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先皇不会将宫女所出的公主放在眼里。
但昭阳却将旁人的话当了真。
她在宫女太监们不注意的时候,遛进了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公主的寝宫,她看着襁褓之中的婴孩,满心满眼都是对她的厌恶。
而后,她就用枕头捂上了小公主的脸,听着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她却始终无动于衷。
她想,这个讨厌的小公主死掉了,她就还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而一个卑贱宫女生的孩子,死了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大碍。
世人皆说孩童心性单纯,但从没想到一个被骄纵惯了的孩子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情。当没人能惩罚她时,她这单纯的心性就成了可怕的毒药,想要谁的性命,便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提刀向谁。
总归,没有谁会去惩罚她。
婴孩的啼哭声越来越尖锐,昭阳的手也越来越用力,直到后来,摇篮中的孩子终于没有了声音。
万籁俱寂,昭阳才恍然醒悟了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情。
她讨厌这个宫女生的孩子,因为她,她的父皇都开始不关心她了,她更讨厌和这样低贱的人称呼姐妹。
她自幼便被宠溺长大,不论做出了什么样的事情,都没有人会责怪,她现下也不觉得捂死了这个孩子是什么大的事情。
她想要趁着没有人的时候赶紧离开这里,可是这时,孩子的母亲听到声响已经赶了过来。
殿内,她没有听到以往那个熟悉的哭声,摇摇晃晃的婴儿床此时一片死寂,那个嫔妃不敢相信地走近,就看了一张青紫、早就没了生机的小脸。
旁边还置着一个皱得不像话的枕头。
她的孩子死了,被活生生捂死了。
而昭阳却一无所觉,甚至脸上一点害怕的神情都没有。
她听到昭阳说,“卑贱之人,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卑贱之人?她的孩子才刚刚满月啊!
人生有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贪,五曰恶,六曰弱。
从古至今,母子不离。凶短折,对一个母亲来说如何能接受。
况且,宫女当初也根本就不想被老皇帝强迫啊,但后宫三千佳丽夹杂无数宫女,皆是皇帝一人之私产。她只是个宫女,人人都说这是她的荣幸与恩宠。
如今,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女儿也被杀死了,那是她在这个灰暗皇宫之中的希望啊。这个嫔妾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直接扑向了昭阳,想要扯着她一起赔命。
但,皇后来了。
昭阳很快就撒谎说自己不过是想来找小妹妹玩,但来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就没了气。
皇后自然偏袒自己的女儿,这个嫔妾如何都不肯依,最后事情闹到了皇帝的面前。
然而,皇帝传回了一个口谕。
他说。
一个孩子,能撒什么谎。
孩子能撒什么谎?!
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一切。
最后这个不要命的嫔妾,说下了诅咒昭阳的话,她神色凄厉,状似女鬼,哭喊着道:“昭阳,你伤天害理,嗜杀亲妹,我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昭阳没有心肠,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上,然而午夜梦回之时,却总是会梦见那个惨死的女婴,还有那个女人悲切恐怖的脸。
自此之后,不论碰到了什么不顺心,不顺意的事情,她总是会想起那个诅咒。
那个彻底绝望之人,发出的声嘶力竭的诅咒。
殿内烛火晃动摇曳,香烟袅袅浮动,一阵邪风从窗外吹过,女人的恐怖的面孔在她面前一点又一点被放大。
因果循环,报应轮回,她不是会相信这些事情的人,但也不知道是何缘故,这么些年总是忘不掉这件年深岁久的事情。
她已经嫁人生子,却还是总会被这件事情折磨。
就像杜衡同她决裂,她便总以为是那个女人诅咒的缘故。
她来了寺庙,来了佛堂,是想要讨个清净。
从前是有用的,可是不知为何,现下在此刻,头却痛得厉害。
她对在一旁侍奉的嬷嬷,问道:“你说,是她的诅咒吗,我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是报应吗。”
可嬷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喊出去了,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昭阳等了许久却还没有等到回答,她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转头去看,却看到了一身袈裟的静能大师。
静能大师誉满天下,她不是不认识。
从前来寺庙中多也拜会。
大师在场,见了他,昭阳心神稍定。
静能走到了昭阳的身边,昭阳依旧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她仰头问大师,道:“大师,我幼年之时做了一件事,被一个恶女人诅咒至今,她现下虽然已经死了,但诅咒却一直伴我至今,大师可有什么办法为我驱散这些邪祟。”
静能手上转动着佛珠,问道:“施主有何惑,同我说便是。”
昭阳有些犹疑,还是不愿意说出这些事情来。
静能见她不愿,也不曾强迫,他道:“若不说,老衲又如何为你驱散邪祟?”
