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基上的年轻君王遥望着下方仍旧少女之姿的琉璃,手掌蜷缩,深邃眼眸滑过一丝异样,忍住没有走下去。
隔着冗长石阶,对视片晌,琉璃提衣拾阶而上。
樊尔缄默不言,紧跟其后。
约莫两刻左右,主仆俩呼吸平稳走完九十九层石阶。
嬴政眉眼霎时续满柔和笑意,禁不住上前两步,想要询问送行事宜,微启薄唇后,转念又觉不妥,只得话锋一转:“恰好到飧食时间,不如一起。”
那低沉富有磁性的悦耳之音让琉璃恍惚片刻,想起吕不韦那些言辞,她面色阴郁几分,态度疏离颔首应下。
嬴政放缓步子,与琉璃并排走着,艳丽晚霞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石板路上。他能清晰感知到身旁人情绪不高。
樊尔落后几步,凝视着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不自觉握紧赤星剑柄,一股难掩酸涩滑过心头。
走出一段距离,嬴政低声询问:“你今日不开心?”
闻此话,琉璃驻足,转身仰视对面年轻君王,墨蓝眼眸中毫无波澜。斩钉截铁回答:“是!”
听出那个字里的真正情绪,嬴政呼吸一滞,眉宇间浮上一丝难掩得紧张。急声问:“因何不开心?”
琉璃没有回答,转身继续向前走。
嬴政凝视那抹窈窕身影片刻,无暇深想,大步跟上去。认识到如今,这是琉璃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不开心。
“可是那个咋呼的星知又惹你了?”
“不是。”
“是宫外有人招惹你了?”
“是。”
“是谁?”嬴政厉声道:“寡人立刻派人前去逮捕那人。”
“是吕不韦。”琉璃转头去看君王反应,见他面上立时浮现怒容,她另一半烦躁也随之消散。垫脚拍拍君王宽阔肩头,“我今日也没让他开心,无需你逮捕他为我出气,你至今还未亲政,要想稳住朝局,最好少招惹他。”
侧头扫视肩头莹白手背,嬴政喉结下意识滚动几下,浓密长睫低垂。还有三个多月便是二十岁生辰,这种时候的确不宜招惹吕不韦,可他真的不甘心就此作罢!
看出君王心思,琉璃郑重警告:“记住我的话,冠礼之前不要招惹他,这种关键时刻,若被他寻到错处,这些年的忍耐就都白费了。”
嬴政不情不愿点头,承诺:“待我掌权,定为你出这口气。”
琉璃笑容欣慰:“你有这份孝心足矣。”
听到‘孝心’二字,年轻君王面色僵了僵,眼底情绪晦暗不明,而今的琉璃看起来比他稚气许多,他心里别扭至极。
而樊尔听到‘孝心’两个字,脸上阴郁减轻不少。
宫人已将飧食准备妥当,三人分别在三张案几前坐下。
宫里飧食有饼、肉酱和清粥。
三人安静吃着,一时间大殿只有轻微咀嚼声。
琉璃因下午的不愉快,心里郁结始终未消散殆尽,吃了一小半便吃不下了。
嬴政见状,慎之又慎问:“吕不韦找上你,可是因为我?”
“算是吧!”琉璃没有看他,用木勺慢条斯理搅动着清粥,未免他再追问,转而道:“眼看着距离二十岁生辰不远了,你可有决定好选择谁为王后?”
