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先是一怔,下一瞬酸涩浮上心头,他默默收紧双臂,再次低声道歉,声音闷闷:“对不起,我错了。母亲去了雍城,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不能不要我。”
樊尔对他们母子态度一贯冷淡,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琉璃知道他依赖自己多一些,如今简兮不在咸阳,华阳王太后与吕不韦又步步紧逼,纵使内心再强大的人也有崩溃瞬间,更何况是十几岁的嬴政。
唇齿间飘出一声悠长叹息,她用力拍了两下少年宽阔肩头。
语重心长宽慰:“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当初面对要害你的范杞,你都能冷静反击。而今面对吕不韦,你不该屡屡败退的,脆弱只会让你失败。”
听到这番话,少年君王抿紧嘴巴,没有言语。是啊,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当初他那样坚定要成为大秦未来的王,更是在察觉到侧夫人企图后,毫不留情反击。现在他已经是大秦的王了,他不该因为吕不韦的区区刁难就乱了阵脚,这般喜怒形于色,将来要如何平定天下。
因醉酒而混乱的脑子逐渐清明,嬴政闭目慢慢平复情绪,再睁开时,那双眼眸已然恢复往日平静。
深呼吸之后,他松开手臂,“抱歉,我不该失态的。”
琉璃拉他起来,推着他走到殿门口:“很晚了,快回去歇息吧。”
欲言又止片刻,少年君王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踏入雪夜中,渐行渐远。
目送那挺直背影消失,琉璃才关上殿门。
听觉异常灵敏的樊尔,静默躺在黑暗里,把隔壁寝殿的对话一句不落全听了去。在嬴政说出琉璃也是楚国人之时,他心头怒火腾然而起,差点就要冲过去。
历练者最忌讳的就是与人族有感情羁绊,好在琉璃还算清醒,及时制止了嬴政那荒唐的念头。
樊尔发出一声沉重叹息,决定日后要多提醒少主注意身份。
第065章 来者不善
风雪遍遍掠过, 大地逐渐覆上雪白。
各怀心事的三人,躺在黑夜里,均都毫无睡意。
魂魄武庚衣袂翩飞, 不畏风雪, 安静立在秦王寝殿的飞椽兽上。
今日是父亲忌日, 他一早便去了城郊祭奠,暮色四合时回到王宫, 恰巧碰见五辆服车鱼贯驶入宫门,他好奇跟到望夷宫,才得知那五名容貌出众的少女是楚系一党和吕不韦为君王择选的未来王后候选人。
在武庚看来, 那是好事。就算没有吕不韦与华阳王太后牵扯其中,作为君王, 日后娶妻也是要娶那些公主,亦或贵女的。
他不理解嬴政反应为何会如此大, 倘若是他,定会坦然接受那躲不掉的宿命。
时间缓慢流逝,不知过去多久, 天边隐有泛白之色。宫人们在君王早起之前, 冒雪清扫出一条道路。
一夜未合眼的少年君王,双目无神倦怠, 手臂虚抬,任由几个寺人帮自己更衣, 带冠。
燃着三十六盏青铜宫灯的寝殿,气氛压抑沉闷, 几名寺人脑袋低垂, 不敢去看君王阴郁面色。
卯时一刻,少年君王面无表情步入议政殿, 径直走向王位,照例抬起双手置于身前辑礼,随后提衣端坐在王位上。
待君王坐稳,众臣才同时行礼。
吕不韦看到王位上的少年面色不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似笑非笑问:“不知大王可否见过公主?”
嬴政疲倦目光霎时犀利扫向吕不韦,不答反问:“不知仲父问的是哪位公主?”
吕不韦坦然接受他的眼神,表情没有丝毫破绽,“哪位公主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是否心仪。”
昨日怒火堆积在心口还未彻底消散,少年君王双手攥紧,强忍着脾气,暗自默念琉璃昨晚嘱咐的那些话。
整整重复五遍,才堪堪压下情绪,他唇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哂笑,冷漠问:“不知仲父想让寡人心仪哪一位?”
