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秋萧瑟的飘零下,今日难得艳阳天,碧蓝天空依稀分布着几片云朵,并未因城外的战火而呈现出低糜之色。
踏上陆地以来,琉璃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晴朗的天气。传舍庭院中,她仰头眺望随风浮动的白云,半晌回头对上樊尔那双明亮的柳叶眼。
“今日天气这般好,不如我们出去逛一逛?”
“好… … ”
樊尔柔声应道,转身回去拿上佩剑赤星。
喧嚣声夹杂着叫卖声,琉璃停下脚步,伸手拿起一把做工精细的牛角栉仔细打量之后,勾起一缕肩头的发丝试了试,打磨温润的梳子轻松滑过发尾。她惊奇道:“这比那银栉用起来舒适许多。”
商贩立时笑出一脸褶皱,跟声符合:“您真有眼光,此乃老牛角打造而成,最是温润舒适。”
琉璃没有见过牛,但曾在神话故事里看到过有关神牛的记载,说是神牛的牛角是宝物。
见她喜欢,樊尔掏出钱币递给商贩。
商贩双手接过连声道谢。
走出几步,琉璃低声嘱咐:“我们要整整五十年才能回去,钱币要省着点用,这把牛角栉我并不是很想要。”
“放心,钱币足矣,少主喜欢什么,不必拘着。”
樊尔语气稀疏平常,琉璃却有些不好意思,此物她是有些喜欢,但也没喜欢到必须拥有的地步。阿婆曾说过鲛人生命漫长,不必对身外之物执着。
“如若不是必须之物,下次看看就好,无需买下来。”
“是… … ”
樊尔缓声应下,唇角浮现极淡弧度。他总是如此,对琉璃唯命是从。
日出西斜,城郊无人山林间有一处潺潺流淌的小溪,嬴政手持树枝,赤脚站在溪水中,目光聚神静静盯着某一处,须臾弯身快速向水中扎去。
在确定捕到鱼后,他清澈的眉眼微弯,直起身子把鱼从树枝上取下来,回转身用力扔到岸上。
起初他去东市寻觅,因上次闹成那样,这次没人愿意给他吃食。就在他失望准备离开,角落里有位贩卖吃食的年迈老者可怜他,主动包了些煮熟的稻谷给他。
可不等他欣喜接过,一列身着铠甲的巡城军铿锵有力走上来,不由分说用剑打掉老者手中的稻谷,还冒着热气的稻谷顷刻间洒了满地,混入地面的灰土中。
年迈老者心疼的连声惋惜,却又不敢对凶煞的巡城军说什么。
巡城军首领拿剑指着老者,厉声恐吓:“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下次再接济这小崽子,就立刻搬离东市。”
老者惊吓之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颤声保证:“老朽下次不敢了… … ”
巡城军将领眼神犀利扫向嬴政,冷喝:“还不快滚!”
