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华阳宫入口的六名将士与寺人看到少年君王, 同时低头行礼。
嬴政拾阶而上,挥挥手示意他们平身, 而后低声嘱咐蒙毅和樊尔安心在外候着。
虽仍有不甘,但樊尔也知轻重, 他也不是无脑冲动的性格。
魂魄武庚幽幽飘到樊尔身边,低声问:“你这般生气, 是有人欺负恩人了?”
樊尔目视远方, 没有回答他。
少年君王大步走过熟悉的冗长甬道,直直朝着内殿而去。
恭敬候在外面的老宫正看到他, 忙俯身行礼,准备入殿禀报王太后。
嬴政抬手制止她,低声道:“不必通传。”
“诺。”老宫正战战兢兢颔首辑礼。
挺直脊背,理了理衣襟,少年君王正欲踏入殿内,便听到一道熟悉的清冷之声传来:“君王都不在意,你急甚?”
他欲抬起的右脚顿了顿,虽然他不知道那句话里‘不在意’指的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此刻自己必须要附和琉璃的话。
“对呀,寡人都不在意,你急甚?”
冷厉嗓音自殿门外传来,少年君王漆黑瞳仁扫过众人,最后停在琉璃身上。只见他神态自若,抬脚不疾不徐进入殿内,似是方才那不留情面之言不是出自他口一般。
芈清直愣愣瞅着剑眉星眸的玄色冕服少年,将下唇咬出雪白之色,一双纤纤细手死死攥着袖口镶边云纹,空气中无形的威压,让她不敢再开口指责琉璃。
嬴政在大殿中央停下,直视主位上雍容妇人,恭敬执礼:“孙儿见过王祖母。”
面对他,华阳王太后面上愠怒逐一隐去,勉强扯出一丝慈祥微笑,拍拍身旁皮毛毯子。
“快起身,过来坐。”
“谢王祖母。”
嬴政声音清脆,尽量佯装出少年人的纯真,脚步轻快踏上去,提衣在上首主位坐下。
他刚坐稳,下首五位异国少女便纷纷起身,同时低身行礼:“拜见大王。”
嬴政凝视左侧第三张案几前仍旧端坐的琉璃片刻,朗声道:“起身吧。”
“诺。”
五个人重新在案几前跪坐下去。
琉璃单掌托腮,默默观察几人神色,五人中最沉得住气的是妫西芝与郑云初。妫西芝那神色自若的大气,她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出身最低的郑云初,表情看似卑微,但姿态却不卑不亢,看到君王非但没有主动讨好赔笑,反而目不斜视,面色平静如一潭死水,就好像… … 是被强迫入宫一般,她是不信对方是不情愿的。
郑国早已不复存在,作为郑国人的子孙,说她没有任何图谋,傻子都不信。
主位上的嬴政见琉璃盯着对面人若有所思,不由得也多看了两眼。
那小动作没有逃过华阳王太后的眼睛,以为孙儿是看上了身份最低微的郑云初,她脸色沉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主动介绍:“那位是相邦挑选的门客之女,郑云初,已被灭国的郑国人。”
她故意强调对方的身份和国家,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要让少年君王明白,家世与地位的重要性,那张脸生的再好,也是身份低微的无用之人。
那番话让郑云初面上浮现难堪,隐在案几下的手死死绞在一起,她抿唇压下情绪,缓缓起身,浅笑着对上首君王辑礼。
这等刺耳之言,嬴政幼时不知听过多少回,此刻他是有那么一丝同情郑云初的,但也只是同情而已,没有怜惜。祖母话里真正的含义,他听得出来,无非就是提醒他要从有身份的贵女中挑选。然而放眼望去,下方五位少女无论气质亦或容貌,都不及琉璃半分。身边有着太惊艳的人,其他人无论多出色,都显得黯淡无光。
他抬手示意郑云初坐下,神情淡漠,没有开口与她说话。
华阳王太后很满意孙儿的态度,她眉眼舒展,拉住他的手,把另外四位也逐一介绍一遍,特意强调了芈姓两姐妹的贤良淑德。
嬴政始终淡笑着,并未表现出对其中哪一位有兴趣,态度疏离有度。
想到昨晚醉酒之事,华阳王太后明白他这是逆反心理作祟,只得暂时放弃逼他做出选择,转而笑吟吟询问:“对了,你今日怎有空过来?”
