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到头的冗长甬道上, 四名少年男女,琉璃走在最前列, 身后跟着身姿挺拔的樊尔,星知寸步不离黏在他身侧, 仰着脑袋笑容灿烂, 子霄脸色阴沉跟在最后,本就凶的面容更是平添生人勿进的气势。
毕竟嬴政才是这秦王宫的主人, 琉璃不好做主随意安排星知与子霄的住所,为了尊重王宫主人,她直接带着主仆俩去了君王所居殿宇。
肃穆殿内已然点亮三十六盏青铜灯,四鼎燎炉烧得正旺,少年君王单掌托腮,狭长丹凤眼低垂着,长指不时略过简策上的文字。
蒙毅今日回了上将军府,不在宫内,此刻殿内只有一人一魂魄,其余宫人都在殿外候着。众人见到琉璃,纷纷俯身行礼。
殿内魂魄看到陌生的星知主仆,收起闲散模样,站直身子,狐疑瞅着琉璃,他看得出来那二人不是人族。
而主仆二人看到面若冠玉的俊秀魂魄,俱是愕然。一位本该去轮回转世的魂魄,何故逗留在人间,守着一位君王。
“琉璃,他为何… … ”星知抬手指向盘龙中柱旁杵着的武庚。
主位上的少年君王闻声抬头看来,琉璃眼疾手快按下星知手臂,压低声音解释:“我先前答应一位仙狐去解封千年前亡国君王的魂魄,阴错阳差解封了君王的儿子,他不愿去轮回,执意跟着我们要报恩,是以我便让他暗中跟着那孩子。政儿并不知那魂魄的存在,你莫要让他看出端倪。”
“???”
星知表情复杂,看看武庚,又看看嬴政,不明白琉璃为何不让那孩子知道魂魄的存在,莫非怕被吓到?可作为君王,日后势必要面对更大的场面,区区魂魄又算什么。
少年君王起身,走下主位,目光扫视几人,最后落在琉璃身上。
“你二人在说甚?”
不动声色松开星知手腕,琉璃抬脚布入大殿,讪讪摸摸鼻子,“乡野之人不懂王宫规矩,我只是在提醒她。”
听到她说自己是乡野之人,星知顷刻黑了脸,张嘴欲要反驳。
子霄及时按住她的肩头,低声提醒:“少主,今时不比当年的邯郸城,莫要惹出乱子。”
侧身躲开肩头手掌,星知不悦走进大殿,梗着脖子不说话。
见她这态度,嬴政也未生气,转身似笑非笑盯着琉璃。
“看来你的朋友都与你一样,没有对上位者行礼的习惯。”
“乡野之人不懂那些,以后慢慢会习惯的。”为星知辩解之后,琉璃才后知后觉不对劲,“我是你师父,不行礼有错吗?”
“也… … 没错… … ”
少年君王立时恢复少年人模样,讪讪摸摸鼻子,转身回到奏案前盘膝而坐。转移话题:“你带他们过来是?”
“自然是找你为他们安排住处。”言语间,琉璃走到燎炉旁,将冰凉双手置于炉鼎上方。
安排住处… …
嬴政凝眉思忖,秦王宫宫殿众多,他竟一时想不起来哪座殿宇闲置着。
星知挥挥手,表示:“不用那么麻烦,樊尔住在何处?我与他住一处… … ”
见上方君王一脸不敢置信,她才反应过来话里有不妥,忙不迭解释:“别误会,我不是要与他住在一间寝殿,我的意思是我想住在他隔壁。”
樊尔垂在身侧的双手倏然蜷起,本能上前两步,想要拒绝。可话还没出口,就听嬴政道:“不可,他住在章台宫偏殿,而章台宫是寡人住所,外人不可入住,况且你是女子,更加不合乎规矩。”
樊尔暗自松了口气。
星知一张小脸却垮了下去,“你这孩子长大后没有小时候讨人喜欢了。”
“寡人为何要讨人喜欢?”
嬴政不喜不熟悉之人提起自己幼时,情绪驱使下,语气不由重了些。
突如其来的变脸,让星知怔愣在原地,这哪里还是记忆中那个沉闷别扭的男童。
燎炉旁烤火的琉璃回转身,未免星知恼羞成怒,她出声建议:“不如住在羽阳宫,那里距离章台宫比较近,你若想见樊尔,随时都可以来见他。”
樊尔刚缓和的脸色因这话,再度阴郁。
星知虽不甘,但也没再说什么,这里毕竟不是能任她造次的太月古城。为了不被兄长带回去,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妥协。
嬴政吩咐殿外寺人带星知和子霄去羽阳宫。
寺人应了一声‘诺’,俯身对主仆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到殿门口,星知驻足回首,不甘心吐槽:“你这孩子,真的没有以前招人喜欢了。”
“… … … ”
嬴政扯了扯嘴角,脸色阴沉。
见少年君王变了脸色,星知吐吐舌头,快步离开。
偌大殿宇内恢复安静。
武庚悄无声息飘到樊尔身边,问:“他们也是鲛人?你的爱慕者?”
