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华笑得更加厉害,这笑看着竟比方才更要真切几分,她说,“定不叫姐姐失望。”
姐姐,你好好看着吧,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她不再说,转身笑着就往亭榭走去了。
见李春华来了,朱澄面露不解,“你来做些什么?”
李春华道:“今日来寻姐姐,听闻宋大人也来了东宫,见这处无人服侍,姐姐便唤我来了。”
她一
个皇太子妃的妹妹,来做侍女的活计干嘛?但朱澄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李春阳,终究是将这话咽回了肚子里头。
李春华虽然是在回答朱澄的话,但眼神却不时往宋河那端看去。
宋河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眼神微动。
李春华说罢便开始为宋河斟茶,一开始倒还好好的,但后来不知怎地竟不小心将茶水倒了出来,茶水顺着桌子流到了宋河的身上。
李春华故作大惊,忙蹲到了宋河脚边,伸手去擦。
她容色甚艳,一举一动也颇为勾人,柔荑游走衣袖之间,宋河低头看着眼前女子,喉结微微滑。
一旁的朱澄算是看出来是个什么意思了。
眼看那两人视线交错之时,似有雷火轰动,他面色难看至极。
没眼看,简直没眼看!
但他也没出声阻拦,只拂袖离开了此处。
朱澄离开亭榭,走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李春阳身边,他蹙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李春华去诱引宋河是何意?
李春阳见朱澄眉眼之中透露出了不善之气,却也不慌,淡声回答,“自是让殿下能将宋河再抓得牢一些。”
朱澄听了这话面色却仍旧没有好转,他看着李春阳道:“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老实些,别过火了。”
说罢,便离开了这处。
即便如此说,如此警告,但只要是没有阻拦便成。
李春阳又看了一眼亭内,那两人还在酿酱,眼看要发生什不可说的事情,她也没继续留着,转身离开。
*
京城的雪落了一日又一日,可过了一整个年,萧吟却也不曾经醒来。
过完了年之后,各地衙门已经开始重新上值,萧正上次气急攻心之后,晕了个两日,修养了个三日,马上就要可以下床了,除了整个人看着沧桑了些许,旁的倒也没有什么大事。
他养好了身上的病,便也开始上值去了。
过了一整个年,桌上的文书公务堆积起来,多得不像话。
他坐在桌前,随手拿起了文书去看,脑海之中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萧吟的话。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萧吟至今还没转醒的迹象,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
那日他动了杀心,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他也是从那日之过后,才后知后觉,当初李春华落水,恐怕就是萧吟所为,而也是因此,朱澄同他们分道扬镳。
他从前只知道他不服管教,可是那天才知道,他原是想要去做乱臣贼子。
他不是不知道,景晖帝是什么德行,他确实有些太不堪说了。
可皇帝不堪为帝,也终究是皇帝。
古有三纲,首先便是君为臣纲。即便说当主君的再不好,可做臣子的也断没有驳斥的道理。
就是这么些个谎话,将人框死,哄得人肝脑涂地。
想到这里,萧正忽想起来了萧吟幼年之时问过他的话。
萧吟小时候在读到三纲五常之时,曾问过他,“若君主败德辱行,也要尊他吗。若君主鲜廉寡耻,臣子难道也要遵从所谓的臣纲吗。”
不同于现在,那个时候萧吟还小,问出这话的时候,心中并没有答案。
萧正他极力回想自己那个时候是如何回答萧吟。
他终于想起他说了什么。
他说,“天子之所以贵为天子,便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权力。”
权力二字,恐怖如斯,不可名状。
估计从那个时候开始,萧吟就觉得他说的全是些屁话,后来再也没有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了。
萧正没有再想这些,他现在想起除夕那个晚上,眉眼都止不住地跳动。
后来,那一夜的事情成了萧家的禁忌,谁若去提,萧正便将谁杖则三十。
如此,便再也没有人敢去说起此事了。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事情是轻松的,况说萧吟想要做的事情,本就是在和天赌命。
他想,若萧吟当真撑不过去了,那便是他命该如此。
就当他要看起文书之时,门外却进来一人,他道:“大人,都御史大人来见。”
李柯?李都御史?
他来做什么。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贡院门口,他和齐峰吵了一架,而后来两人或觉尴尬,也没有刻意再去见面,倒没想到今日他竟会亲自来见他。
萧正起身,出去见客。
厢房之中,李柯已经等在了此处。
还不待萧正开口,就已经见李柯迎了上来,“阁老可还好?前些时日听闻你病倒,却没上门拜访,真是罪过罪过。”
萧正也不同他说这些客套话,只是问道:“我躺在床上,未着衣履,也无颜见人,出门见客反倒还要穿穿脱脱,大寒天的,你不来见我,那是给我省事了。只不知,今日你来,可是有何事要同我说?”
李柯穿着官服就来了,难道是官场上的事情?
萧正想起前几日,刑部的左侍郎黄渠去杨家想要抓人,差得就是李柯手上的这道文书。
难道是为了此事而来?
果不其然,就听李柯开口道:“还不是因为杨家的那事吗……”
他又去觑萧正神情,问道:“我听旁人说,那日黄渠去杨家拿人,则玉也在,可是真的?”
听到这话,萧正神色微变,问道:“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他出现在杨家的事情,说了那样的话,若要去瞒是瞒不住的,他就是想要和杨家连坐,和他们共苦。
“在、不在,都不如何。”李柯回他,而后又道:“只是有人往都察院,呈交了杨奕的罪证,还写了奏章传去了西苑,给皇上看,意图斩邪臣,树正风。”
萧正听到这话却也忍不住哼笑一声,“斩邪臣?斩得尽吗。”
现在再听这话,只觉可笑至极。
死个杨奕,就还真就以为天下干净?
