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广袖里的手握了握,吕不韦坦然一笑,恭敬在案几对面坐下,低垂眼睑瞅着面前茶水。
凝视片刻对面的儒雅男人,简兮呵呵轻笑。
“喝吧,没毒,我与政儿还要指望你这个相邦呢!”
“太后说笑了。”
吕不韦面上闪过尴尬,双手拿起耳杯,呷了一口。
“不知太后宣臣入宫有何事?”
柔软指腹轻轻摩挲着耳杯边沿,身着华服的太后,单掌托腮,眼神直白盯着对面男人的脸,并未回答他的询问。
空气里漂浮着尴尬气氛,吕不韦转头看向牖外,没有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见他这副模样,简兮手指顿住,轻笑出声。
“你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
吕不韦愕然看她,摸不清她此时提旧事作甚,心里莫名有些忐忑。
“那时我十七岁,父亲听说你很有经商头脑,执意要将我嫁于你为妾。我听说你是个三十出头的老男人,正值芳龄的我哪里肯愿意,跟父亲闹了几回,可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嫁给你的命运。”
“入吕府后,你对我很好,吃穿用度,金银首饰毫不吝啬。纵使那般,起初我还是很讨厌你。后来,时日久了,我发现你人还不错,至少从不会强人所难,于是我决定接受你,以一个妾的身份,就那么安稳度过余生也不是不可。”
“可你呢,为了攀附权势,竟将我送给嬴异人。送人也罢,至少他比你年轻,对我也很专一,不会像你那般妻妾成群。我从未奢望他能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一国之主,我喜欢他的痴情与温柔,可你为何要将他带回秦国?为何要劝他娶了范杞?政儿差点命丧那女人之手,他都舍不得重罚,你说他是不是喜欢那个女人多一点?”
吕不韦眼神复杂看着几近癫狂的女子,一时哑口无言。在他的筹谋中,女人并不重要,权势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他最终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那就够了。
当初费尽心思回到秦国,他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范杞,而不顾自己的计划,作为要成为王的人,多娶一个女子又何妨。只是他没想到简兮会对此有执念,当初迎她进门时,自己已是妻妾成群,他以为她不会在意与别人同侍一夫的。
再次呷了一口茶,吕不韦浅笑宽慰:“先王已逝,太后又何必耿耿于怀。您现在贵为一国太后,只管在后宫享福便是。侧夫人早已不在,太后是时候该放下了。”
简兮唇角浮现病态之笑,衣物窸窣间,她倾身过去握住那只满是老茧的手。
“先王已逝,不如我们重修旧好可好?”
手指一僵,吕不韦迅速收回手,他筹谋多年,绝不可在此刻因贪图女.色而栽跟头,他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半步。
“太后说笑了,为人臣子,吕某要做的,是好好辅佐大王。”
“辅佐大王?”简兮嗤笑:“吕不韦,你大权在握,那是辅佐吗?”
吕不韦脸色沉了几分,但也没好直接发作,左手大拇指用力掐着右手掌心,直到手心传来痛处,他才极力忍住自己。皮笑肉不笑道:“自然是辅佐,吕某此举只是遵循先王遗诏。大王还年幼,待他及冠,我自会还政于他,太后尽管放心便是。”
“你不肯与我再续旧情,我怎能放心!”
简兮浅笑嫣然,眼神却冰冷无比,没有丝毫感情。
一口饮尽耳杯中的茶水,吕不韦长舒一口气,表情缓和下来。
“太后若觉这棫阳宫过于冷清,改日我送些人来给太后解闷。”
“好啊,我等着相邦好消息。”
吕不韦没想到简兮会答应,那提议只不过是他随口应付的。
“怎么?相邦后悔了?”简兮挑眉。
“怎会,能为太后效劳,是吕某的荣幸。”
吕不韦从容浅笑,表情无懈可击。
昔日旧人早已没有任何旧情,两人心里都很清楚。
简兮想找个人发疯,可吕不韦不愿意陪她疯。
第061章 时也命也
“宣, 春平侯。”
气势恢宏的议政殿久久回荡着这一句,众官整齐站列殿中两侧,均都面容肃穆注视王位上的少年君王。
依靠在其中一根盘龙中柱上不为人们所见的魂魄, 双臂交叠, 目光平静眺望殿门方向, 等待昔日那位赵国公子步入殿内。
王位上的少年君王亦是如此,那双摄人的狭长眼眸一眨不眨注视着巍然耸立的殿门。
殿外等待已久的春平侯赵屹, 听到传唤,不动声色整理一下身上衣衫。昂首挺胸迈出第一步,深沉双目没有波澜, 毫无怯懦之色。
空旷磅礴的殿中响起沉重脚步声,众臣同时转头看去。
赵屹不卑不亢凝望王位上的君王, 多年不见,他没想到昔年邯郸城中那个瘦弱男童竟会成为敌国君主, 真可谓是,时也,命也。记忆中那个天人之姿的少女, 容颜依旧清晰, 他不知嬴政能坐上王位是否与她有关。
“春平侯赵屹,见过秦王。”
“平身。”
少年君王面容没有波动, 唇齿间清晰吐出那两个字。看着下方更加老练的人,他恍惚想起当初在邯郸, 对方对自己曾有过两次照拂。
“谢秦王。”赵屹再次辑礼。
吕不韦上前一步,假意客气:“不知赵王近来如何?”
