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杜衡这副样子,心也跟着疼,从前多意气风发的世子爷,成了如今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这个当爹的如何能够接受。
他现在不求他科举不科举的了,他只要好好的,往后都好好的,就可以了。
杜呈背过了身去,悄悄地擦净了眼角的泪,
“晚膳用了吗?”杜呈问他。
“用过了。”杜衡沉默了片刻,而后回道。
“这几日天冷了,别穿这样少,到时候染上了风寒,遭罪。”
这样冷的天,他就穿这么点的衣服在外头,小厮喊他多穿一些也不肯,就这样硬生生地吹着这冷风。
杜呈心疼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这段时日他瘦了太多,就连手臂都瘦了一圈,捏起来,就连肉都没有了。
杜呈看得眼睛酸疼,而后又同杜衡说了会话,便往外走了。
出了庄子的门,下人问道:“老爷,是回府吗。”
杜呈本来是想昭阳被送走了,便带着杜衡回去国公府,但不过刚跟他提了一嘴巴,就惹得他发了很大的疯,哭着吵着说不肯回去,没有办法,杜呈将人安抚了下来之后,便也不敢再去提此事。
他也从不嫌烦,来了这处看了人后,便自己坐马车再回去国公府。
他再麻烦又如何,有杨水起惨吗?有杜衡惨吗?
杨水起……
想到了她,最后杜呈想了许久,忽地开口道:“去杨家吧。”
即便无颜再见他们,但为了杜衡,他不要脸,便不要脸一回了吧。
第五十八章
*
得了杜呈的令后, 马车很快就往杨家的方向驶去,没有一会就到了地方。
杨家的人听是杜呈来了,也马上进门禀告, 很快就被人请了进去。
是杨风生同方和师在此处同他见面。
面对杜呈突然到来,两人一时之间也没有反应过来,他此番所谓何事。
只是相比之前,现下再坐在一起,空气之中都带了几分怪异的气息。
事情虽说发生在杜家, 但弄成这样的下场, 杜呈想必是最不想要看到。
杜呈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人至中年,落得这般下场, 妻子弄得儿子成了如今这样, 而她也已经疯疯癫癫, 永生不能回京,事到如今, 前半生如何风光畅快,后半生都将蹉跎渡过。
杜呈这些时日过得累,唇边也生出了不少的青茬。
杨风生看他这样, 终是不曾说些别的什么话, 只是问道:“国公爷今日来,是何事。”
现在他们成了这样,再见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灯火悄冥, 烛火下,他脸上的沟壑却尤其明显, 不过这么几日,杜呈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他道:“子陵,伯父今日来,是有件事情想要求你。”
语气之中竟带了几分恳求卑微之意。
杨风生光是听到这话,几乎马上猜到了他要说些什么,他道:“有关杨水起的事情,不行。”
杜呈有些恍然,似没想到杨风生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可他马上道:“子陵,你就让小水,见见衡儿吧……就当做伯父求你的成不。”
杜衡这个样子,解铃还须系铃人,恐怕只有杨水起,能叫他好些了吧。若是杨水起也没有办法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杨风生不让杨水起去见杜衡,自是再正常不过,但身为人父,他也实在不忍心再看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杜呈的声音带了几分哀切,他道:“衡儿他……他太可怜了,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全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害他被他母亲如此磋磨。天要怪罪,你要怪罪,锦辞要怪罪……就全怪我!不干衡儿的事啊,这一切都同他没有干系啊!伯父求你,就让她去看看他,让他们说说话好不好……就说些话,你们在旁边盯着也成啊。”
那天的水,吞没了杨水起,还淹死了杜衡。
杜衡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走不出来,怎么也走不出那天。
九月杜鹃,寓意美满。
可他们最后怎么就落得了那样的结局。
听到杜呈这样哀切,恳求的话,杨风生也终有触动。
一旁的方和师也道:“这事,同世子爷终也不相干,落得这般,实在不该……”
说来说去,也是昭阳。
毕竟谁都想不到她竟然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杨风生也并非不近人情之人,当初他们求杜呈帮忙,他也从没有推辞过什么,如今……再说拒绝的话,也不好。
