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打开又合上,空旷寝殿恢复寂静,嬴政单掌托腮,转头看向左侧阴影处。
“像章硕这种立场不坚定之人,不值得用。”
“我也没让你重用他,你只需用他的家族牵制他不再犯即可。”
藏匿在盘龙中柱后面的琉璃走出来,“你应该庆幸是他这种软骨头在监视你,随意恐吓几句便能唬住。倘若是个视死如归的,会麻烦许多。”
嬴政明白这一点,章硕胆小怕事,的确省去很多麻烦。
他直起身子,斟了一觞热茶推到对面,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赵王病重,吕不韦有意让赵堰即位新王,赵屹得知后,今日在议政殿闹了一番,说想见见你,我知道他想让你帮他劝阻我。此事,是吕不韦的决定,我无法改变,故而帮你回绝了。”
当初他入秦为质时,琉璃便猜到了吕不韦的用意,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早。人族诸国之间的斗争本与她无关,但她多多少少还是为赵屹的才能惋惜,他若为王,定会是一代明君。
“赵堰即位后,你们可会放赵屹归国?”
“不知,吕不韦未曾明说。”
犹疑片刻,琉璃上前,在少年君王对面盘膝而坐,细指敲击几下耳杯。
“你可知吕不韦为何要针对赵屹?”
嬴政摇头又点头:“为了大秦。”
“吕不韦曾派遣一位名为郭开的人去赵国攻略赵屹,但赵屹没有重用他,后来他就投靠了赵堰,并且与吕不韦合谋算计赵屹入秦为质,以便扶持赵堰继任王位。其实,当初赵屹如果重用郭开,便不会入秦为质。”
琉璃不再瞒他,将酒肆听到的密谈,以及和赵屹见面后的谈话,都悉数告知他。
对于吕不韦的筹谋,嬴政并不惊讶,那个表面儒雅的男人一直都是个有野心的人。
见少年面色如常,琉璃沉吟片刻,说起另外一件昔年旧事:“对了,当初邯郸牢狱,是赵屹主动放过你与你母亲的,并不是所谓的我们花重金贿赂他。我当时答应过他,倘若他日后有难,也会出手救他一次。这是你们秦赵两国之间的事情,我本不便多说,但你能不能看在他曾放过你的份上,也放过他一次?等到赵堰即位,新王已定,再让他回赵国,一个春平侯是威胁不到秦国的。”
嬴政眼神复杂凝视对面人许久,才问:“你在为了赵屹求我?”
“当然不是,我从不会放低姿态求人。”琉璃神色坦然:“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还他那个人情,当时你伤的很重,倘若不是他及时找到我们去接你出来,兴许你会命丧邯郸牢狱。切记,作为君王,可以狠心,但不可不知恩不报。”
听到这番话,少年君王面色缓和下来,默默记下那句‘君王可以狠心,但不可不知恩不报’。琉璃教于他的道理,他都一一铭记在心。
“我明白,待赵堰继任王位后,我会考虑此事。”
顿了顿,他迟疑问:“你明日要去见他吗?”
“不去了,这种时候,我去了也无法解决他的困境。”
琉璃起身,准备回自己寝殿。
“等一下… … ”
嬴政起身,快步走进内殿,片刻之后拿了一个木盒出来。
“燕丹让我转交给你的。”
接过打开,见里面又是首饰,琉璃一阵头疼,这个燕丹,如今也二十多岁了,怎的还没有放下心中执念。
她拉过嬴政手腕,把木盒放在他掌心,“帮我转告他,以后无需再送这些,我与他不可能,他早已举行冠礼,也该考虑娶妻之事了。”
几年间,燕丹时常会谴人送首饰过来,每次琉璃都不收,嬴政怕伤他自尊,也未退回去,木匣子里差不多攒了三十多件琳琅簪子,有玉的,有金的,有银的,都快集齐时下新兴样式了。
“他是该考虑娶妻之事… … ”嬴政握紧木盒,倏然抬眸直视眼前人,“那你可否考虑过嫁人?”
琉璃心虚移开视线,这不是她考不考虑的问题,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会成婚,她距离四百八十岁还有一百一十年,那个时候燕丹早就轮回转世了。
“小孩子关心这些做甚!师门历练还未结束,我与樊尔皆不可考虑成婚之事。”
不待对面少年再开口,她状似无意打个哈欠:“好困,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
目送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嬴政并未回内殿歇息,吕不韦遣人送来的奏章还有十卷未看。
两场冬雪之后,天气终于放晴。
这日午后,许久不见的成蟜,破天荒来了章台宫。
正在跟着樊尔练习射箭的嬴政,看到唯一的弟弟主动过来,忙放下弓箭迎上去。
“今日怎有空过来?”