听到爱慕者,樊尔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没有得到答案,魂魄不甘心跟出去,不依不饶追问。
听着远去地追问声,琉璃有些怕樊尔被问烦了,会忍不住与武庚动手,那魂魄应该不是对手。
少年君王展开一卷新的奏章,却并未看进去其上内容,他手指交替敲击几下案几。呢喃问:“我… …是否是真的越来越令人讨厌了?”
“莫听星知瞎说,她眼里只有樊尔,所有阻止她接近樊尔的她都不喜欢,这个世上,她最讨厌的还是我,你都排不上号。”
琉璃依依不舍离开燎炉,在奏案对面坐下,解下腰间布袋推过去。
“听说这是新品饴糖,比蔗糖更好吃。”
垂目看着袋中糖块,嬴政很好奇:“你为何如此喜欢吃糖?”
“因为以前从未吃过。”
琉璃话里的真正意思是鲛族没有甜食,听在嬴政耳中却成了,她幼时流离失所,后来被剑客师父收养,生活依旧清苦。
将那包饴糖推回去,少年郑重承诺:“以后我每日都让蒙毅从宫外带最新鲜的糖给你,你若还有其他需要,也一并告诉我。”
“对了,先前在邯郸,你们为我和母亲花费颇多,我明日让人准备些钱币给你。”
琉璃瞅了他片刻,不明白他满眼心疼是何意,以为他是想要报答,她未多想,拿出一块糖放进口中。
含糊不清道:“不用,王宫管吃管住,我和樊尔用钱的地方很少。”
以前,她总是担心人族钱币不够用,整日想着省着点用,自从来到咸阳,住进王宫,几乎很少有能用到钱币的时候,也就偶尔出宫买些琐碎品能用到。
嬴政没有坚持要给她钱币,转而道:“你有其他想要的也可以告知我。”
琉璃点头,没把他的话当真,欲起身离开,却听少年又道:“你既已想好让他们住在何处,又何须来问我,你只管安排便是,事后告知我就行。”
“主要是… … 为了尊重你这个王宫之主。”
还有一点就是,她只是小小的君王之师,不确定宫人会不会听从安排。
而对面少年在听到‘尊重’二字后,黑眸闪过晶亮,犹如夜空之上点缀的星辰。
阴沉一整日的天空终于在次日午后飘下细雪,街道上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身披蓑衣,均都行色匆匆往家赶。
位于最繁华街道上的相府,府门大敞,家奴们冒雪忙碌。
议政厅的家臣逐一散去,端坐在主位上的吕不韦缓缓吐出一口白雾,垂目看向奏案上堆积着的几十卷奏章,这些都是早上王宫里送回来的。
他随手拿过几卷展开,隗状那卷奏章末尾上的小字吸引了他的目光。看到最后,他不由失笑出声,小君王还是对他成见那么大。
他知道君王句句针对质疑他对大秦不负责,无非就是想让他入宫商讨修水渠之事。
罢了,既然君王有意而为,他作为臣子也只能上钩。
慢悠悠卷起奏章塞进怀里,吕不韦起身走到门口,喊不远处的一名家奴:“准备车马。”
家奴狐疑:“相邦雪天也要出门?”
“对,进宫一趟。”
吕不韦拂去袖袍上的碳灰,仰头看着漫天飞雪。今日雪势并不大,零零碎碎的雪花随风翻飞,落在地面须臾后融化。
家奴很快小跑回来:“相邦,车马已备好。”
淡淡‘嗯’了一声,吕不韦揣手穿过游廊,向着府门口而去。
身披蓑衣的马夫见他出来,忙俯身行礼。
待他坐稳,马夫扬鞭驱赶着马儿向着王宫方向而去。
约莫半个多时辰,马车驶入宫门。
牗扇下端坐的少年君王正在研读一篇农书,寺人匆匆入殿通传吕不韦正候在外面。
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琉璃,他才示意寺人宣吕不韦进殿。
“他冒雪前来,可是各国又有动作?”