比他脏的人,多了个去。
李柯倒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愣了愣,而后探过头去试探问道:“所以说,你是觉得杨奕不该死吗?”
萧正瞥开了头去,不看他,淡淡道:“你若有事要说,说就是了,套我的话做些什么?”
李柯见被拆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说道:“行,但你虽不愿意说,我也已经听出来了。你这是失望吗?是对咱们的皇上失望了?”
他这样的人,还能不叫人失望吗。
萧正在经历了萧吟那事之后,忽觉自己多年来的坚持,就像是个笑话。
萧吟几乎是在用性命证道,显得他的坚持多么无耻。
萧正不再回避李柯的话,他只是问他,“我只问你,北疆是谁救的?”
显然是杨奕。
但李柯还没有回答,就听到萧正继续道:“文成,你我是同年,是一年进士,现下这些话我也只同你说,我也只敢同你说。”
文成是李柯的字。
萧正道:“北疆苦了这么些年,怎么也好不了,反正这仗打不到京城里面,打不到紫禁城前,他一直以来都可以装作看不见。杨奕去了北疆,不过四五个月,就力挽狂澜,他是聪明,可再聪明,做这些事不会累的吗?那边的仗多难打,你我不是不清楚。可是到头来他就换得这样的下场?你说他最后一场仗为什么要往战场上面跑?他是自己把自己的命给出去了。”
“这世上有良心的人不多了。”
“文成,我现在真的有些不懂,我究竟在坚持什么。我的儿子,为了杨家的人,为了坚持他心中的道义,就是连命都不要了。我也有道义,可是我扪心自问,我做不到他那样的地步。”
萧正的话带了几分悲切,他看着李柯,想要从他口中知晓答案,可李柯却不敢去看他。
“僭越啊,你说这些话,实在僭越啊!”
萧正他道:“是你先问我有没有失望,你问了我,我已经回答你了,那你呢,你能同我说,你失望吗。
”
“我……”李柯脱口而出一个“我”字,可他不敢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又怎么不会失望呢。
每个臣子在入仕之前,哪个没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千里之志?可是在这样的朝廷中待久了,哪个又还能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千里之志。
抬头不是苍天,不是神明。
是那个妄图成仙的皇帝。
他不知道萧家的人,胆子怎么一个比一个大,怎么一个两个都敢去说这样抄家灭族的话?
李柯不敢继续再在萧正这里待下去,萧吟疯了,萧正也疯了。
他终于开始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道:“我今日同你明说,我来是为了什么。宋河那边有人往我这里递交了杨奕曾经犯下的罪证,左右贪污行贿,滥杀官员。”
坐在杨奕那个位置上,必须贪,他不贪,没有人会跟他。
滥杀官员,便是清流与佞臣相争,现下也被他们拿出来说了。
总之他干过的那些,没干过的那些,全都被翻了出来,也全都被推到了他的身上。
李柯道:“但我看了他们递交上来的罪证,半真半假,毕竟宋河和杨奕曾经都是一伙的,杨奕做的事情,他没做?杨奕贪下来的钱,还不也是被他们拿去分了吗?这个所谓的罪证,我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确实可以拿去给杨家定下死罪。可若是去细纠,根本就经不起看。昨日宋河来找我,给我塞了一万两白银。”
萧正目光沉沉,“你收了?”
李柯听了这话直拍大腿,“我收了我还能跟你说?”
想什么呢他。
李柯道:“他想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签了那个文书,给杨家定罪,然后就让刑部拿人,但我想先来问问你。”
“问我做什么?”
“毕竟你从前不是那样憎恶杨家人吗,况说,只要是这道文书下了,杨家的人马上就可以入狱,到时候杨水起死了,则玉也不用再为情所困,往后自有他的大罗天。我也算他的长辈,自盼着他好些。”
萧正问他,“既已如此想了,怎没这样做。”
李柯道:“想来想去,还是下不去这个手啊。”
那批红的朱笔,怎么都画不下去啊。
李柯道:“本来是想听听你怎么说,现下你说了这些,我也能明白了。”
“你说得不错,有良心之人,煞下落不明。可我便没良心,也做不得那样丧心病狂的事。”
“放心吧,有我在,这道文书就没人能签得下去。”
他说完了这话,就起身往外去了,没有再留。
*
萧正心不在焉在吏部忙了一日,日落西山,起身归家,刚进门,就见到杨水起从杨家的马车上面下来。
两人打了个正着,场面一度有几分尴尬。
杨水起这几日会往萧家跑,但却一次也没有碰到过萧正,这还是第一回。
她直接愣死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下意识转身想要钻回马车里面逃走。
但身后传来了萧正的声音,“跑什么。”
这声音听着比往常带了几分疲惫。
杨水起掀车帘的手就这样顿住,她没再躲,下了马车,站到了萧正的面前。
“伯父。”杨水起低着头唤他。
萧正听到,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而后问道:“是来见萧吟的?”
杨水起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却听萧正问她,“他……如何了。”
他在萧家,却从来没有过问他的病情,他只知道他伤得很重。
萧煦走了,萧夫人也不愿意见他,可他,也不敢踏足萧吟的院子,不敢去问吓人,他究竟如何了。
他口中说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可现下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杨水起回了他的话,她说,“还好……”
说好也好,毕竟至少命还在。
但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但也不大好。”
一直不醒过来,哪里又算好。
萧正皱着眉头问道:“医师又怎么说?”
“医师跑得是勤快,可也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去说,说来说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他们说他心脉受损,可能一辈子都要醒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