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日雨水的洗礼,殿内殿外处处散发着潮气,琉璃将南北两侧的牗扇都撑开,夜风穿殿而过,带来一阵清爽雨气。
鲛人喜水,无论是海水,亦或淡水,都能令他们身心舒畅。
琉璃愉悦心情还没持续多久,武庚就带来了令她糟心的事。
“你这魂魄竟还笑得出来,你们人族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为何都如此喜欢看热闹,制造谣言!我是他师父,是大了他三百多岁的师父,真佩服那些人的想象力。”
武庚斜倚在牗楣上,说出扎心的事实:“可是,他们并不知你比他大了三百多岁。”
“… … … ”
琉璃长叹一声,有些懊恼没跟长老们请教改变容貌的术法。
武庚看看琉璃,又看看杵在重檐下始终不发一言的樊尔,建议:“不如,你俩假成婚,那样谣言自然会消散。”
不待琉璃开口,樊尔厉声拒绝:“不可,我只是一个亲侍,绝不可与少主成婚,假的也不行。”
“你怎么如此古板,我在你面前都被对比的圆滑许多。”
武庚早就看出樊尔心思,出此主意也是为了成全他,可谁知他竟如此固执,在陆地上还要恪守鲛族那些规矩。
远远瞧见外间樊尔泛红的面色,琉璃以为他是怕冒犯自己,才急红了脸。三百多年来,他几乎从未逾矩,一直恪守着亲侍的本分。
武庚悄悄飘到樊尔身边,压低声音道:“我是在帮你,怎么不领情呢!”
“莫要再胡说,主仆有别!”
樊尔暗暗压下心头异样,面无表情仰头眺望漆黑夜空。
武庚还欲再唠叨,却听身后传来琉璃警告之言,“你这个千年老魂魄,休要教唆樊尔。”
听到‘老魂魄’三个字,武庚嘴角抽搐,有种被冒犯的感觉,虽然他确实存在了千年,可他死时正值青年,就算是过了千年,万年,也永远正值青年。
低声嘟囔了一句自己不老,魂魄冷着脸飘走。
一阵夜风掠过,掀起樊尔垂于脊背的微卷发丝。
琉璃起身走出去,站定在他身侧,也仰头遥望嬴政的命星。
“你在想什么?”
“少主,倘若… … 我的意思是假如嬴政要册立你为王后,你当如何?”
“没有假如,他不会不知分寸。”
琉璃能感受到嬴政对自己的尊重,她相信他不会不顾礼数。况且,就算真有那种可能,腿长在自己身上,大不了直接走人。
樊尔转头俯视身旁鲛人少女的侧脸,墨蓝眼眸滑过一丝难掩的忧伤,大掌蜷缩几次,他迟疑问:“少主喜欢他吗?三百多年,你好像是头一次对异性那般好。”
听到那犹犹豫豫地询问,琉璃认真思考起来。许久才回答:“他勤奋、好学,聪慧,又是我的弟子,我自然喜欢他,我说的是师父对弟子的那种喜欢。”
明白樊尔担心什么,琉璃垫脚拍拍他的肩头,粲然而笑。
“他应是事物繁忙,无暇惩治那些嚼舌根之人。你不用担心,我明日便提醒他抽空处理传谣之人。”
樊尔欲言又止几次,才问:“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他真的心仪与你呢?”
“莫要瞎想了!”琉璃急声否认,把他推进偏殿,劝他不要胡思乱想,早些去睡。
第082章 再次喂糖
王宫耳目众多, 妫西芝主动找君王之事不胫而走,不出半日便传遍大半个王宫,那些宫人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谈论。
“听说没, 那位整日冷着脸谁都不搭理的齐国公主, 昨晚蓄意打扮去找了大王。”
“找大王作甚?”
“还能作甚, 自然是放低姿态讨好,难不成还真等着被送回齐国, 她十五岁入秦,而今已有二十,她这个年纪回去齐国也不一定能嫁得好, 还不如留在大秦争一争王后之位。”
“大王是何态度?”
