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舆出城门一里的那刻,温嫽从车窗里回了次头。
望着巍峨加固了的城墙,耳畔似有谢屹支的声音。
温嫽的视线,于是一时不知到底是在凝视哪。
温嫽离开后,谢屹支基本不怎么回府,绝大部分庶务都是在军营中办。
这期间,区伍给的那份舆图在不断的添加细节。有了这份舆图,行军几乎可以说是事半功倍。谢屹支让兆何细致看了这份舆图,并,又去了信回燕城,将边梁召来。
边梁便是去年被虎贲引着进司马府的那个男人。
男人善水文,曾经是屠地之人,但因一直不得重用,又看局势几经变幻,最终带着妻儿脱离屠地,来到谢家。途中坎坷,一次遇流寇差点去了半条命,但幸运的是,那次恰好又遇见剿杀流寇的比车骑,比车骑顺势救了他,一听他有些能力,便又去信给谢屹支。
如此,谢屹支后来便帮他治了伤,又留他在燕城安家。
去年,他将伤养好了之后,谢屹支一直是留他在燕城负责农田水利一事。如今,谢屹支先后拿下了奚、桓二地,在水利一事上,也需好好布局,便叫他早些来看看。
四月末。
温嫽抵达衢通。
一路上以稳妥为主,完全没有赶路,花的时间便久了些。
温嫽没有进衢通城,直接回了家中。
不过,她遣了一个人进城去打探,问问城中现在是何情形。不知这几年下来,城中休养生息,情况可有好转。
到达温家府邸,温嫽下了乘舆的那刻,温嫽见眼前宅子的大门之上蛛网遍布,门上有被撬过的痕迹。
温嫽很安静,摸了摸怀中一把锁。
这是离开衢通时,除了自己的命,当时最在乎的东西。
走上台阶。
何媪这时走过来,低声道:“奴来开锁罢?”
温嫽摇了头道不必,“我自己来。”
锁上积了一层很厚的灰。
但温嫽一点没嫌脏,只是轻轻拂去,便用钥匙将锁打开。
咔哒,锁开了,温嫽拿下锁,将门推开。厚重的大门上立马落下一层厚厚的灰,差点洒温嫽一头一脸。
好在何媪刚刚看出不对,早早撑起了伞。这一下,伞面便正好替温嫽挡下了绝大部分的灰。
不过温嫽还是遮住半张脸咳嗽了数声。
何媪也咳了好几下。
抬手,左右扇着扬尘。
这边实在太久不住人了,灰厚的能呛死人。
温嫽捂着鼻子,将门要推得更开一些,起码让人能进去。但这时两名虎贲已经上前,一左一右正好将大门彻底打开。
并且,极其训练有素的,一圈人马大步上前,先于温嫽步入屋子,细致的开始四处检查。
这里已经久不住人,没准会被什么人占了。
之后,虎贲们扫了一圈下来,还真看到院子里有被人占过的痕迹。
院子的各角,明显是有人活动过的迹象。
几名虎贲立马面面相觑,一人快速来到温嫽身边,低声禀报。
温嫽不算意外。
她家的宅子和院子搭的结实,屋子也盖的宽大,被人看上难免。
“你们仔细搜一搜,看看屋中可有人。”
“若是找着了人,将他带出来便是,不必伤他。”
虎贲:“是。”
不一会儿,虎贲还真从屋中拎出两个邋遢的汉子。
温嫽扫了扫两人,便叫虎贲把他们扔出去。
温嫽说:“宅子是我阿父阿母曾经花心血所建,不能让人侵占了,不管你们以前是从哪翻进来的,以后莫要再过来。”
两人左右看一眼,看到各个高大的虎贲,缩了缩肩膀,忙连声道是。
虎贲拽着两人便将两人轰出去。
温嫽环视一圈院子。
院子里的井还在,井水未枯竭。
站定一处。
这处的杂草长得非常茂盛,几乎已越温嫽的膝盖。
这里便是小弟曾经血流干的地方,三个男人杀了小弟之后,将他扔在了这,那些血滋养了这些杂草。
温嫽蹲下,一颗颗将草拔去。虎贲们见状,也纷纷各站一处开始拔草。