杜呈只有杜衡那么一个儿子。
话至此,杨风生也说不出什么了,派人去喊了杨水起过来。
见到了杜呈,杨水起有些错愕,见他如此苍老,更加震惊。
分明前些时日见他,还不是这样的。
见她来了,杜呈起身,看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央求。
“好孩子,能不能跟伯父去看看杜衡啊。”
*
翌日晌午过后,杨水起上了杜家的马车,去庄子上头看杜衡。
杨风生和方和师不大放心,便跟着一起了。
他们二人等在外头,杨水起一人去了杜衡所在的院子里面。
门口处,杜呈对她道:“近些时日,他起得晚,起来之后,便喜欢坐在窗子前面,一坐便坐一日,到了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就坐到了院子里头,一直看着天上的的月。现下刚用了午膳,人应还坐在窗前。我和你哥哥嫂嫂等在外头,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喊我们就好。”
“好孩子,你去看看他,同他说说话就好了,其他的伯父也不奢求了。”
看着里面,杜呈的眼中又涌现了泪,他道:“苦,太苦了。有缘无分,上天作弄啊……”
分明已经要好了,走到下一步了,可一切就这样毁了。
上天何其残忍啊。
杜呈不再说,抹了抹泪,便让杨水起进去了院子。
院子里头很安静,静得只有风吹落叶的声音。
清风拂过,杨水起的发丝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她一抬头,这个方向刚好就能看到杜衡坐在窗前。
他一开始眼神失焦,并没有看
到她,直到眼中出现了别样的色彩之后,他的瞳孔才开始慢慢聚焦。
女子身上穿着稍厚的冬衣,看着比前些时日圆润了些许。
雪肤花貌,芙蓉殊色。
杜衡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来。
他有片刻错愕,似是没有想到她会来这里,他就一直这样看着她,甚至就连反应都没有。
过了这么些浑浑噩噩的日子,他的反应也变得些许迟钝。
看到杨水起来了这处之后,他第一反应便是想躲。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竟有些不敢见她。
因为一看到她,他便总要想起那日她濒死的模样。
这个样子叫他痛不欲生。
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去回忆。
但他见到她来了,一时之间却也动弹不得,就那样坐在窗前,看着她走过了院子,穿过回廊,最后进了屋子。
他听她道:“杜衡,好久不见。”
他们确实已经很久没见。
他现在这样,和杨水起记忆之中的那个杜衡完全不一样。
那件事情,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杜衡抬头看她,瞳仁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他看了她良久,却迟迟没有开口。
杨水起也没有说话,就立在那处,叫他看着。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杜衡终于开口。
他嘴角扯起了一抹笑,看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从没想过,他们还会有机会再见面。
杨水起看他笑得这样牵强,眼眶也有些发酸。
她也强迫着自己扯起笑来,对他道:“听伯父说你近些时日心情不好,便想着来瞧瞧你。”
杜衡落得如今这样,杨水起心中也不好受。
从前时不时就爱吵架拌嘴的人,一下子这般颓靡不振,心里头冒出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昭阳做的事情,对她来说一种残忍,对杜衡来说又何尝不是。
她曾说他们要试试的,但最后终归还是作罢。
冬日的风冷得吓人,争相从窗户灌入,杨水起便是穿得多都觉有些发寒,可偏偏这杜衡衣着单薄,却也不见得发抖畏寒。
听到了杨水起的回答,他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些许。
原来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但很快它又重新笑了起来,道:“我无事的,你不用……”
你不用担心。
可杜衡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杨水起打断。
“你有事。”她肯定道。