“还能是何态度… … ”
“… … … ”
“… … … ”
两名宫人脑袋抵着脑袋,越说越起劲, 她们声音很低,平常人是听不见的, 但作为听力敏锐的鲛人,琉璃却把那些话听得清清楚楚。
妫西芝平时那般骄傲,若是亲耳听到宫人背后如此议论她, 不知会作何反应, 在乱世中为自己谋取利益,她本没错。鲛族继承者从来不论男女, 而人族王室似乎都是男性继承王位,女性几乎没有, 诸国君王不像鲛族那般只有一位子嗣,女儿永远不会是他们优先考虑的对象, 所谓嫡长子继承制里的嫡长子都是指第一个儿子, 女儿就算是君王的第一个孩子,也不能算作是嫡长子。
琉璃无法理解人族的王位继承制, 上一位女性鲛皇是双生子,她比弟弟早出生一个时辰,因此成为了鲛族历史上第一位女性继承者,两相对比来看,她觉得还是鲛族更为公平。
若是人族继承权同样不分男女,她觉得那位冷静自持又有野心的妫西芝一定不会委屈自己入秦王后宫。
大力轻咳一声,琉璃清冷眼神轻飘飘扫视而过,脚下步子没有停滞,抱着两卷简策从两名宫人面前走过去,径直向着君王所居正殿而去。
二人转头看到她,吓得脸色惨白,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肩膀瑟缩,不敢再言语。内心忐忑不安,生怕她将此事告知君王,亦或齐国公主。
秋风吹走天边乌云,消失三日的太阳终于显露出来,温和光线洒向九州大地。
琉璃抬手制止寺人进内通传,驻足在殿外,没有急着进去。
年轻君王端坐在牖扇下,奏案上堆着数不清的简策,案几一角温着冒热气的茶水。金灿灿的阳光笼罩在他周身,使其侧脸更加立体如雕刻,那浓密长睫低垂,在下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始终挺直的肩背不动如山,仿似一尊俯瞰众生的神明。
这幅场景,让琉璃恍惚想起自己先前看的那些神话故事,故事中有一位神族继承者,就是这般模样,雍容俊逸,贵气难掩。
感觉到殿外有道视线在凝视,嬴政倏然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墨蓝眸子。
琉璃收回思绪,迈入殿内,缓步走上前,将怀里简策递过去。
抬手接过,嬴政随手搁置在案几上。
不待君王发话,琉璃提衣在对面坐下,自顾自斟了一觞茶。
呷了一口茶水,她斟酌着开口:“昨晚齐国公主来过?”
嬴政剑眉微蹙,随即很快舒展:“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了你耳中。”
指腹轻轻摩挲着耳杯边沿,琉璃又抿了一口茶水,没有隐瞒,简略将那两位宫人的言论叙述一遍,在她看来,有胆子背后议论人是非,就该承受后果。
“你准备如何处置那些随意非议的宫人?”
沉吟稍许,嬴政也给自己斟了一觞茶。
“宫里人多嘴杂,几乎每个人都是如此,哪里惩治的过来。”
“???”
琉璃眨巴几下眼睛,直勾勾瞅着对面人。
嬴政被她盯得不自在,为了缓解尴尬,他呷了一口茶水。别扭问:“这般看着我做甚?”
“惩治不过来就不惩治了?”
“… … … ”
年轻君王讪讪摸摸鼻子,解释:“若都惩治了,这偌大王宫怕是要空了。”
“那便查出源头,惩治最开始的那个人,也好以此警示他人。”
嬴政点头,招手示意不远处的宫正过来。
服侍君王的宫正快步近前,弓着身子行礼:“大王有何吩咐?”
“寡人听闻有人传扬昨晚之事,你去查出是谁传出去的,依法严惩。”
“是!”
宫正面容严肃,郑重应下,恭敬退出大殿。
想到那些关于君王心仪自己的谣传,琉璃本想让他一块惩治了传扬之人,可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一方面她没有把嬴政当做成年男子看待,觉得面对面说出他被造谣心仪自己太过尴尬;另一方面鲛人四百八十岁才会谈男女情爱之事,她在无边城待到三百六十岁便离开了,除了樊尔,她没与任何男鲛人接触过,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欲言又止几次,她也没能说出口,最后只得作罢,期望传扬昨晚之事的人得到惩治后,其他人能被震慑住。
说起来,这种事本不该在意,几十年以后,她回归无边城,那些宫人也差不多都不在人世了,一场轮回过去,而今这些谣传也都会跟着随之消散。
以前阿婆时常教导她,凡事不可太计较,过于在意,烦恼的只有自己。
一个深呼吸后,琉璃拿出一块糖放入口中,心情顷刻轻松不少。人族的糖真是好东西,再多烦躁,都能被一块糖解决。
抬眼对上一双深邃黑眸,她把布袋递过去。
“来一块?”