芈姓一派的阳泉君还在下面盯着,吕不韦自然不会傻到正面回答,他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说起了各国政事。
“大王还年幼,婚事可以慢慢来,不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大秦与各国之间的紧张局势,赵王病重,这种时候,更加不可放赵屹回去。”
“你想让赵堰代替赵屹成为新王?”嬴政问。
吕不韦微微颔首:“大王聪慧。赵堰在赵国人心中地位远不如赵屹,且才能亦是不过尔尔,他若为王,对大秦有利无害。”
想到赵堰是害死外祖父外祖母的元凶,嬴政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成为赵国新王也好,将来为外祖父外祖母报仇之时,下手也能干脆些。
晨曦时分,琉璃才迷迷糊糊睡着,但却未睡安稳。光怪陆离的梦境,从温馨走向诡异,她只睡了一个时辰便惊醒了。
外面天光大亮,天地之间一片雪白。
她裹紧狐裘走出寝殿,白茫茫一片看的她有些眼晕。不自觉又想到那个诡异梦境,她忙甩甩脑袋,强迫自己忘掉。
宫人准时送来朝食。
主仆俩分别在两张案几前坐下。
樊尔喝了一小口温热的粥,犹犹豫豫开了口:“昨晚,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你以后尽量对嬴政态度严肃一些。”
“知道了。”
琉璃自认为态度一直很严肃,昨晚嬴政失态主要也是因为气愤加上醉酒所致,她相信他不会不知分寸。
见她对待此事,如此随意,樊尔眉头皱的更加深。
“少主!”
“莫担心,我心里有数。”琉璃不喜他的说教。
樊尔神情严峻,正欲再开口。
殿外却突然出现一名宫正,看衣着不是章台宫的。
宫正随意行了一礼,双目半睁着,一副倨傲姿态。
这态度,不用猜,也知道是华阳王太后宫里的人。
作为鲛族继承者,众鲛人对待琉璃一直是毕恭毕敬,她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无礼的。来到咸阳六年有余,她只在初来之时,面见过华阳王太后,之后便再无交集。
这一次,恐怕是来者不善。
樊尔警惕盯着那位宫正,右手悄无声息摸向腰间赤星。
宫正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并未有任何反应,转而对琉璃道:“王太后有请。”
“所为何事?”
“你去了便知。”
“… … … ”
琉璃面上闪过不悦,沉吟片刻,她没有直接翻脸,起身整理衣衫,走向那位宫正。其实,她也好奇华阳王太后有何目的。
一个多时辰后,主仆俩跟随老宫正抵达华阳宫。
未进殿,琉璃便隐约听到有少女的娇俏笑声,这… … 莫非给嬴政择选的几位王后候选人在里面?
想到那种可能,她更加好奇华阳王太后找自己来的目的。
老宫正提醒主仆俩在外先候着,她自己则匆匆进入殿中。
不多时,那位宫正快步出来,先是睃了樊尔一眼,才对琉璃道:“男女有别,王太后只准许你一人进去。”
“明白。”
琉璃安抚拍拍樊尔手臂,用灵力传音,让他不用过多担心。
对于只来过这座殿宇一次的她来说,这里是陌生的,她猜不到华阳王太后找她来的目的,但绝不是好事。
走过冗长甬道,谈笑之声越来越近。
宫正在一处内殿前停下,对琉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颔首之后,琉璃迈入内殿,抬眸之际,映入眼帘的是主位上仪态雍容的王太后,其下首摆放了六张案几,有五张前已经坐了人,看样貌年纪,是那五位王后候选人无疑了。
那五位各有千秋的少女听到脚步声,同时转头,在看清琉璃绝色容貌时,又同时到吸一口气。
琉璃不喜人族直白地打量,面对前方六道视线,她脚步一顿,不由蹙起眉头。
见她没有第一时间行礼,华阳王太后面上闪过不悦,但也没有真的计较。她早就听闻,琉璃面对先王和嬴政也不行礼。
先王仁厚,嬴政又是她的弟子,她不行礼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强忍着不悦,华阳王太后朝着殿门口的少女招招手。
“快过来,正要说到你呢!”
“说我做甚?”
琉璃缓步上前,辑了一礼,提衣在空着的案几前坐下。
距离主位最近的一名粉衣少女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低声指责:“见到王太后为何不俯身执礼?”
