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从布袋中掏出一块糖丢进嘴里,糖块把左边面颊撑起一个鼓包。
“切记,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你去付出生命。结束乱世固然重要,但也要有命才行。”
嬴政问:“你也不值得吗?”
琉璃摇头:“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吗?此时的嬴政还没有答案。“希望我们余生顺遂,永远不要有生死抉择。”
看着对面少年君王满含希冀的眼眸,琉璃淡笑不语。
第072章 只为承诺
赵国, 邯郸城。
因赵王病重之事,整座城内都充斥着一种沉寂而压抑的气氛,群臣眉头一个比一个皱的深, 均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们本还满心期待春平侯能顺利归来继任王位, 结果等来等去, 等到的却是春平侯为出逃,不惜召集所有间者, 行刺秦王,意欲挟持秦王出城。
成功了还好,秦赵两国积怨已久, 只要能顺利归国,赵国想要保下王位继承者, 还是轻而易举的。但可恨的是失败了,秦王没擒住, 还搭上了所有间者与太子。
行刺君王本就是大罪,还被逮个正着,纵使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以说服秦国放人。
赵王 丹拖着病重的身体, 在议政殿上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 气急攻心,一口血喷涌而出, 颤巍巍倒在王位上,鲜血顺着奏案滴在下方雪白的皮毛毯子上, 红白交汇,尤为刺眼。
众臣哀恸惊呼不绝于耳, 已然顾不得礼数, 蜂拥而上。
赵堰拨开面前几个老臣,不由分说跪下去, 用膝盖挪动着上前,弯身抱着不断抽搐的父亲,声音干哑:“父王,您这是怎么了… … ”
气若游丝的赵王 丹艰难掀起眼皮,方才挂在眼睫上的几滴血珠落入那浑浊的双目,眼前骤然一片血红,让他看不清幼子面容。双臂沉重,他试了几次都抬不起来。
赵堰觉出他想抬手,忙握起那只苍老褶皱的手覆在自己面颊上。粗粝掌心贴在脸上的刹那,他终于模糊双眼,父亲昔日慈祥面容闪现脑海。多次谴人入秦暗害兄长,他以为他足够狠心,然而这一刻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他还是控制不住心痛。
眼泪汹涌而出,赵堰突然醒悟,那是他的兄长,是一直宠他护他的兄长,他竟然想要害死他。
好在医师及时赶来,赵王 丹勉强捡回一条命,但久病难医的身子早已残破不堪,再加上忧心在秦为质的次子,就算是暂时保住性命,但也时日无多了。
时下秦赵局势紧张,赵王 丹心里很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册立太子,方能稳住赵国上下。
宫正将册立太子的诏书亲自送到赵堰手里时,郭开暗自松了一口气。
想到病榻上的父亲,想到还在秦国牢狱的兄长,赵堰一点也笑不出来。幼时,他庆幸自己有一对好父母,有一位好哥哥,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陷他们于不义。
想到不久后可能会失去父亲,他长舒一口气,握着诏书的手收紧。
“郭开,我是不是做错了?”
郭开笑容谄媚,言语蛊惑:“您现在如愿成为太子,何错之有!在这乱世中,为自己谋得一席之位怎么能算错呢!您若为王,日后您的子孙定会感念您的。”
赵堰不知日后子孙是否会感念他,但他知道,倘若父亲知晓他与吕不韦合作,意图谋害兄长,一定不会原谅他。
郭开小眼睛转了几转,佯装语重心长:“太子,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最忌讳的便是心软,都到了这种时候,您不能生出退缩的心思。”
“本太子明白。”赵堰面上悔意褪去。
吕不韦迟迟没有对赵屹做出明确处置,只是以行刺君王的由头关押在咸阳牢狱。
牢狱内暗无天日,阴冷潮湿,待久了,全身上下都有一种阴湿之感。
赵屹平时爱干净,周遭那样的环境,实在难捱,不出十日,便已蓬头垢面。可他却又只能隐忍不言,不求助是他最后的尊严。
秦国方面似是忘记了他们的存在,每日只有狱卒按时送些冷硬吃食。赵屹询问过几次,想要探知吕不韦态度,狱卒嘴严的要命,不肯透露分毫。
在牢狱煎熬一个半月,大寒之后,他终于等来了吕不韦。
天光穿过牢狱上方狭小通风口斜斜洒在地面,无数尘埃漂浮在光线中。
直到身后铁链拖地之音停止,吕不韦才回转身。
“相邦想好如何处置本侯了?”赵屹唇角挂上嘲讽笑意。
看着那张冻的青紫的脸,吕不韦转头用眼神示意杵在旁侧之人。
那人会意,展开怀里抱着的冬衣,上前披在赵屹身上。
“今日前来,是为告知春平侯一事,赵王薨逝,你的弟弟已继任王位。”
听到吕不韦这句话,赵屹唇边笑意消失,双目失神片刻,他拼命摇头:“不可能,我父王身体已经好转,怎会… … 怎会… … ”
皴裂嘴唇渗出斑斑血迹,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风采。
“请节哀。”吕不韦双手执于身前郑重辑礼。
赵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脸上泪痕蜿蜒,“我父王是不是被害死的?是赵堰对不对?”