十岁的成蟜稚气褪去不少,变得甚少再笑,恭敬辑礼之后,他眼睛直勾勾盯着樊尔。欲言又止几次,才说出此次来的真正目的:“我也想像阿兄你一样学习剑术,你可否把他指给我?”
嬴政有些为难,樊尔有恩于他,胜似亲人,并不是他可以随意支配的。
一旁裹着狐裘晒太阳的琉璃闻声转头看成蟜,替樊尔答应:“可以,以后你每隔两日来章台宫一次,跟着他学习剑术。”
男童将将弯起的唇角,瞬间耷拉下去。他不满撅起嘴巴,追问:“为何不让他跟我回去?”
“因为他是我的人,不是你兄长的人。”
听到琉璃这话,樊尔紧皱的眉头舒展,唇角浮上一抹极淡笑意。
成蟜一脸茫然望着兄长,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在他印象中,琉璃和樊尔都是兄长的人。
嬴政眼含歉意:“他… … 确实不是我的人。”
“… … … ”
没了生母在身边,本就满腹委屈的成蟜,霎时红了眼眶。想到自己曾经也是被捧在手心的孩子,便更加克制不住情绪,眼泪啪嗒啪嗒砸在衣襟处,浸湿一片。
三个人面面相觑。
琉璃最怕小孩子哭,忙起身走过去,从布袋里掏出一块蔗糖塞到成蟜咧开的嘴巴里。
刚要发泄出的委屈,因为舌尖甜蜜戛然而止,男童长睫还沾着水珠,砸吧两下嘴,泪眼汪汪看着她。
又拿出两块糖放入男童手心,她柔声哄道:“要不,每隔两日,让樊尔过去你那里可好?”
眨巴掉眼睫上的水珠,成蟜才点头。
命人送走弟弟,嬴政从布袋里拿走一块糖放进口中,“你似乎都未柔声哄过我。”
“你也没像他那般哭过。”
琉璃拿出两块糖分别递给樊尔与蒙毅。
蒙毅性格大大咧咧惯了,也没客气,接下丢进嘴巴里。
樊尔虽喜甜,但没好在两个孩子面前接那块糖。
见他不要,嬴政伸手拿走,塞进嘴里,粲然而笑。
也只有这种时候他能真心笑得出来。
第068章 密林遇袭
冷冽寒风裹挟着风沙盘旋而过, 呼啸掠过远处积雪山峰,掀起阵阵雪白。
身体撞击地面发出沉闷声响,少年君王持剑挺立, 冁然而笑。
“蒙恬, 你又输了。”
身姿颀长的少年躺倒在地, 大口呼吸着,袅袅白雾自口中喷薄而出, 待呼吸平稳之后,他拄剑坐起来,仰头与挺然而立的君王对视。
四目相对间, 两个少年相视而笑。
嬴□□身对地上人伸出长臂。
蒙恬毫不犹豫握住那只修长大掌,脚下使力, 站了起来。
归秦半月,蒙恬一直没有时间入宫面见君王。
嬴政先前命人打造的盔甲今日一早送入宫中, 他借此出宫,亲自把盔甲送到军营。
气温实在太低,琉璃怕冷没有一起出宫, 樊尔要教导成蟜剑术, 也未跟随。因为是偷偷溜出宫,不好明目张胆带上侍卫, 故而陪同的只有蒙毅,以及不为人肉眼所见的魂魄武庚。
蒙恬将剑入鞘, 突然问:“大王今日心情不好?”
闻此话,嬴政面上笑意凝固, 沉吟良久, 他苦涩一笑:“你怎知寡人心情不好?”
“因为… … ”蒙恬目光落在远处山巅,“大王每次心情不好, 都会找我比试剑术。”
少年君王面上露出窘态,他讪讪摸摸鼻子,“原来你都明白。”
蒙恬收回视线,问:“大王因何不悦?”