嬴政双手蜷缩成拳,年幼的他却又不敢与高大的巡城军对抗,只得转身就跑,身后是刺耳羞辱的嗤笑声。
风迎面而来,吹干了他眼中即将掉落的水珠。一路跑到城郊,他才气喘吁吁停下,手掌撑在单薄的膝盖上,大口喘息。
早起出门前,他还曾跟母亲那样信誓旦旦承诺不会再让人欺辱了去。结果他不但畏惧恐吓,更是没找到任何吃食。昨日已挨饿一天,空空如也的肚子里跑起来只有‘咕噜’声,那声声抗议让他倍感饥饿。就在他愁闷之际,前方向下游流淌的溪水中传来鱼儿跃出水面带起的清脆水声。
嬴政那双狭长双眸陡然亮起,他忙打起精神环顾四周,寻找可用的树枝。溪水很浅,只到他的膝盖上方。
深秋的水已是冰凉刺骨,嬴政咬牙忍着脚心传来的凉意,逼迫自己聚集精神捕鱼。
如此循环往复,眼看着已至傍晚时分,他终于上岸,胡乱擦干双脚,套上麻履,把捕捞上来的五条鲤鱼用布衣兜住,快步向城北而去。
密林中的琉璃与樊尔凝望那个瘦削的身影走远。
“这个孩子莫不是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琉璃询问之后才反应过来樊尔应是也不知,只好吩咐:“你明日去调查一下那孩子的情况。”
“是!”樊尔恭敬应下。
两人走出东市,天色尚早,于是便闲逛至此,没想到竟又遇见了上次的那个孩子,还真是颇为有缘。
天边日头失了温度,混在火红的晚霞中,把最后的光线洒向这片大地。
“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吧。”
城郊景色虽美,琉璃担心太晚会遇到巡城军。她曾听阿婆说过,人族传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之后不好在外面随意走动。时下正值乱世,若是被巡城军撞见,免不了会有麻烦。
他们的通关封传本就是上岸后在楚国地界花重金找人做的,虽说有章印,名字也对得上,但楚国剑客身份却是虚构的,经不起细查。最好尽量不要招惹巡城军,这里不是鲛族地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回到城中,天色昏暗下来,路上空无一人,仿若一座空城。
前方屋脊之上传出声响,两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小小身影滑落下来。
琉璃毫不犹豫飞身过去接下那个身影,竟又是那名男童。
后面的樊尔亦是毫不犹豫飞身而上,擒住屋脊上的人。
琉璃带着嬴政轻盈落地,樊尔钳制住一名男子紧跟其后落到她身边。
借着微弱的光线,在看清那男子面容时,琉璃惊愕:“怎的又是你欺辱这孩子?”
男子一张脸垮了下来,“我也想知道,怎么次次都是你二人!”
“战事当前,你这人不去城外支援,偏在城中欺辱这孩子作甚?”琉璃对这商贩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他并不是普通孩子,他可是城外秦军的公子之子。”商贩说着拼命挣扎。
樊尔大力按住他的肩头,冷声呵斥:“老实点。”
原来这男童竟是别国之子,琉璃终于明白这邯郸城中为何人人都不待见他了。
她放下怀里的嬴政,凝眉不耐睨了商贩一眼,“孩子是无辜的,敌军是否攻打你们,并不是他能左右,你若真有能耐,就该出城去击退敌军,而不是处处为难一个孩子。”
听到这样的说辞,嬴政仰头凝视着琉璃那线条优美的下颌,自父亲逃脱后,这城中人都把怨气撒到他身上,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明事理愿意护着他。
他悄悄牵住琉璃的手指,唇角紧抿,神情坚定,信任在心里滋生。
手心乍一钻进一只冰凉的小手,琉璃下意识去看,正对上嬴政满是感激的双眼。
商贩没想到眼前这少女会如此固执,上次不知情帮了嬴政也就罢了,这次在知道真相后竟还出言维护。“大王曾下令让城中所有人都不得帮助秦质子之子,你们二人这是公然违抗王命。”
这话让琉璃心头一凛,陆地分九州,十分庞大,她与樊尔初来这里,本欲低调行事,此番若是因此招惹到这里的君王,恐怕会惹祸上身。
思忖须臾,她给樊尔一个眼神,示意他消除那商贩的记忆。
樊尔会意,捻诀施法,手指结印击在那商贩面门。
商贩还没反应过来,便倒地不省人事。
嬴政看到这样的场景,惊得后退两步,紧张之下咽咽口水,“你们这是把他杀了?”
第007章 强取记忆
手心突然空了,琉璃侧眸见男童面露惊色,做出戒备之态。
虽于心不忍,但她还是说了实话:“他没死,为保日后会惹出不必要的事端,樊尔拿走了他今日的记忆。”
听闻这话,嬴政更加警惕。
“你们究竟是谁?能拿走人记忆的是妖术还是术法?你们是不是也会拿走我的记忆?”