“祖母您忘了,孙儿今日要学习剑术的。”说着,他将目光落在一直未开口的琉璃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瞧祖母这记性!”华阳王太后故作懊恼,“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
嬴政忙起身,恭敬执礼:“孙儿先行告退。”
两人身影刚消失在内殿门口,沉不住气的芈清率先开口:“秦王该不是喜欢那位女剑客吧?王太后,您为何不治那位剑客的不敬之罪?”
“行了!”华阳王太后不悦睨了她一眼,厉声呵责:“看看你姐姐多稳重,你只小她一岁,怎的如此不懂规矩,你母亲平时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我错了… … ”
芈清虽然性格咋呼,但认错倒是很快。
走到殿外的琉璃隐约听到那些对话,暗恼鲛人听觉太过灵敏。她现在算是发现了,人族后宫里的女子眼里脑子里都只有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看来还是太清闲,把所有精力都用来胡思乱想了。想到日后可能会时常面对芈清,她就一阵头疼,但愿对方不要来招惹她。
樊尔同样听到了殿中谈话,刚缓和的面色再次阴沉下去,在无边城之时,少主何时受过这种编排。芈清若不是柔弱女子,他早就提剑冲进去了。
看到主仆面色都不好看,魂魄武庚故作轻松宽慰:“想开点,后宫里的女子历来如此,当年我母亲贵为王后,同样被宫人编排过。她们编排我母亲与你父亲有私情,那绘声绘色… … 若不是我知道你父亲为人,差点就相信了。”
琉璃愕然转头看向那缕魂魄,震惊瞪圆眼睛,她没想到君父与思鸢… … 不对,与苏妲己竟还被人捏造过谣言。
对面武庚表情丝毫没有说谎痕迹,那双温润眼眸真诚无比。想到自己日后可能也要活在流言蜚语中,她唇角瞬时耷拉下去。
左侧嬴政余光瞧见她眉头皱作一团,低声关切问:“可是王祖母为难你了?她为何无故宣你来华阳宫?”
琉璃双手揣在袖子里,迈步走下殿前阶梯,无奈呢喃:“哪里是无故啊… … ”分明是有意而为。
想到王祖母对芈檀、芈清姐妹二人的赞誉,嬴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快步跟上,“王祖母想让你劝我选择那对芈姓姐妹?”
“不是,她老人家是因为… … ”
想起华阳王太后犀利警告的言辞,琉璃有些心梗,以及难以启齿。
见她欲言又止,嬴政急声追问:“因何?”
瞪了一眼不懂事的少年君王,琉璃左右环顾,见无人注意这边,她抬手挡在嘴边,垫脚凑近,压低声音:“章台宫有你王祖母安排的人,她得知你昨夜醉酒去过我寝殿,故而怀疑我们之间有苟且之事,特意把我叫来警告一番。你年龄越来越大,确实也需要避嫌,为了我的清誉,以后深夜如无必要,最好不要去找我。”
嬴政面上先是一热,随即转为阴沉,他不是生气王祖母在他身边安排人,从搬进章台宫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宫里有王祖母的人,他气的是她恶意揣度自己与琉璃之间的关系。
用力吐出一口白雾,他懊恼道歉:“对不起,都怪我,回去我便命人查清楚。”
走下最后一层阶梯,琉璃提醒:“切记查到之后不要声张,想尽办法让对方成为你的人,否则王太后那边还是会再安排人去章台宫。”
“我明白,你放心。”嬴政目视前方,脚步不停。
后面跟着的樊尔听到两人谈话,思忖片刻,快步上前,挤到两人中间,主动揽下此事:“此事交给我,我不放心别人去查。”
嬴政脚步一顿,随即点头答应,若论信任,偌大王宫,不,整个秦国,目前还未掌权的他,只敢信任琉璃与樊尔。
章台宫将士与宫人共有二百六十人,查起来也不难,樊尔加上魂魄武庚,只用了三日时间便揪出了华阳王太后的人,是一名很不起眼的将士,名叫章硕。
四日前章硕当值,夜里巡夜时,他恰巧看见醉酒的君王脚步虚浮去了琉璃所居殿宇。后来路过三次,他才看到君王自殿中出来,于是便臆测师徒二人有伦,破晓时分换岗后,他匆匆去了华阳宫,将事情悉数告知了王太后。
起初章硕本不想将那种小事禀报上去的,他知道琉璃不但教授君王剑术,也教授学术,探讨学术到深夜亦是常有之事。可当时君王醉了,再加上五位王后人选入宫,两件事情叠在一起,他难免多想,于是思虑一番便将事情告知了华阳王太后。
其一,他怕师徒真的有私情。其二,他也想因此立功。
樊尔一番拷问之后,趁着夜色把人绑去了秦王寝宫。
嬴政单腿屈膝,懒散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凝视跪在大殿中央的将士。
章硕被不发一言的少年君王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盯得心里发毛,他斜眼瞥向肩头森冷剑刃,哭丧着脸用力将头磕在青铜铺就的地面上,牙齿打颤,求饶不是,不求饶也不是。