人多力量大,更何况,温嫽身边现在有上百个虎贲,不过一刻钟,院子里的杂草便全部拔光,露出院子的本来面貌。
虎贲们又自觉去打水,开始清扫这座宅子的灰尘。
虽有两个人占了这,但他们并不怎么打扫这间宅子,宅子各处都结着蛛网,各种蜘蛛虫蚁爬了不少。
眼前一分分变回温嫽最熟悉的模样。
温嫽看着虎贲们进进出出,掏出个荷包叫虎贲到最近的食铺去买饭。
不能饿着了大家。
虎贲答是,疾驰而去。
温嫽走进曾经父母所住的房间。
房间里空空的,只有一张已经倒了一角的床,以及几条已经不能坐人的凳子和两张桌子。
值钱的早被搜刮干净了。
一幕幕似有父母的影子在眼前走过,温嫽呆呆坐了下来。一刻钟后,闭了闭眼,又走向小弟曾经在的房间。
小弟的房间除了倒塌的床和凳,还有一张坏了的摇篮床。是他很小的时候用的。
不自觉上手摇了摇,一动,见几乎散架。
那两个男人拆了这些当柴禾烧,温嫽没看到的一处,摇篮床已被拆了好几角。
何媪怕她受伤,快步走过来,问可有被砸到,温嫽扯扯唇摇了头。
最后,温嫽又走向她自己的房间。
显然,她的房间是被拆的最彻底的,一眼望去,连根留在地上的木头都找不到。
何媪看得也一愣。
还叹:“那两人怎么如此懒怠?便不能自己出去捡了柴劈了柴来烧,好端端的非要把这些床和凳子都拆了!”
再不济,留着自己睡啊!
两人当然也想过留着自己睡,可温家这座宅子,其实已经被好几拨人翻过!轮到他们在这落脚时,屋子已经拆的差不多了,他们干脆便继续拆,既当柴禾烧,又作取暖之用。
温嫽深吸一口气,“……是啊。”
“那夫人,今夜怎么办?”
这间宅子看起来是没法住人的。
何媪说:“叫人去找间客栈?”
温嫽:“叫人去买些席子被子,今夜在宅中打地铺。”
何媪点头说好。
虎贲们买饭的买饭,买日常用度的买日常用度,他们全回来时,顺带还带回了衢通城的消息。
“城内经过两年多的休养生息,已经恢复的差不多。”
“城中有七分热闹。”
虎贲还碰到了在这边的官员,被对方认出了时,他当时想了想,为了夫人在这边的安全,便给对方看了属于谢家的虎贲令牌。道府中夫人回衢通探亲,会在衢通小住一阵。
当时对方便欲过来亲自问候,但虎贲拦了,只道之后几日若遇上什么麻烦,到时他通融些便是。
“王家那边,属下打听过,衢通城破那阵王家是被搜刮过,不过后来王五郎投效了主公后,期间回来过一趟衢通郡,保住了王家主宅。”
除了主宅之外的其他的,自然都没保住,王家的良田被重新派分,已经不属于曾经的王家。
如今那个村子也只是一个百姓聚居的村子,里面的姓氏不再仅仅只有王家。
温嫽点头。
“我等会儿画幅画,明日你带着去王家问问,看看那个箱子可还在,若还在,替我取回来。”
“若不在,便算了。”
虎贲:“是。”
温嫽当夜便把画像画出,交给虎贲。虎贲揣着,一早便疾奔进城。花了两天两夜的功夫,虎贲才又骑马从衢通城回来。
温嫽正打扫着最后一间房时,见他扛着个箱子进门,手上的东西掉落。
竟然还真的能找回来。
其实以为根本没有希望。
“王家人带你找的?”温嫽快快的上前两步。
虎贲小心把箱子放在地上,答是。
“我禀明了身份后,王家人找到一个两年前幸存的老妪,带我到您曾经住过的屋子去找。”
“您这个箱子也有被撬开过的痕迹,但属下看了看,东西没少太多。”
温嫽匆匆打开看了,一扫,确实只少了一些首饰,其余的都在。
当初那些人或许拿东西都拿软了手,根本看不上她箱子里这点破烂。
温嫽又翻了翻,在最底一层翻到阿母曾经给她绣的鞋子帕子,以及小弟那个变脸小人。
小人已经掉了几分漆,不能再大动。