昭阳闻此,想了想后,还是开口说道:“我曾经不小心害死过人,后来受了人的诅咒,大师说,这样的诅咒当真会灵验吗。”
不小心害死了人。
厚颜至此,她竟然还敢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是不小心害死了人。
昭阳低着头,手上不安地抚摸转动着佛珠,动作之间透露出了她的焦虑不安。
昭阳在佛祖像前跪得虔诚,满头的珠翠彰显着她一生之中,尽是荣宠。幼年在皇宫,长大嫁入国公府,在她手上没了性命的人不计其数,若谁惹了她不顺心,总是不会被放过。
可是她竟然还会因为杀过的一个婴孩而耿耿于怀至今。
或许终究还是做错事的时候太过年少。
这个时候静能终于开口,他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昭阳听到此话猛地抬头看向了静能,她的神色带有几分凌厉,似乎是不愿相信静能所言,她问道:“所以大师是说,我会有报应?”
静能却没有再看向了他,他看向了满墙神佛,声音平淡,却带着几分不可察觉的悲悯,他道:“菩萨佛祖自会庇佑心善之人。”
言下之意,若不心善,自然也不会再庇护。
“神灵有眼,菩萨有心,若有所求,他们会瞧见的,但若夫人所求不诚,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下。”
大罗神仙也救不下。
昭阳脸色更加苍白,而后质问道:“为何大罗神仙救不下!他
们不就是渡人苦厄,通天神佛,各司其职,为何便救不下我一个苦命人?!”
她的神色由白转红,带了几分凄厉的质问,可静能仍旧无动于衷,他淡淡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静能这样淡漠的态度,叫昭阳更加崩溃,她还是不死心地道:“可是我近些时日夜夜难寐,不得安宁,该作何解?总要有些解决的法子吧。承恩寺百年基业,难道这么点事情也解决不了吗,还是说,我捐赠的香火钱不够,所以大师不愿为我解惑?”
她平静了些许。
是的,总会有些解决法子的。
不过是杀了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再说事情又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干系。
静能仍旧摇头,似是无可奈何,但与此同时,看向了昭阳的神色就是连那几分仅剩的悲悯也没有了。
这样的人有何值得怜悯。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错了,就算是手上鲜血淋漓又何妨,总归没人能治得住她,但亏心事做多了,便也总是怕邪祟找上门的。
古寺之中,灯火阑珊,悄悄冥冥。
静能的声音带了几分寒意,他道:“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鬼报。但施主且放心,你既说是不小心,诸神总是会宽宥于你,若再多的,老衲不敢说了。”
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鬼报……
难逃鬼报……
她来了吗?她真的要来了吗!