只那一句询问,嬴政便明白过来,吕不韦何故找琉璃,看来他迟迟不表态,那个虚伪男人坐不住了。知道对方着急,他更加不想表态。
唇角扬起优美弧度,年轻君王声音愉悦:“不急,冠礼之后再决策也不迟。”
知道他是故意的,琉璃轻叩案几,语重心长道:“这种事情理应在冠礼之前择选,那几位也是有身份的人,你这般不当回事拖着,惹怒她们不当紧,惹怒她们的家国,对你只会有害无益。”
嬴政优雅撕下一块饼塞进嘴里,无所谓道:“怕甚!作为君王,若事事都指望女子,何以平定乱世!这些年战乱不断,诸国对战大秦,并未讨到好处,我又何须卑微讨好她们。在我看来,权利与婚姻并不冲突。”
虽然琉璃也认为不该拿联姻来换取利益,但那五位关系到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不仅仅是与诸国之间的联系。
沉吟稍许,她凝眉提醒:“无论如何,亲政之前,还是不要出差池为好。”
“放心,我会处理妥当。”
嬴政喝下最后一口粥,拿起细布擦净嘴角。
从始至终,樊尔都闷头吃着,没有说一个字。
夜幕降临,繁星布满夜空。
斜坐在殿脊上的武庚,安静听着殿中谈话声,不由摇头轻笑。连他这个魂魄都能看出君王的真正心思,恩人却仍旧没有察出端倪,不知是该说她迟钝好,还是该说她装傻充愣好。
下面传来脚步声,魂魄垂眼看去,只见两鲛一人,沐浴在月光下,眺望遥远天边的一颗闪烁星辰。
琉璃拂去肩头将将飘落的一片枯叶,再次嘱咐:“我说的事情,你考虑清楚。”
“好… … ”
嬴政尾音婉转,目送那抹纤瘦背影消失在暗夜拐角处,唇角笑意一点点褪去。
五年来,他甚至都叫不出那五位的名字,更别提音容笑貌,又谈何从中择选。二十岁生辰在即,人人都开始逼他做出选择,甚至连琉璃也… … 他知道她是因吕不韦的刁难,才出言催促,可仍然控制不住心生烦躁。
从前,他一心想要长大,想要结束乱世,当时的他从未想过成为君王,会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他知道有些心思不该有,也明白王室宗族迟早会帮他安排婚事。有时候,他也会设想,倘若幼时没有平定天下的梦想,是否而今会在邯郸毫无压力的活着,平庸且快乐。
然而,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倘若,在欺辱下萌生那个念头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他这一生不可能平庸快乐。
父亲当初那般宠爱母亲,最后都没逃过另娶侧夫人的命运,他连王的权利都没有,又该拿何对抗王祖母与吕不韦。
幽幽叹息一声,年轻君王回头,“玉泉,给寡人拿樽酒来。”
名唤玉泉的寺人弯身行礼:“诺。”
不多时,一樽酒被捧到嬴政面前,玉泉轻声劝解:“夜深,大王切莫饮多,伤身。”
“放心,不会饮多,寡人还有许多奏章未看。”
吕不韦每日仍旧会把批阅过的奏章送入章台宫,而今每日已经涨到八十斤,他又怎能允许自己醉酒。几年来,为了不认输,他每每都会熬到深夜,坚持看完每一卷奏章。还有三个月零十六天便能掌权,摆脱吕不韦,他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一樽酒下肚,嬴政心中烦闷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烦躁。看来这种微醺状态下,饮酒只会加重忧愁。
第081章 一笔交易
秋风萧瑟, 细雨如丝,燥热天气被一场秋雨浇灭。
暮色四合,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稀薄雾气, 每一寸空气里都浸染着潮湿。
夜幕降临之前, 章台宫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身材魁梧壮硕的卫戍军井然有序站立着, 一阵秋风裹挟着熏香扑面而来,一众将士禁不住悄悄侧目看去, 却见一位容貌清冷,身材曼妙的女子款款走来。女子梳着的垂云髻上斜斜插着一枚玉笄,使得那双瑞凤眼更加清冷。
众人皆都屏息凝神, 怔怔凝视那女子。
女子眼尾轻扬,淡漠瞥视他们, 脚步不停,走过冗长甬道, 直直朝着章台宫正殿而去。
眼见着天空最后的灰白也要被黑暗吞噬,候在殿外的宫人鱼贯入殿,逐一点亮青铜灯盏。
女子仰头看向灯火通明的殿内, 深呼吸之后, 挺直脊背,提衣拾阶而上。
殿内上首主位上, 年轻君王单掌托腮,长睫低垂, 安静看着案上展开的简策。
女子在殿外凝视君王须臾,艳红唇角微扬, 朗声道:“我想与大王做一笔交易。”
突然被打扰, 嬴政不悦掀起眼皮,循声看去, 狭长丹凤眼中有片刻茫然。
“你是?”
“果然,你果然认不清我们。”女子笑意未达眼底,抬脚迈入殿内,行至大殿中央,双手交叠在身前,稍微低身,施了一礼:“我名曰妫西芝,乃是时任齐王之孙。”
五年来,这是嬴政第三次见齐国公主,自然记不住她的样貌。
年轻君王端正坐姿,平静无波的深邃眼眸懒散瞅着下方女子,“你想与寡人做何交易?”
妫西芝上前两步,毫无畏惧昂首直视君王。
“冠礼之后,不论是王室宗族,亦或朝中众臣,都将会催促大王册立王后。我知道大王心思不在我们五人身上,也知道大王心思究竟在何处,我与她们四人不一样,我只想要王后之位,不想要大王那颗心,也不在乎有名无实。大王日后若想册立侧夫人,我也全力支持。”
嬴政原本平和面色一点点转为阴沉,眼神复杂凝视妫西芝,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修长手指在案几上交替轻敲着,他缄默不言,迟迟没有做出回应。
哒哒哒的声响回荡在殿内,犹如击打在妫西芝心头。来之前,她想好了各种应对措辞,却没预料到君王竟以沉默应对。内心淡定在那一声声轻扣声中渐渐出现裂痕,她下意识抠着手指,但面上仍旧一副高傲清冷姿态。
候在殿外的宫人们耷拉着眼皮瞅地面,无人敢发出声响。
殿内二人用眼神博弈良久。
妫西芝先沉不住气了,“不知大王可想好了?”