琉璃循声望去,清冷目光直视那位面容清秀的少女,眼神严肃认真,语气理所当然道:“秦王曾准许我无需对任何人伏低行礼。”
从前都是别人对她俯身行礼,除了君父君母,她不曾对他人俯身过。因为华阳王太后是长辈,方才她才会以平等态度主动辑礼的。
嬴政即位王位后,曾许诺她,普天之下,她无需对任何人伏低行礼。整个偌大咸阳宫里,只有华阳王太后地位最高,平时也无任何交集,她一向自在惯了,没成想还有打交道的一日。
粉衣少女听到琉璃那样的回答,猛然起身:“放肆,这可是秦王的王祖母。”
“我知道,是以方才我辑礼了。”
琉璃一脸无辜瞅着她,那双幽深眼眸甚至还噙着一丝委屈,仿似在控诉对方欺负自己。
少女有些懵,一时没想到合适言辞反驳。
“清儿不得无礼,她是政儿的师父,无需对本宫伏低。”
华阳王太后笑容一丝不苟,极是大度。
少女小脸涨的通红,不情不愿坐下去。
殿中沉寂片刻。
颇为不自在的琉璃再次问:“不知王太后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华阳王太后没有回答,而是把几位候选人一一介绍给她。
挨近主位的两张案几前,是芈姓姐妹。右侧青衣少女气质温婉清秀,是姐姐芈檀。方才指责琉璃的粉衣少女是妹妹芈清,长的比姐姐张扬一些。
右边第二张案几,是齐国公主妫西芝,模样端庄大气,看起来也最为稳重,倒是有几分一国王后的仪态。
左边第二张案几,是卫国公主姬如悦,小脸圆润,看起来有几分娇俏可爱,眼神怯生生的,一看就是从小到大被保护的太好,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
再者就是右边第三张案几前的少女,郑国贵女郑云初,她是五人里长相最为出众的,鹅蛋脸,挺直的鼻梁,红润的唇瓣,一双水润大眼睛楚楚可怜,身为女子的琉璃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这要是男子见了还了得。
只可惜她的背景最差,最合适的王后人选还是齐国的妫西芝。无论是气质,亦或出身,都是无可挑剔的。
“琉璃,你觉得她们几个如何?”华阳王太后目光落在琉璃身上。
“不错,都很好。”
琉璃这话是真心的,抛却其他,这五人外貌在人族中绝对上乘,配的上嬴政那副好皮囊。
华阳王太后慈祥笑容突然消失,转而道:“昨晚,政儿去了你的寝殿,足足待了一个半时辰才离开,此事你准备如何解释?”
原来是为此事,琉璃哂笑一声。
“我不止教授他剑术,还有学术,他有不懂之处,时常会去找我询问,这有什么不对吗?倒是太后您,安排人在章台宫监视君王是否不太好?”
面对那声声质问,华阳王太后也不辩驳,她佯装不经意拂去袖口的一粒尘。
“本宫不关心你们真正的关系,他的母亲临走前把他托付给你,你们如何相处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不过,也请你不要觊觎王后之位。本宫知道你容貌犹如仙人之姿,无人可比,可你也别忘了自己的出身,你只不过是一个剑客而已。”
这阴阳怪气听的琉璃头疼,君父只有君母一人,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说不生气是假的,起初答应教授嬴政剑术时,她便知道他的身份,但她从未有过觊觎之心。
在她心里,嬴政一直都只是邯郸城那个境遇凄惨的孩子。
无奈捏捏眉心,她凝视主位上雍容华贵的妇人良久,唇齿间溢出一声悠长叹息。
“你们这些深宫里的妇人是不是都有疑心病?我若真觊觎什么,早就教唆嬴政立我为后了,怎还会等到你来质问我。你放心,我对你们秦国的王后之位没兴趣,我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不待主位上的人发火,她紧接着道:“虽说,人到了一定年纪,是该娶妻生子,可你们也不要太过分,他毕竟是大秦的君王。他是我唯一的徒弟,我也是会护犊子的。”
华阳王太后被气的胸膛起伏不定,芈清见此,厉声呵斥:“放肆,你怎敢直讳君王名讳!”
第066章 亲自解围
候在殿外的樊尔, 隐约听到华阳王太后对琉璃的刁难,骤然变了脸色,一双藏蓝眸子犹如冰霜。右手悄无声息握住赤星剑柄, 意欲闯进去, 他无法容忍他人对鲛族少主不恭。
远处匆匆而来的少年看到他手上动作, 忙以拳抵唇,假意咳嗽, 以做提醒。
樊尔闻声转头,却见嬴政行色匆匆而来,看清对方眼神, 他立时找回理智。从前在无边城,他久居浮碧王宫三百多年, 明白在戒备森严的王宫动手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倘若引起混乱,于他, 于琉璃,于嬴政,都将会平添事端。他很讨厌这种处处掣肘的感觉, 却又不得不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