摸了摸,小心放回原处。
“此番劳烦你了。”
虎贲哪敢,“都是属下份内之事。”
温嫽:“多日来劳顿,你去歇罢,我这暂时没有其他事。”
虎贲道好。
温嫽一人回屋和箱子待了许久,箱子中的每一件东西都带着她的回忆。
其中一块帕子,还沾着干了的血。
温嫽抓进掌心。
这块血既是父亲的,也是母亲和小弟的,她当初特意留了下来。
趴至箱子上,温嫽闭眼轻声,“昔日三人已死了两人,只剩最后一人。”
“阿父阿母放心,女儿一定会让最后一人也去黄泉中受世间最苦的难。”
一个都逃不了。
温嫽在家中又待了半个月,亲眼看着宅子每一处都修缮好了,又将各处屋子重新恢复成原模原样,温嫽这才开始想回程的事。
正在琢磨,眼前的虎贲也在目不转睛等她的答案时,何媪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快走中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温嫽抬眸看何媪手上的信,“郎君送来的?”
何媪摇头。
不是主公,是一个称是夫人旧识的人。
“是有人给您送了封拜帖。”
“谁?”温嫽惊讶。
还会有人给她送拜帖?
衢通郡的郡守夫人她已经见过,除了对方,应该没人再知道她和谢屹支相关,为此特地过来拜访她。
何媪说:“外面那人说,他家主人也姓温,是您旧识,请求一见。”
第47章 47
姓温,那就是温运伐?
温嫽打开拜帖一看,帖中落款也正是温运伐之名。
温嫽:“把人叫进来。”
“是。”何媪垂下头说。
……
“老奴拜见夫人,夫人万安。”一老伯作个揖。
温嫽喊起,并问:“你家主人现如今在哪?”
老伯:“二爷正在衢通城。”
这么巧?
老伯点头。
又道:“最近二爷过来做一桩生意。”
如此,温嫽颔首。于是回了帖,叫跟前的老伯带回去。老伯双手来接,恭恭敬敬往下退。
温运伐得了回帖,盘坐着看了看。
去年夏初,收到小妹从燕城来信,信上除了问家里可好,便在最末尾提了温嫽的事。
温运伐没想到,当初他有意把人送给大司马,大司马一眼都看不上,倒是后来温嫽从他这离去不知经历了什么,兜兜转转她反而被大司马收下了。
而且看小妹在信上所说,温嫽进了谢府后,还挺得宠。
离了温家,当初温运伐还以为温嫽会颠沛流离,没想到,她的际遇其实变得更好了。
忽向外喊了一声。
“是,二爷。”一仆从快步来到温运伐跟前。
温运伐:“去备份重礼,后日我上门去拜访。”
“是。”
……
温运伐来拜访的这日,上午之时,足足几辆非同寻常的宽大车乘驶至温家门前。
车乘与温嫽初遇温运伐时所见,一模一样。里面坐着的正是温运伐。
温运伐为显亲近,穿了一身平易近人的装束。三两步,下马车后,温运伐亲自捧着一份礼,没有逾越,先向护卫门前的虎贲自报家门。
温运伐身边的老仆则垂首上前,先递上前日温嫽回的拜帖。
虎贲扫过,这才放行。
屋内。
温嫽被何媪到跟前来,附耳说温运伐到了。温嫽望望门外,颔首,“请进来。”
“是。”
……
再见温运伐,温嫽想起了当初留书一封,便一走了之的事。
后来温运伐并没为了找她而大派人手,否则,她当初不可能走得那么顺利。
看到他进了院子出现在视线中,便起了身,迎了迎。
温运伐见她特地起身,受宠若惊,忙先拱了手,“夫人切莫折煞了运伐。”
如今她和他,可再不是昔日了,温运伐可担不起她给这么大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