赵屹自然听得出那话里的真正含义, 他回以假笑:“多谢吕相挂怀, 我国赵王一切安好。”
“那便好,那便好… … ”
吕不韦皮笑肉不笑连连点头。
大殿上双方表面很客气, 但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春平侯入秦是做人质的,一番你来我往的虚情假意之后,众人噤声。
赵屹环顾众臣一圈,突然执礼,询问王位上的少年君王:“不知,能否与大王叙叙旧?”
嬴政怔愣稍许,随即从容淡笑:“当然。”
挥挥手示意众臣都退下,少年君王才自王位上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下面的异国质子。
作为在赵国颇有威望的春平侯,赵屹自然不惧一位少年君王的打量,他坦然迎视那双清冷眉眼。
许久,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你这清冷气质与眼神,真是越来越像你那位剑客师父了,都有一种不把外人放在眼里的姿态。”
“原来,春平侯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外人。”嬴政平直的唇角勾起,笑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
“在邯郸时,我虽还年幼,但也明白你对她存着别样心思。听说春平侯府上姬妾成群,无论是偏大的年龄,亦或不净的身心,你觉得你哪一点配得上她?”
这话说的直白不留情面,赵屹一丝不苟地表情终于有了波动,他眉头皱起,又霎时松开,很快恢复惯有深沉。
“秦王说笑了,我当年确实… … 不过大丈夫当知,何可为,何可不为,我春平侯赵屹,从不做强迫人之事,当年那些心思早就放下了。”
听闻这话,少年君王不由微扬眉梢,走下两层阶梯,不解凝视那而立男人片刻。好奇问:“你不会是真的想和寡人叙旧吧?”
不待阶下人回答,嬴政又道:“本以为你是想恳求寡人,让你见见她,原是寡人想错了。”
赵屹隐在广袖里的双手陡然握紧,眼神复杂看着上方身着玄色暗纹冕服的少年君王。犹记得当初邯郸之时,纵使生存那般艰难,他清澈眼神从未改变,而今已即王位的他,虽仍旧年少,可那纯澈双眼似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那时而清纯,时而邪性的眼神,让赵屹摸不透居高临下的少年是真的有所改变,还是故意假装在唬人。
沉默对视片晌,他突然粲然而笑:“我之所以以叙旧为借口,自是想要见她的,不知秦王可否成全?”
嬴政挺直脊背,垂眸淡漠睥睨赵屹,并未立刻答应。
“此事,寡人还需询问她的意见,春平侯只管回住所等着便是。”
作为一个成年且成熟的而立男子,此刻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拿捏,赵屹心里怒火顿起,下颌骨因为后槽牙的用力而紧绷着。隐忍许久,他才挤出一丝勉强笑容。
“好,我等着秦王好消息。”
目送赵屹消失在殿外,少年君王原本平滑的眉心渐渐收紧,凝聚成一个川字,心里犹疑着要不要真的告诉琉璃此事。
魂魄武庚一直观察着嬴政的神情变化,见他走出大殿,忙跟了上去。
偌大的章台宫,手持长矛的将士挺然而立。
少年君王一路沉思,不知不觉走到琉璃所居殿宇。
还未走近,却听熟悉之声传来:“不行,重来,我不喜欢这个发髻。”
拐过游廊,嬴政抬眼望去,便见牖扇大开,琉璃端坐在青铜镜前,樊尔正手持一把牛角栉,为她梳头。
玉簪拿下,那如海藻般的浓密发丝瞬间散开,墨黑微卷铺满纤细脊背,以及单薄肩头。
“转过身去!”少年君王侧头命令身后蒙氏兄弟。
兄弟俩毫不犹豫背过身去,没有继续跟随。
听觉灵敏的主仆二人,同时转头向外看去。
青丝披散,显得琉璃面颊更加白皙小巧,看到少年君王,她招手示意他过去。
望着那还未束发的少女,嬴政脚步迟疑,他记得母亲说过,不可直视女子衣物、发饰不整之态。但他却不止一次见过樊尔帮琉璃梳头,起初他不解,甚至找了几个最会梳头的宫人,可琉璃似乎不喜欢那几个宫人的手艺,她只让樊尔帮她梳头,似乎他不是她的师兄,而是她的仆役。
“愣着作甚?”