敲击声戛然而止,嬴政不答反问:“其他都不在乎,只求王后之位,你图什么?”
“图王后之位带来的荣光。”
“你倒是不藏着掖着。”
妫西芝笑容自信,双目晶亮:“我一向如此,想要什么,都会清晰表达出来,绝不做隐瞒之事。”
“天下之大,寡人选择多得是,为何要与你合作?”
嬴政这话说的不留情面,妫西芝瞬间变了脸色,死死咬着下唇,表情不甘又憋屈。长这么大,第一次吃瘪,她嗔怒瞪视着主位上的人。
“这么沉不住气,怎配与寡人合作!”嬴政重新展开一卷简策,冷声赶人:“请回吧!”
“天下之大,大王是有诸多选择,可你又怎知她们会容得下那个琉璃!”妫西芝盛怒之下,没有控制住脾气,把心中真正所想说了出来。
君王威严被如此挑衅,嬴政骤然黑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冷冷盯着对方。
从幼时初见至今,与琉璃已相识十五年,以前他只是敬她,感激她,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份敬重似乎有了杂质,他看她的眼神再也不似从前纯粹,他知道那样不对,也尽量隐忍克制,时刻在内心提醒自己平定乱世才是最重要的,个人感情理应放到最后。宫里那些传言他不是不知,大概是逆反心理作祟,他故意任由那种传言肆意,只是因为不想遵从王祖母和吕不韦所谓的安排。他没想能真的娶琉璃为后,可作为一国君主,他不想事事都被他人左右。
面对那般冰冷视线,妫西芝禁不住心尖发颤,有些后悔在别人的地盘说出激愤言辞,惹怒一国之主不是好事,可骄傲了这么多年,她实在开不了口服软。
硬着头皮僵持半晌,她不情不愿解释:“宫里有传言说大王是因她才迟迟不愿择出王后人选的,我想大王应该也明白,想要立一位剑客为后,十分困难。我不在乎你们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我只是想要告诉大王,我们五人之中不论是背后的国家,还是个人脾性,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既然只想要王后之位,那诸国不是可以任你选择,你又何必执着做寡人的王后?”
“因为,只有大王与我年龄相仿,也只有大王还未册立王后,我不想嫁给一位年迈君王,更不想随便嫁一位太子,期许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王后之位。”妫西芝叹息一声:“我年岁不小了,不是什么天真的懵懂少女,我是大齐公主,我想要配得上我身份的权利。”
这般坦诚野心,嬴政突然很欣赏她的性格,觉得她与自己很像,一样的野心勃勃且理智,知道什么才是最应该做的。若她是男子,他定要诚心留她为大秦效力。
见上首年轻君王脸色有所缓和,妫西芝松了口气,低身施了一礼:“在我这里,这只是一笔交易,无关感情,希望大王好好考虑,我便先告退了。”
淡淡‘嗯’了一声,嬴政没有再看她,重新将视线放回简策上。
不为人肉眼所见的武庚,双臂交叠,倚在盘龙中柱上看了一场好戏。
一国君主最身不由己的大概就是婚娶之事,作为唯一继承者的武庚,千年前也曾为这种事情苦恼过。那时,父亲为他挑选了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可他不喜欢,一直闹别扭,甚至故意惹恼那女子,得到了父母的好一顿训斥。
武庚后来勉强妥协,想着继任王位后再找个喜欢的也不迟。然而当年他还未来得及娶妻,便发生了战乱,一路颠沛流离,便更加无暇考虑娶妻之事。
后来父母双双陨身战乱,他一心想着复仇,故而至死都没来得及娶妻。
这个世间是公平的,你想要权利,就必须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情感,比如自由。不过在武庚看来,乱世中还是权利最重要。
他幽幽飘到年轻君王面前,俯身去观察他低垂的眼眸,果然心不在焉。
嬴政突觉一阵阴风袭来,霎时皱眉抬头,可眼前却虚无一片,什么也没有。他本不信世间有鬼怪,战乱中,每天都有人死去,若真有鬼魂存在,那岂不是遍地阴鬼复仇索命。但这些年,他却不止一次感觉到身边有阴风。
武庚对上他犀利视线,立时屏住呼吸,下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死人,根本没有呼吸。悄无声息飘出寝殿,他身形一转去了主仆俩所居的偏殿,准备把看的那场热闹跟主仆俩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