倚靠在中柱上的武庚默默打了一个哈欠,语气揶揄:“这孩子愈发会用威压震慑人了,不发一言的沉默才最让人煎熬,不错,已经懂得何为上位者的精髓了。”
樊尔淡淡睃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不知过去多久,上首主位上,终于响起竹简卷起的清脆声响,少年君王慢条斯理将简策卷起装进布袋中。
殿中响起衣物窸窣之声,章硕小心翼翼抬起头,却见主位上的君王已然端正坐姿。
第067章 轻易倒戈
少年君王食指与中指交替敲击在奏案上, ‘哒哒哒’的声响仿若一把无形的锤子敲击在章硕心上,他下意识咽了几下口水,缓慢直起身子。大殿之中灯火通明, 可上方君王的神情却让他看不真切。
在此之前, 章硕是不惧君王的, 他也从未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放在眼里过。然而此刻望着那张稚气未脱的严峻面容,他心里竟莫名生出恐慌, 那双深邃似漩涡的双目哪里像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
被束缚在身后的双手紧张蜷缩成拳,他无力舔了舔皲裂嘴唇,声如蚊蚋问:“不知大王想如何处置我?”
骨节敲击案几之声戛然而止, 嬴政姿态慵懒,慢悠悠不答反问:“你想让寡人如何处置你?”
“我… … ”本能脱口, 章硕又及时紧闭嘴巴。
“不如,寡人给你两个选择如何?”
“大王请说。”
“第一, 依法处置,牵连全族。第二,诚心归顺, 为寡人所用。”
“第二!第二!我选第二!”章硕声音急切, 生怕慢了一丝一毫,会惹君王不悦。
嬴政假意惊讶, 似笑非笑问:“那可是寡人王祖母,你不再考虑考虑?”
“能成为您的人, 是我的荣幸。”章硕说着用力磕了几个头,以表忠心。
对方毫不犹豫倒戈, 嬴政很失望, 本以为这章硕至少会嘴硬坚持一段时间,他准备的那些威逼利诱之言, 一句都还没用上,对方竟已磕上头了,着实有点配不上身上那身威武的铠甲。这种人幸好只是在王宫当值,若是上了战场被俘,绝对会出卖家国。
他起身绕过案几,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中央跪着的人。
听到脚步声,章硕身体轻颤。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双暗纹玄色皮履,上面绣着的龙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垂眸瞅着那瑟缩脊背,嬴政更加失望,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摩挲几下,他突然屈膝蹲下,伸手捏住章硕的下颌骨,掌心用力,迫使他抬起头。
“你如此轻易倒戈,该如何让寡人信服?日后,你岂不是也会轻易背叛寡人?”
章硕想摇头否认,但下颌被禁锢着,他不敢大力摇头惹君王不悦,只能语气尽可能真诚。
“不会的,您是大秦的王,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看到他这怂样,嬴政是真不想让他为自己所用,可目下又没有理由处置他,最关键的是就算找个理由把他处置了,王祖母那边也会安排新的人来章台宫。
强忍着嫌弃,他甩开章硕下颌,环顾左右想要找块布擦手。
看出他的心思,樊尔从怀里掏出一块布递过去。
嬴政没有犹豫,顺手接过,将指间沾染的汗水擦净,转身走向燎炉,将擦汗的布巾扔了进去。
重新在上方主位坐下,他才幽幽开口:“好啊,既然你如此迫切表忠心,那寡人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在章台宫继续当值,也可以继续替王祖母监视寡人。但,具体该说甚,不该说甚,想必你心里应该清楚。”
章硕忙不迭点头:“明白!”
“不要想着两头耍心机,你以后所有动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嬴政扬扬下巴,示意他看身旁人。
章硕顺着肩头长剑向上看去,在看到樊尔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时,霎时收回视线不敢多看。他一直以为对方长相清秀到雌雄难辨,性格也会很软弱,谁能想到竟是个狠人。一想起那些折磨人并且不留任何痕迹的手段,他就心尖发颤,恨不得原地消失。
“不敢,您放心,我绝不会耍心机。”
“带他下去吧。”嬴政挥挥手,表示不想在看到他。
樊尔不发一言,提起章硕肩头,便把人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