都这副样子了,竟还说没事。
杜衡先前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如今这样。
命途多舛,世事无常……确实折磨人。
杨水起的眼中不自觉带了几分痛色。
在来这里之前,杨水起百般告诫自己,万不可露出一丝可怜他的神情,杜衡这人骄傲,绝不喜欢旁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可如今见他这样,杨水起又怎能不痛。
她道:“杜衡,你别这样,这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难受了成吗。”
这事说来说去怎么也不会同他有干系,错在昭阳,不在他。
“不对,不对……就是我的错……”杜衡听她这样说,不断摇头否认。
“是我没用……若不是我这样没用的话,事情根本也就不会成了如今这样。”
是他没用,昭阳才能一步又一步地践踏他们,蹂躏他们,若是他有用,若是他强势一些,昭阳怎么敢,她怎么敢啊。
杜衡有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有点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日复一日地坐在窗边发呆,脑海之中无数次想起九月九日,杜鹃盛放的那日。
他想,若是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多好啊。
杜衡摇着头笑,笑着笑着就淌出了泪,他坐在窗边,仰头看着杨水起说道:“回不去了,对不起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可他也不想要叫杨水起看到他这样狼狈的样子,只能掩面哭泣。
泪珠从修长的手指缝隙之中涌出。
他很想再见她一面,却又怕再见到她。
她来了,他该笑的,他不应该叫她担心的。
她很敏感,见他这样,到头来定会怪罪到她自己的身上去。
杨水起走到了杜衡面前蹲下,她的眼中也淌出了泪,她扯下了他那遮盖在眼睛上的手。
但杜衡不依,抽出了手,又执拗地覆上了眼,不叫她看。
杨水起也像是同他怄上了气,杜衡一遍又一遍地挡着眼,她就一遍又一遍地扯下了他的手。
最后好几个来回,终于是杜衡败下了阵来。
杨水起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眼睛牢牢地看着他。
两人的眼中都淌着泪,哭得不像话。
杨水起看着他道:“杜衡,不是你的错,你要我说多少次,这不是你的错……我现在已经好了,真的,你看看我,我现在是不是比从前胖了许多,他们对我都很好,所有人对我都很好……我不冷了,我真的不冷了。”
一下子,好像全世界的人又都爱她。
她现在确实过得很好不是吗。
她哭着道:“你好好的,行不行,你这样子,我害怕。”
他这样,她真的有些害怕。
杜衡看向杨水起的眼中带了几分绝望。
这世上最叫人痛心的事,莫过于本来拥有,而后失去。
这件事情是杜衡的伤痛,是他的执念。
他道:“杨水起,我该怎么办啊。”
他问她,他该怎么办啊。
杨水起站起身来,弯了腰,用拇指替他擦拭着眼泪。
“会好起来的,向前看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又说,“我爹爹他就一直一直活在过去,你看看他,自己把自己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你现在站不起来,也要试一试啊,不试一试,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还能怎么办,没有办法的时候,只能告诉自己向前看。
向前看什么呢?她不知道。
但人有点盼头,总是好的不是吗。
她说,“杜衡,我已经走出来了,你放下,成吗。”
杜衡看着眼前的少女哭得双眼通红,一遍又一遍地让自己站起来,她受了这样的罪,都已经要走出来了,为什么他还非要沉溺在过去呢。
徒惹他人伤悲。
不知道他们哭了许久,杨水起也不知道给他擦了多少的眼泪。
杜衡眼含泪光,强撑了笑,对她说道:“好,我会好好的。”
最后,杨水起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擦干净了眼泪,才敢出去。
杜呈见她出来,马上迎上去问道:“杜衡他如何,你去难道也还是那样吗?”
若是杨水起见了他,也无济于事的话,他的孩子该怎么办啊。
可还不待杨水起回答,身后就传来了杜衡的声音。
“爹,我们回家吧。”
杜衡的眼睛很红,一看便知道将才哭过,但听到这话,杜呈几近落泪,他红着眼,道:“好,回家,跟爹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