“不了… … ”
嬴政其实也没那么喜欢甜腻的东西,幼时在邯郸,父亲时常拿糖哄他,后来喜甜的琉璃也喜欢拿糖哄他。回归秦国后,经历诸多,他发现君王的不快乐并不是一块糖能解决的,也就逐渐不在喜欢那些东西。
小时候无论受多大委屈,一块糖入口,总能化解所有不快。他有时候会觉得孩童时期的自己很傻,可又很羡慕那个单纯容易满足的自己。
坐在对面的琉璃看清他眉宇间的阴郁,拿起一块糖,倾身过去,直接塞到他嘴巴里。
“这可是近来咸阳城内新出的糖,樊尔排队买回来的。”
细腻柔软的指腹轻轻擦过唇角,嬴政怔愣片晌,张嘴想要提醒她注意分寸,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对了,成蟜剑术学的如何了?我似乎有半年未见他了。”
“听樊尔说进步很大,也很刻苦。其实… … ”
琉璃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他幼时那般黏你,你若对他好一些,你们关系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
“回不去的,他母亲想要杀我,我也陷害了他母亲,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回到最初的纯粹关系。”
嬴政浅浅一笑,唇角却噙着一丝苦涩,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毫无顾忌喊他阿兄了。
琉璃没有兄弟姐妹,无法对他的失落感同身受,但也理解他的心情。
妫西芝昨夜找君王之事不可避免传到华阳宫,王太后盛怒,立时遣人去望夷宫传唤她。
看到气势汹汹的老宫正,一向骄傲的齐国公主并不惧怕她,在决定去章台宫之前,她就已经预料到逃不过华阳王太后的耳目,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
平静理了理一丝不苟的鬓发,她昂首挺胸走出寝殿。
她的不卑不亢让老宫正更加不悦,阴阳怪气好一阵才罢休。
妫西芝没有与对方计较,在她看来,主子与仆人计较有失身份。
老宫正被气的够呛,耷拉着一张脸,步履如风。
妫西芝不疾不徐在后面跟着,始终保持一丈距离。
一路上,瞧见的宫人均都睁大眼睛仔细瞅着,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华阳宫外,老宫正猛然止住步子,脸色铁青提醒妫西芝在外面等着。
约莫两刻左右,她才出来通传:“王太后宣公主入内殿。”
妫西芝始终站姿端正,交叠在身前的双手都没有变换任何姿势。只见她目不斜视迈入殿内,面上仍旧没有胆怯之色。
内殿里除了华阳王太后,再无他人。她缓步上前,低身行礼:“见过王太后。”
主位上的华阳王太后睥睨着下方之人,许久才开口:“起身吧。”
“谢王太后。”
妫西芝起身,并不主动挑起话头。小时候,母亲便教导她,倘若摸不清别人的心思,那就用面无表情去应对,让别人也猜不透自己的心思,那样才更有胜算。
华阳王太后观察她许久,见她淡定大方,毫无畏惧,不由对她有所改观。
“听说,你昨日夜里去了君王寝殿?”
“是!”妫西芝坦然承认,并且纠正:“我傍晚去的,天黑后离开,并不是夜里。”
不待主位上的人再追问,她接着道:“王太后是想知道我去章台宫的目的吧?不瞒王太后,我是去找大王讨要王后之位的。”
“你倒是坦诚。”
“我性格就是如此,从来不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
事情说开了,妫西芝更加放松,索性在下首案几前坐下。
华阳王太后脸色沉了几分,五年来,这齐国公主很少与人主动亲近,她与她接触也不多,没想到性子竟这般傲慢。
妫西芝从容浅笑,毫无畏惧与对方对视。
偌大内殿一时间寂静无声。
“胆敢向君王直接要王后之位,你野心倒不小。”华阳王太后的冷哼声回荡在殿内。
妫西芝唇角噙着笑意,说出的话很直白:“我们五个人都有野心,只不过我敢直言而已,她们不敢说不代表心里没有觊觎。我们五人为何入宫,华阳王太后不会忘记了吧?作为王后候选人,我想要王后之位没什么错,人人都想要权利,我亦不例外。”
华阳王太后脸色难看,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你是吕不韦的人,在本宫面前坦白野心,难道就不怕本宫找个由头让你无缘王后之位吗?”
面对这般明目张胆的威胁,妫西芝隐在案几下的手下意识揪紧膝头衣袍,但脸上却仍旧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