“是的… … ”琉璃只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掌心顷刻凝聚灵力,直直朝他眉心而去。
嬴政鼓起勇气抓住她的手腕,“能否不拿走我的记忆?你们既救了我,我便绝不会乱说。”
掌心灵力停滞一瞬,琉璃没有心软,用灵力震脱他的手,而后轻触他的眉心,同样抽走了他这段记忆。
这男童固然可怜,但幼时君父曾教导她,作为一族领导者最忌讳的便是拖泥带水,无论任何事都要当机立断杜绝所有隐患。五十年历练才刚刚开始,不能因此横生麻烦。
眉心温热的指尖还未抽离,嬴政便昏迷过去,琉璃及时弯身托住他向地上倒去的身子,那瘦骨嶙峋的脊背让她吃惊。
她单膝跪地,仔细打量着怀中男童的面容,薄唇、隆准、剑眉以及紧闭的狭长丹凤眼,五官还很稚嫩,可也隐约能看得出日后的俊朗不凡之姿。
据琉璃看过的众多神话故事中,这类长相必定不会是碌碌无为的角色,可这孩子既是秦军的公子之子,又怎么会在这邯郸城中境遇这般凄惨?莫非是弃子?这男童尚且年幼,应不是因有过错而被滞留此地。
君父曾提醒说人族而今不甚太平,但她未曾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战火不断的乱世。孩童流离失所,无所依靠,处处受人欺辱。
她垂目凝望臂弯中昏迷的嬴政,暂且放下心中疑虑,起身将他交给樊尔。
樊尔俯身接过,便听琉璃道:“他应是有住处的,我们先送他回去吧。”
“可天色已晚… … ”樊尔有些犹豫,那轮圆月已然升起,“万一遇到巡城军… … ”
“无妨,必要时运用灵力躲避便是。他身份本就特殊,我们若就此把他丢在这里,被巡城军看到,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琉璃语罢,捡起地上早已死掉的几条鲤鱼,而后抽取嬴政布衣上一根线头,施法其上。那根细线在灵力的趋势下漂浮于前,裹挟着莹白色的微弱光亮向着城北残舍而去。
两人不敢再多耽搁,借着月色,带着嬴政与鲤鱼快步跟上。
约莫有一个多时辰,琉璃与樊尔停在一方简陋的院落之前,院舍破败程度让两人更加怜惜男童的遭遇。
不等琉璃推开院门,左侧突然冲出一个狼狈的身影,厉声质问:“你们是何人?在此作甚?”
白日简兮本想着凭借舞姿寻找能活下去的生计,起初对方还假装好心,后来应是装不下去了,露出丑恶嘴脸想要凌.辱她。她虽是已经历过两个男人,但也不曾受过强迫欺辱。
她拼尽全力反抗才逃出来,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城北,不成想刚到残舍附近却撞见送嬴政回来的琉璃与樊尔。连日来的遭遇,让她顿生戒备。
“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琉璃声音柔和,生怕吓到简兮而引来巡城军。
作为母亲,简兮很快便认出樊尔怀里抱着的是嬴政,她顾不上害怕,上前夺回儿子,警惕问:“我的政儿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见她误会,琉璃解释:“这孩子被之前欺辱过他的一名男子从屋脊上丢了下来,我们恰巧碰见救了他,他应是受到惊吓昏了过去,我们只是好心送他回来,并无恶意。”
这番言论让简兮想到上次政儿回来说起过被一对少年男女所救之事,趁着月色,她将二人仔细打量,见两人看起来面善温和,心中戒备放下不少。
“想必二位就是几日前救了政儿的恩人吧。”
琉璃先是看了一眼樊尔,才道:“我们之前确实曾帮助过他一次。”