吕不韦摇头,“他是因得知你行刺秦王失败,太过… … 最终没能挺过去。”
赵屹双肩垂了下去,咸涩泪水落在裂口的唇角,刺痛感让他眼眶更加模糊。若他能预知会因此加剧父亲的病情,他绝不会冒险袭击秦王。
已看惯生死的吕不韦摆摆手,示意狱卒将他带下去。
身体麻木的赵屹任由狱卒将他拖回牢房,此刻他内心早已被悔恨占据。
午后暖阳洒在大殿,琉璃围坐在燎炉旁,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水。
“既然赵堰已继任王位,你们可有考虑放赵屹离开?他当初放过你一次,这次你可否放过他?”
闻此话,嬴政停笔抬头,凝视少女白皙侧脸须臾,继续未完成的书写。
“听闻赵屹得知老赵王薨逝,大病了一场。今日议政殿有讨论过此事,众臣都认为应该放他归赵,不能让他死在大秦。”
“何时放他离开?”琉璃追问。
“就在这几日。”
写下最后一个字,嬴政眼神复杂瞅着包裹严实的琉璃。
“你为何如此关心赵屹?”
听到这别扭语气,琉璃歪头瞅着他。凝眉纠正:“这不是关心,是兑现承诺。当时去邯郸牢狱接你之前,我曾承诺,日后他若有难,我会出手救他一次。作为局外人,我本不该插手你们秦赵两国之间的事,我只是觉得他也算是个好人。既然你与群臣都想放他离开,我不多嘴便是。”
以为她是不开心了,嬴政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递过去。
“蒙毅今日从宫外带来的蔗糖。”
琉璃接过那带有体温的布袋,打开发现糖块都粘在了一起。
“你是不是傻?哪有把糖揣怀里的,都融化粘一起了。”
“… … … ”嬴政一时哑然。
当时,从蒙毅手中接过,他随手放入怀中,冬日寒冷,他以为把糖放在外衣里不会有影响的。仔细想来,琉璃装糖块的布袋似乎是一直挂在腰间。
他讪讪摸摸鼻子,伸手想拿回布袋。
琉璃躲开,隔着布袋将粘在一起的糖掰开,拿出一块丢进嘴里。
“挺甜的,来一块?”
说着她撑开袋口递过去。
犹豫一瞬,嬴政伸手拿过一块。
五日之后,天气阴霾,冬风凛冽,赵屹启程返赵。
吕不韦谴使臣姚贾亲自送他回去。
琉璃带着樊尔出宫闲逛,才得知今日赵屹要离开咸阳。
使团队伍约莫三十人,正缓缓向着城门口而去。
主仆俩走到狭窄巷子中,悄悄掠上屋脊,目送那列队伍行远。
“赵堰为王,他此番回去,不知能否保住性命,少主先前为何不愿见他最后一面?”
“见与不见,都没有差别。”
琉璃收回视线,足尖轻点,掠下屋脊。
早在前几日,赵屹就曾提出离开之前想见他一面,她与赵屹交情不深,对方什么心思,她也清楚,故而并未答应相见。
樊尔紧随其后降落到无人巷子中。
主仆俩正欲离开,巷子深处却陡然传来打斗声。两人都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无声对望一眼,转身向热闹街道走去。
走出没两步,不远处一声熟悉地呼喊响起,主仆俩同时停下脚步,迅速转身朝着巷子深处而去。
在看清双方交手的是谁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星知,星言,你们为何会在此?”
