赢子楚抬起头,望着缓步走近的女子。
“你来所为何事?”
这问询让范杞脚步一顿,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唇角弯成温婉弧度。
“听宫人说,大王近来日日批阅奏章到深夜,妾亲自熬了甜汤给大王送来。”
放下食盒,她盛了一觞放到显露疲惫的君王面前。
今日雪势骤大,气温降了不少。赢子楚在案前跪坐两个时辰,手脚早已麻木冰凉,他没有推脱,捧起耳杯抿了一口。
语气柔和不少:“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范杞双手无意识纠缠在一起,到了嘴边的话,迟迟不敢问出口,她本想一口气问出来,可纵使话委婉,也有探听立储之嫌。
自从父亲辞去丞相之职,范家便大不如从前。母家没有任何倚仗,恐怕她想让儿子成为太子的心愿很难实现。
近来,赵国来的那位与大王关系缓和许多,她的处境更不如从前。
赢子楚没有错过她的表情变化,两口饮下甜汤,放下耳杯。
“寡人明白你们都在想什么,我刚即位不久,册立太子之事,等日后再议,政儿和成蟜都尚年幼,究竟谁更合适还未可知。”
闻此话,范杞眼神明亮起来,可转念想到成蟜才开蒙,嬴政剑术学术甚至王室礼仪均已学有所成,自己的儿子要如何才能比得上。
眼神转瞬暗淡下去,她淡笑开口:“大王多虑了,妾只是念着大王辛苦,送觞甜汤而已。”
赢子楚不由多看她几眼,但并未追问什么。
幽蓝深海,碧波荡漾,各色五彩斑斓的鱼群为那海蓝增添了一抹别样色彩。
被关了四年半禁闭的星知终于得以自由,她摆动尾鳍,尽情在海水中翻滚游荡。
子霄立于一侧,安静注视着撒欢的星知。
长兄星耀,二兄星言,双臂同时交叠身前,无奈瞅着那差点被关疯的妹妹。
不知过去多久,星知终于疯闹够了,降落到两位兄长面前。
“长兄,二兄,你们可不可以帮我跟君父求情,让他同意我去陆地找樊尔。”
看着妹妹忽闪的大眼睛,星耀、星言兄弟俩默契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问:“关了四年半,你还没死心啊?”
星知尾鳍轻轻摇晃,拉着星耀手臂撒娇:“长兄,我知你最疼爱我,你就帮帮我嘛。”
无情抽回手臂,星耀退后一丈,决心这次下狠心。
见长兄这个态度,星知瘪嘴装可怜。
星言狠戳她脑门,“这才刚自由,就又想溜出去,小心君父再关你四年。”
星知脸色一变,用力抓住他的手指,“你若敢将我今日之言告知君父,我跟你断绝兄妹之情。”
兄妹俩均都怒目相视,谁也不认输。
僵持许久,星耀拉开他们。
“行了,阿知,老实回你殿里。”
“我不… … ”
星知转身飘远,挑眉笑吟吟道:“人族有个少年对琉璃可殷勤了,你若不帮我,可能就没有机会喽。”
“胡说什么!”
星耀本能呵斥,待反应过来,俊朗英气面容上一热,尴尬辩驳:“我对她没有觊觎之心,况且,身为鲛族继承者,她怎会心仪普通人族。”
“那可不是普通人族,听说是什么燕国太子,人族太子也是继承者,身份不低。”
星知言语揶揄,倏尔闪现长兄面前,冲他眨眨眼睛。
身侧双掌霎时收紧,星耀抿唇,转身离开。
余下的兄妹俩啧啧摇头,同时感叹自家长兄痴情。
子霄面无表情如木头一般杵着,认真做着一个合格亲侍。
其实,星耀心仪琉璃不是秘密,蝾螈族大多都知道。
蝾螈首领也知他心意,可两族历来没有通婚先例,他不敢冒险让注定要成为下任首领的长子与琉璃在一起。
星耀自己心里也明白,故而多年来一直压抑内心,不敢表露太多。
目送长兄身影消失,星言再三警告几句,才慢悠悠离开。
星知无趣落到地面,坐在一块礁石上,摆动黑色尾鳍,闷闷不乐。她最讨厌自己的真身,自小她便羡慕鲛人那波光潋滟的漂亮鲛尾,而蝾螈的下半身却形似蛇尾,但又不完全像蛇尾,他们的下半身更加扁平,且有尾鳍。
烦躁戳戳那滑腻的尾鳍,她撅嘴问子霄:“我们的真身很丑对不对?难怪樊尔一直躲着我。”
“三少主无需自卑,我们有强壮的身体,有鲛人没有的再生能力。”
子霄这安慰之言等于没说,星知是想要他夸赞蝾螈真身不丑,他倒好,直接诚实说蝾螈身体强壮。
默然无语好一阵,星知仰躺在礁石上,眺望上方波动海水。太月古城上方有一层透明结界,那些海面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她撞破脑袋也难以到达。
上次之所以成功,是长兄帮她偷了结界之钥。这一次,长兄不帮她,她很难从君父身边偷来结界之钥。
一想到樊尔与琉璃在陆地朝夕相处,星知就忍不住唉声叹气,她现在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他们俩。
听着那声声叹息,子霄安静伫立,也不开口安慰。
躺了约莫一个时辰,星知猛然起身,向寝殿反方向而去。
子霄忙跟上,问:“三少主想去哪?”