在确认身份后,简兮根本无暇考虑琉璃与樊尔是如何带着昏迷的儿子找到这里的,她抱着嬴政侧身挤开吱呀乱晃的门板,殷勤邀请:“二位快里面请。”
夜色已深,琉璃与樊尔想要推辞,耳边倏然传来盔甲的撞击声,两人同时面容严峻,顾不得其他,快速闪身进去,反手关上院门。
简兮不明所以瞅着他们,在听到院外铿锵有力的整齐脚步声,便也明白二人作何这种反应。入夜之后,城中黔首们则不得在夜里随意走动,这两位年龄不大,想必也是对巡城军有所顾忌。
她把昏迷的嬴政轻柔放在草席上,转身就要对着琉璃他们跪下去,“多谢二位两次救我儿性命。”
琉璃及时托住她的双臂,她不会说那些客气的话,先是酝酿一番才干巴巴回应一句:“不用谢,你快起来。”
简兮被琉璃硬拉起来,她低头擦拭着湿润的眼角,“如今这邯郸城中也只有二位小少年愿意对我们母子伸出援手了,恩人两次救我政儿,想必清楚了我们母子的身份,也知道那些人为何针对政儿了吧。”
“乱世之中,那本不是你们的错。既已撞见,便没有不帮的道理。”
琉璃说着把那五条用草绳串连起来的鲤鱼给她,“这是你的孩子在城郊捕的鱼,想是他没有在东市寻到吃食,才不得已去了城郊。”
鼻尖充斥着鱼腥气,简兮霎时哭出声来,声音压抑低沉又哀怨,她作为一个母亲,不但无法护孩子周全,竟还需要孩子去捕鱼给她吃。这一刻,她恨吕不韦将她送给公子异人,也恨公子异人把她与孩子丢在这邯郸城中。
面对眼前妇人隐忍的啜泣,琉璃与樊尔无声对望一眼,不知该说什么话劝慰她。
大约一刻的时间,简兮终于止住哭声,她抬起红肿的双眼,讪讪苦笑:“抱歉,是我失礼了。”
听到对方肚腹中传出的‘咕噜’声,琉璃提醒:“这鱼已死了许久,不便多放,你快将鱼处理处理,先填饱肚子要紧。”
肚里的声响让简兮有些尴尬。
“二位吃了吗?”
“我们先前在东市吃过了。”樊尔率先礼貌拒绝。
因为身体的特殊性,鲛人本就不需要进食太多,三日进食一次即可,不过每日不可断水。
自从来到陆地上,琉璃与樊尔才知道人族每日早晚需各进食一次。
简兮以为他们是嫌弃鱼是死的,于是也没过多劝阻。转身在院中找了一个陈旧的瓦罐,屈膝蹲在明亮月色下开始处理鱼鳞。石槽中还有昨日打的水,把鱼洗净后,她便放在瓦罐上生火煎了起来,鱼香气很快飘散在残破院落中。
嬴政还在昏迷,简兮轻唤了他几声,见他始终没有反应,不免紧张起来。
“政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伤到了?”
琉璃没好意思承认是因自己灵力所致,只好撒谎道:“他… …应是太过饥饿加上惊吓所致,你放心,我们仔细查看过,他并未受伤。”一般被施法强行拿走记忆者会在六个时辰后才会苏醒。
试探儿子鼻息,见他呼吸沉稳舒缓,简兮这才安心。因着救命之恩,她也没有过多怀疑琉璃的话,把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圆月移向梢头,外面很快恢复寂静,在确定巡城军已离开城北后,琉璃低声吩咐樊尔拿出些钱币给嬴政母子。
樊尔明白她的意思,从玲珑袋中拿出二十枚钱币递给简兮。
简兮看清是钱币,忙推辞:“二位两次救下我儿性命,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好接受二位的钱财。”
琉璃拿过樊尔手中的钱币,亲自交给简兮,“你们现在的困境,推辞只会让你们母子接下来生存更加艰难,就当是为了你的孩子。”
这话让简兮喉头哽住,再也说不出推拒之言,今日的遭遇让她明白想要寻到活下去的生计,只能出卖身体。可她而今是公子夫人,决不能做出有失身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