若是旁人,静能还会说些许宽慰的话,但萧吟方才嘱咐于他,要他能怎么膈应昭阳,便怎么来说。现下看昭阳这副做鬼心虚模样,想来当初是真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了,如今这样,那也全是她咎由自取。
他不再说,转身往外出去,只留下了失魂落魄的昭阳留在殿内。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昭阳身边陪伴了几十年的嬷嬷正和萧吟在一块站着。
嬷嬷垂首,在萧吟的面前颇为低声下气,她嗫喏道:“二公子,你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已经办好了,你可要把我幺弟家的儿子给放了啊。”
这老嬷嬷一辈子没有嫁人,一直奉在昭阳的身侧,可现下就为了她家那个三代独传的□□,就这样背叛了昭阳。
萧吟这几日一直在外面奔走,便是忙着昭阳的这件事情。昭阳毕竟是公主,明的来不了,便只能来暗的。
他查清楚了她身边这个侍奉了她几十年的嬷嬷的底细,在知道一代单传一个孙子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先是抓了这个独苗,而后邀来了这个老嬷嬷。
老嬷嬷一开始还在顾及那假惺惺的主仆情谊,可萧吟不过两三句话,就让她转了话口。再恩威并施,保证只要她为自己所用,他将来不但会放了她的那个侄子,还会给他一辈子都寻不到的好处。
几番话下去,老嬷嬷便是有些主仆旧情,现下也只被利益蒙眼。
昭阳前几日所见的鬼魂,甚至梦魇,都是嬷嬷一人所为。
找人扮鬼、稍些让人心神不宁的香……
知道一个人的心魔之后,想要逼疯一个人便易如反掌。
萧吟嘴角似挂着一抹淡笑,似乎是满意今日的事情,但细细看去,那浅淡的笑却又转瞬消失。
终于,她听见萧吟开口道:“你做得很好,人我自会如约为你放了,但,他未来的前程,也都系于你一人了,若你做的不错,那是最好,如若不大好,我想他的命……”
嬷嬷马上保证道:“不!一切皆听二公子安排,二公子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敢妄言!”
“好,那你……”萧吟顿了顿,而后继续道:“若能让她疯了,那便更好。”
屋外雨声渐疏,这一回,萧吟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加明显。
疯了……
萧吟不常笑,但他笑起来是极其好看的,只是这笑较平日相比带了几分邪气。
嬷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马上点头哈腰应下了。
昭阳现在的状态,已经开始疑神疑鬼,疯了也不过是再一把火的事情。
见完了这个嬷嬷之后,萧吟出了门,静能也已经出来了。
静能看着他道:“事情我已经我已为你办好了,她心中有鬼,顾左言他,饶是我今日不说那些话,她也好不了。”
萧吟道谢,而后道:“她想从神佛中求得心安,我偏不让。”
静能见他这样厌她,也不再继续谈她,只是想到了他的那个心上人,又笑着问道:“那事办了,你能同我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吗?”
萧吟没有避讳,直言道:“是首辅家的小姐。”
静能想了想,似乎是在搜寻有关这人的记忆。
“杨水起?”
萧吟点头。
静能认识这人。
想到了她,静能那苍老的眼神,带着几分悲悯,他看着萧吟缓缓道:“她啊,命格不大好。”
杨水起出生那会差点夭折,杨奕带着杨风生来承恩寺求福。
他们在此地跪了许久,只求王母显灵,能救救那个可怜的孩子。
静能一直都在承恩寺,那个时候就看着那苦命的厄运人死死哀求。
他上前为他们念了佛经,说了许多宽慰人的话,他还为病重的杨水起算了一签。
他道:“她小的时候差点夭折,但她熬了过去,可也只仅仅是熬过去了那一次。”
“她的人生之路,波折艰难,前途曲折,她是个苦命的孩子,这一生也不平坦。”
萧吟没有想到,静能竟也识得杨水起,而且也知晓她的命格。
苦命,不平坦。
确实苦。
雨水渐大,雨滴声一滴又一滴砸在人的心口。
片刻死寂过后,萧吟忽抬眸看他,“大师,你从前说过,我气运极好。”
“那,能把我的气给她吗。”
*
萧吟处理完了寺庙的事情,便回去了家。
天上的雨已经小了许多,到了傍晚的时候便停了个干净,他净了一身的泥泞浊气之后,换回了寻常穿的白衣。
萧吟的常庆院中种着一株木槿花,同萧吟这人太过冷淡的气质不同,这株木槿花散发着娇艳明媚的气息,只是到了傍晚的时候,开始凋零,而到了明日晨时,又重新绽放。
朝开暮落,每日如此。
萧吟从廊庑走过,路过了那株木槿,往杨水起住着的屋子走去。
房门紧紧阖着,灯也没有点。
萧吟知道,她这是又歇下了。
这几日,她总是精神不济,说一会话就累了。
萧吟唤来了医师。
“为什么总是睡不够,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躺在床上,这人还能好吗。”萧吟站在廊庑外,眉头紧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