兄妹二人看到主仆俩,终于停手。
方才还横眉怒目的星知,见到樊尔,立时笑意盈盈凑上去,声音柔的能掐出水来,“樊尔,你果然在秦国。”
樊尔本能后退两步,面无表情恭敬行礼:“见过三少主。”
星知娇俏‘哎呀’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眨巴着一双明亮眼睛,声音腻的人头皮发麻:“何必如此见外,以后迟早是一家的。”
见到妹妹这副样子,星言抬手捂住眼睛,觉得甚是丢脸。
琉璃同情瞅着樊尔,话却是对星知说的:“你的亲侍都受伤了,你还有心情缠着樊尔!”
这话提醒了笑容痴傻的星知,她依依不舍松开那劲瘦有力的手腕,转身小跑到唇角染血的子霄身旁,先是塞他嘴里几粒丹药,才搀他起来。
“二兄,你下手这么重做甚?”
“你还好意思指责我,你若不带他逃出来,他若不拼死护着你,我能伤他至此?”
星言越说越气,拔·出剑又要动手。
琉璃见状,忙拦在中间,双手同时做出制止地动作。
“你们是亲兄妹,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星言冷哼一声,用力将剑入鞘。
这似曾相识的情况,不用猜,也知道原因。十年不见,看来蝾螈族的结界终究是关不住星知对樊尔的执念。
吃了丹药的子霄盘腿而坐,闭目凝神聚气,调整内息。
星知蹲在他身旁,双手托腮,担忧瞅着他。
见妹妹满面愁容,星言语气别扭安慰:“放心,我下手有轻重,没有伤及他的根本。”
星知无声白了兄长一眼,并未吭声。
半个时辰后,子霄缓缓收起周身灵力,睁开眼睛,以剑拄地,费力站起来。看到少女紧张面色,他温柔浅笑。
确认子霄无碍后,星知再次凑到樊尔身边,不由分说先拉住他的手,颠颠倒倒把十年间自己如何试图闯结界,如何苦苦哀求父母兄长,如何为破结界遍体鳞伤,如何闹死闹活的经过叙述一遍。
“你都不知道,我成功逃出来的那一刻有多开心。”
她神情从惊喜转为失落:“我和子霄一路寻到邯郸城,把整座城池翻了一遍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遇见了以前帮助过的一位老伯,他告诉我们,说你们随着那个孩子来了秦国。我就说多做好事有益处,幸亏我当时心善救助了那个人族。”
樊尔推开她不是,不推开也不是,他左右为难间,转头看向琉璃,用眼神求助。
第073章 死缠烂打
琉璃上前推开星知, 挡在樊尔面前。
子霄脸上浅笑从凝固到逐渐殆尽,她全都看在眼里,猜出这古板凶煞的蝾螈亲侍可能是喜欢自己主子, 她当即放弃想要撮合樊尔和星知的念头。
蝾螈族不但长相凶, 脾性也不如鲛人那般温和, 她只是怕这子霄因爱生恨,日后会不顾两族情义, 伤害樊尔性命。
清清嗓子,她先是瞅了瞅星言与他的两个侍卫,才一本正经道:“男女有别!光天化日!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我将来势必是要嫁给樊尔的, 拉拉扯扯有何不妥?”星知不服气指着琉璃,“倒是你, 这般有意阻拦,可是要与我争夺樊尔。”
琉璃挥手打开指着面门的那只手, 很想给她一个白眼,但转念想到自己是一族继承者应当注意形象,又硬生生忍下了。
“我们又不是不回无边城, 你等几十年又何妨!这般不顾后果跑出来, 你可有想过你父母的感受!蝾螈族血脉特殊,最易被人族术士盯上, 你能不能有点脑子!”
“我… … ”
星知作为蝾螈三少主,除了父母兄长, 几乎无人敢用这种呵斥语气跟她说话。然而,琉璃那话虽然不好听, 可却在理, 她脑子一乱,完全组织不出有力地辩驳。特别是对方还理直气壮, 她更加不知该如何回怼。
憋到小脸通红,她噘着嘴回头求助:“二兄长,她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