“诸国动作一直不少,只是这次应不是因为各国战事。”
嬴政没想到吕不韦真的会因为那段文字而入宫。
琉璃还想追问,余光瞥见吕不韦的身影,她只好作罢,提衣准备起身离开。
“无需避着。”嬴政出声阻止。
听到这话,吕不韦脚步一顿,面上不悦转瞬即逝,上前辑了一礼。
嬴政亲自斟了一觞茶水推到案几左侧,明知故问:“不知相邦淋雪前来所为何事?”
吕不韦提衣跪坐下去,呷了一口茶水,淡笑掏出怀中那卷奏章。
“臣以为大王想让臣入宫呢!”
本想揶揄对方的少年反倒被调侃,他讪讪摸摸鼻子,但很快恢复镇定,展开奏章。
“为何驳了隗卿的提议?你应知修水渠对大秦是有益处的!寡人想知道你拒绝的理由。”
第075章 态度强硬
面对君王冷漠地质问, 吕不韦没有生气,奏案下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无声摩挲着,他勉强扯动嘴角, 开口之间喷出稀薄雾气。
“大王可知, 此举益处有, 弊端亦有。韩国谴郑国入秦提议为大秦修水渠,实则只有一个目的, 削弱大秦的人力和财力。”
“寡人自然看得出其中端倪,但这卷奏章里有一点说的对,水渠一旦修成, 农田得到灌溉,受益的不止是国家, 更是万千黔首。”
嬴政深邃黑眸似漩涡,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情绪。
吕不韦蹙眉凝视着少年君王, 摩挲的双手蓦然停止,语重心长道:“大王应知,大秦大半人力都用在了修建君王陵墓上, 根本没有多余的劳动力财力用来修水渠。”
“那便将修建陵墓的人力抽调去修水渠, 寡人还不到十六岁,如无意外, 十年之内还用不到陵墓,修建进度大可以减缓, 修水渠才是重中之重。”
少年君王态度丝毫不退让,一番争辩之后, 二人沉默着大眼瞪小眼, 谁也不愿妥协。
对于人族继任王位即要修建陵墓这一点,琉璃实在无法理解, 她记得幼时阿婆常说,死后灵魂离开躯壳,一切都将化为虚无,消散在深海之中,故鲛人生前并不会为自己修建陵墓,她觉得人族花费几十年人力财力去修建死后葬身之所,实属浪费。
虽然鲛族无需农耕,她也不清楚农耕对于人族究竟有多重要,但修水渠和修陵墓之间,她与嬴政观点一样,一人之事终究比不上万千人之事。
默默捧起温热耳杯,递到唇边抿了一小口,琉璃垂目看向那篇奏章,吕不韦还在场,她并未把心中想法表达出来。
吕不韦盯着漂浮的茶水,沉吟许久,最终叹息一声,语气平和下来。
“大王还年少,并不懂诸国之间那些阴谋算计,各国一直谋划如何合纵攻秦,郑国此番入秦绝非诚心献计,还是三思为好。”
“寡人早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与诸国之间对战的是大秦将士,不是那些修建陵墓的工匠,寡人也并不是让大秦将士去修建水渠。”嬴政态度不容置喙:“此事无需再议,还望相邦务必留下郑国,商议修水渠之事。”
吕不韦脸色阴沉,但也没有继续辩驳。这是嬴政头一回对一件事情如此坚决,以往议政殿上,无论他有多不赞同他的观点,也从未直面强硬反对过。
先王遗诏命他尊自己为仲父,兴是逆反心理在作祟,两年半来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称自己为相邦,甚少唤仲父。作为成年人,吕不韦知道自己不该与一个孩子计较。
然而今日,他却被惹怒了。
嬴政看得出来吕不韦很不悦,但此事不能妥协。他无法预知大秦未来会如何,不过对于修水渠之事,他认为自己没有错。
“相邦无需担忧,此事是寡人执意而为,倘若日后出了差池,寡人一力承担后果。明日议政殿上,相邦可以言明修水渠之事是寡人的决定。”
知道说再多也改变不了君王的决定,吕不韦黑着脸起身。
“如此,臣便先告退了。”
“雪天不便,寡人就不送相邦了。”
嬴政没有起身的意思。
吕不韦面无表情,甩袖大步离去。
看清少年唇角微不可查的弧度,琉璃不由失笑。
“能气到吕不韦,就这么开心?”
听到这声调侃,嬴政唇角弧度顷刻消失,讪讪摸摸鼻子,“此举,我不是有意报复,我是真的认为修水渠有益于国家和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