“去求君母帮我开结界。”星知头也不回。
第053章 嬴政失踪
大寒过后, 雪虐风饕,天地之间纷纷扬扬,十丈之外都已看不真切。
六国合纵之心不死, 议政殿上近来气氛日渐严峻, 后宫之中亦是暗潮汹涌。
自从赢子楚表明暂时不册立太子, 简兮与范杞之间的明争暗斗便没停止过。
一向亲近嬴政的成蟜,更是被母亲以学业为由困在殿中。尚还五岁的他玩心正重, 哪里肯老实听话,为此没少被苛责训斥。
琉璃不理解两位母亲的所作所为,嬴政与成蟜是可以手足相依的, 但她们总要把事情复杂化,非要两个孩子敌对才罢休。
持续五日的大雪终于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谢幕, 路面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干净。
今日教习王室礼仪的老先生要过来授课,琉璃最怕听到老头唠唠叨叨, 早起便带着樊尔出宫去了。
熙来攘往,九衢三市。
街道上吆喝之声不绝于耳,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商贩们, 个个揣着手, 一边原地跺脚,一边吞云吐雾聊着天。
琉璃裹紧身上狐裘, 一路扫视而过,迟迟无动于衷。来陆地五年零四个月, 她已经不会再如起初那般,看到新奇物件都要瞧一瞧摸一摸了。
俊逸不凡, 挺拔如松的樊尔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眼神始终坚毅凝望琉璃后背。前方少女那如海藻般的墨发垂至腰际,显得那腰身更加纤不盈握, 凛冽之风掠过,掀起两缕发丝,堪堪擦着他面门而过,清雅淡香直钻入鼻间。
主仆俩仙姿之貌,引得路人时时侧目打量,斜对面一位女子以袖掩面,含情脉脉望着樊尔娇羞而笑。
琉璃无意中瞧见女子那模样,眉眼弯起,嫣然而笑。
“樊尔… … ”
空灵甜美之声掠过耳畔,樊尔回过神,恭敬道:“少主请说。”
琉璃回转身,带动衣袂摇曳。
“斜对面那位着青色衣衫的女子,似是对你… … ”她语气暧昧,没有说下去。
樊尔匆匆瞥了一眼那女子,面上升温,他赧然轻咳,急声脱口:“琉璃… … ”
见他急了,琉璃唇角弧度加大,转身继续朝前走。
不多时,樊尔听到她熟悉之音悠然传来。
“这一年来,我在想一个问题。人族怀胎十月便可生产,鲛族却需几十年,倘若鲛族与人族结合,是否会缩短孕期。人族女子也有颇为美貌的,你有没有想过… … ”
“少主!”
樊尔及时打断她,声音压抑隐忍,虽然知道这样的谈话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但他还是不由压低声音。
琉璃再次回转身,仰头瞅他,双眸水润明亮。
“我是认真的,依照鲛族为另一半殉情的传统,我很担忧鲛人族人口问题。”
“少主莫要说笑,我们不该与陆地人族有感情羁绊,以往我时常告诫提醒你,你怎还打起我的主意了。况且… … 我是男鲛,又无法生孩子。”
樊尔蹙眉肃穆,颇有几分天巡阁阁主的威严。
琉璃失笑,露出小巧洁白的牙齿,抬手拍拍他宽阔肩膀。
“抱歉,我差点忘记这一点了。”
樊尔缄口不言,且面无表情。
周围嘈杂,三人两人聚在一起讨论着时下各国局势。
主仆俩边闲逛边听,大多是些诸国之间的战事,赵国与燕国,齐国与楚国、卫国。
琉璃内心忍不住腹诽,这诸国君主也真是有意思,一边商量着合纵攻秦,一边又忍不住兵戈相向。
那些战事虽精彩,可听得多了着实没意思。
闲逛半日,琉璃吩咐樊尔买些甜食,便回宫去了。
两个月前,秦王赢子楚日常起居与政务均已搬去章台宫,嬴政母子,以及琉璃主仆仍旧居住棫阳宫,成蟜母子则搬去了兰池宫。
而今的棫阳宫比先前安静不少,主仆俩走进宫内之时,只觉比以往更加冷清,甚至连宫人也不见一个。
“奇怪,人都去哪了?”
琉璃左右环顾,余光瞥见一抹飘忽不定的魂魄越过墙头,急急冲过来。
“恩人,你们终于回来了!”武庚那语气似是松了口气。
见他如此,樊尔狐疑问:“发生了何事?”
“嬴政失踪了… … ”
“失踪?”
主仆俩异口同声。
武庚点头。
“他今日不是应跟礼仪先生在一起,怎么失踪?你在做甚?为何没有守在他身边?”
话音未落,琉璃不待武庚回答,便双掌结印,凝聚灵力。一道灵力直直朝着嬴政寝殿而去,但很快又裹挟着一根线头飘出寝殿,越过宫墙,向着棫阳宫外面而去。
两鲛一魂魄盯着那缕细线,匆匆跟上去。
道路两侧挺然伫立的众将士纷纷狐疑目送远去的琉璃与樊尔。
其中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将士,忍不住低声呢喃:“奇怪,这二人莫不是中邪了,那眼睛直直瞅着上方做甚?”
他身旁稍年长的将士低声提醒:“不可妄言公子之师。”
“是是… … ”少年将士忙讪笑两声。
以鲛人耳力,那两位将士之间的言语并未躲过琉璃与樊尔的耳朵,主仆俩无暇顾及,脚下步子加快。
跟着细线越走越偏僻,周围已无宫人和将士。
远处是先王命人挖的人工湖,前些年便已荒废,远远看去,那广袤湖面铺着极厚积雪,若不是周围有石雕围栏,都看不出那里是湖。
“那孩子跑这里做甚?”
琉璃环顾周围,却不见嬴政影子。
正对着人工湖的位置是一座荒废宫殿,殿门紧锁,那把大锁锈迹斑斑,从腐朽程度来看,应是多年未曾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