“想必你也有听闻各国贵女公主入王宫之事。”
嬴政在旁边木质阶梯上坐下,头一次在兄弟二人面前叹气。
关于吕不韦与芈姓一族为君王择选王后候选人的事情,蒙恬是在归秦第七日听说的。秦国男子历来是冠礼前后议亲,虽说君王婚事较为特殊,但这个年龄着实过早。
蒙毅在下首阶梯上坐下,侧身面对君王,语气蕴含惋惜:“起初我本以为琉璃名义上是传授您剑术的师父,实则是未来王后,没想到她真的只是您的剑术师父。”
被疾风吹得飘忽不定的武庚听到这番话,哭笑不得挑起眉尾,俯视着一脸认真的少年。未来王后?不知琉璃听到这话,会作何反应。
“蒙毅,你怎可妄议君王与君王之师。”蒙恬轻咳几声,把弟弟推到一边,在木阶上坐下,抱拳辑礼:“还望大王恕罪,我弟弟是无心之言。”
“寡人明白。”
嬴政摆摆手,表示无碍。
三人沉吟许久,少年君王突然长叹一声。
蒙恬试探问:“大王可是不满意那几位人选?”
嬴政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很厌烦芈姓姐妹蓄意出现在自己面前,还要假装是巧合。在他看来,做人还是真诚些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把人当傻子耍,只会显得她们也很愚蠢。
王祖母聪慧一世,想必对姐妹二人很失望吧!
“寡人满意与否,他们也不会在意。”双手撑膝起身,他拍了拍蒙恬的肩头,“回宫了,下次有空再过来看你。”
知道君王不想多说,蒙恬识趣没再追问,起身送他到军营之外。待弟弟翻身上马,他低声嘱咐:“路上小心些。”
蒙毅郑重点头,握牢缰绳。
军营距离王宫有五十里,冬日昼短夜长,还有不足一个时辰,夜幕便会降临,策马疾驰大约需要一个半时辰才能抵达王宫,两人不敢有一刻耽搁。
天边最后一点白彻底消失,夜幕笼罩整个大地,琉璃立在台基前,莫名有些不安。
“樊尔,他们是何时出宫的?”
听到询问,樊尔自殿中出来,“午后一刻。”
掐指算算时间,琉璃面色凝重,“奇怪,半个时辰前就该回来的。”
主仆俩同时抬头看向漆黑夜空,满天星辰闪烁不定,看似没有任何异常。
余光瞥见一缕魂魄匆忙飘来,琉璃快步走下台基,迎了上去。
“为何只有你独自回来?”
武庚神情凝重声音急迫:“那孩子出事了!夜幕降临之后,嬴政与蒙毅策马路过距离王宫二十里处的偏僻密林,突遭一伙黑衣人拦截。那伙人冲上去便直接动手,应是蓄意为之。面对上百人同时围攻,纵使两人剑术了得,也难以坚持长久。作为魂魄,我不能冒然现身帮他们,只好赶回来找你们。”
“多久之前的事情?”琉璃急声问。
“一刻之前,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
“快带我们过去。”琉璃从玲珑袋中拿出忆影剑。
武庚有些迟疑:“他们人很多,在人族,君王遇袭不能小觑,我认为要先通知卫戍军。”
“不行,等卫戍军整顿出发,怕是来不及了。”琉璃走出几步又停下,冷静吩咐:“樊尔,我与武庚先过去。你去找吕不韦,让他带上一队卫戍军前去密林营救嬴政。”
“不可,我不能让少主独自去冒险。”樊尔表情执拗,紧紧跟在她身侧。
“这是命令,我命令你去找吕不韦。我们多僵持一分,嬴政与蒙毅就多一分危险。樊尔,你一向理智,不要在这种时候耍脾气,我修习三百多年术法,对付区区人族,还是游刃有余的。”
琉璃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话音将落,她跟随武庚头也不回掠上殿脊,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樊尔双掌紧握,脸色更加冷峻,但他并未因此赌气,转身掠上反方向的宫墙,向着相府而去。
磅礴大气的相府灯火通明。
正屋炭火烧的正旺,吕不韦斜坐在奏案前,垂眸看着一卷展开的奏章。
相府大门已闭,樊尔来不及细想,便翻墙而入。
“何人夜闯相府?”暗夜中,一声冷喝响起。
“是我,樊尔。”樊尔并未隐瞒身份,从阴影处现身:“我找相邦有急事,还望通传,事关秦王。”
那家仆并不知道樊尔是君王身边的人,听到这话,以为他是刺客,立时高声大喊:“快来人,有人夜闯相府!”
担心琉璃身陷危险之中,樊尔哪里还有心情与家仆客气,没有理会对方的大喊大叫,他转身径直朝着正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