远处传来熟悉嗓音,少年君王纠结片刻,才迈步过去。
将发丝梳顺,樊尔手指灵活挽了一个新的发髻,用玉簪固定。
琉璃对着青铜镜,左右打量一番,总算满意。
嬴政步入殿内,走近主仆俩,没有开口。
“我记得今日你需要学习君王礼仪,此时过来找我可是有事?”
琉璃透过光滑镜面,凝望少年隽秀五官。
身侧双掌蜷缩几次,嬴政才把赵屹之意说出来,他本不想说的,可转念又觉得自己身为一国君主,心思过于狭隘不好,况且要不要去见赵屹是琉璃的自由,他不该干涉。
“赵屹?”琉璃转身站起面对他,“他已经入秦了?”
少年君王轻轻点头,“此事,你自己决定,我先回去了。”
待嬴政走远,琉璃才将目光落在魂魄武庚身上。
武庚大致把议政殿发生之事简略叙述一遍,末了担忧道:“那孩子该不是少年心思萌动,对你有… … ”
“武庚!”琉璃严肃打断他,“你也说了,他是个孩子,孩子懂什么,你怎可有这种不堪想法!”
“对于我这个千年魂魄,对于你们两个活了三四百年的鲛人来说,他的确还是个孩子,可依照人族成长速度,他早已不是什么都不知的孩子了。”武庚长叹一声:“在我看来,那不是什么不堪想法,我曾也是少年,明白少年心思最是清澈干净。”
回想嬴政平时的表现,琉璃坚定道:“别胡说,政儿心里只有扫六合,平战乱,我相信他不会不知轻重。”
武庚与樊尔均都眼神复杂望着她,他们都清楚,她之所以故意唤‘政儿’,只是为了表明嬴政在她心里只是孩子。
关于是否要见春平侯之事,琉璃考虑了一天,最后还是决定去见见。当初在邯郸,对方毕竟也曾出以援手。
四马所拉服车一路驶过咸阳城平整路面,抵达一所院舍,此处正是吕不韦命人为春平侯准备的咸阳居所。
主仆俩先后走下服车,樊尔主动走上前,扣响简陋门板。
院中很快传来脚步声,院门应声而开,一名持剑侍卫映入主仆俩眼帘。
那名侍卫认得二人,忙侧身让开道,“二位请进。”
主屋内的赵屹听到声响,抬头之际,琉璃与樊尔已至门外,他扶案起身迎上去。
“我没想到秦王真的会告知于你。”
这满是怀疑的语气,让琉璃有些不悦,“他不是心思狭隘的孩子。”
赵屹一怔,而后淡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樊尔接下琉璃递来的狐裘,并未跟进屋内,而是同那名侍卫一起等在门外。
屋内燎炉炭火正旺,偶有噼啪声响。
琉璃在下首案几前坐下,看向主位上的男子。
“不知春平侯想要见我,所为何事?”
“无事便不可见你了?”
一句玩笑话之后,赵屹恢复温雅姿态。
“当初咸阳一别,我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再见之时,我却成了质子。”
琉璃看得出他浅笑面容下的失落,曾经备受国人爱戴的春平侯,有朝一日被迫成为人质,那种落差,她虽然没经历过,但她懂那种感受。
“我记得你有一个弟弟叫赵堰,此次,赵王为何让你这个太子入秦为质,而不是他?”
“自然是因为吕不韦。”春平侯赵屹一声冷笑自喉间溢出:“他谴使臣到邯郸,明确要太子入秦为质,我便知道他是针对我的,我没得选择。堰儿虽已弱冠,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我又怎好把责任推卸给他。吕不韦应该早就探查到,堰儿因整日与郭开厮混在一处,在国人心中地位不稳,无法撼动赵国政局,故而才执意要求必须是我入秦为质,以此起到削弱赵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