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你也看到了, 我们家是在个村子里头,地方偏僻不说,周围还绕着不少的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她浑身是血,出现在我家的门口。她一出现,就将周遭的人都吓跑了,身上流血不说,还散发着一股腐肉的气息。她拖着满身是伤的身体, 走到了我爷爷的面前, 她说救救她,她求我爷爷救救她。”
杨水起浑身浴血的模样,实在有些震撼, 以至于说, 赵萍安至今都忘不掉。
“她的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因为那个时候的天还很冷, 不如现在,她一个人从山里面走来,走到了我家医馆的时候, 就只剩下了一口气。”
她话至此, 看向了对面的萧吟,似乎是还在想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你继续说吧。”
赵萍安闻此也就没再顾及他,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我为她治伤的时候, 发现她的身上几乎全是被恶狼咬出来的伤,想来应当是从一匹狼的口中, 苟活了下来。她很厉害,我给她剜肉治伤, 她也熬过去了,也只那一回,我见她哭过,但也是那一日,她险些就挺不过去。”
没办法啊,实在太疼了,就赵萍安自己来说,她都不一定能做到这些。
她说,“萧二公子,她既不愿意叫旁人知道过去的事情,你便不该去问。若我是你,我便不会去问。”
既事情已经发生,再知道这些,除了让自己难受,还能如何呢。
当事人都不愿意去提,他又何苦如此追寻不放。
现下萧吟知道了杨水起这些时日的经历,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屋子里面有微弱的月光,赵萍安只能见得萧吟垂着头,从始至终,是何神情,却不得见。
良久,赵萍安听得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她听他道:“大师骗我。”
他说,大师骗他。
那次在承恩寺,他对静能大师说,能不能将他的气运给杨水起。
静能大师回他说,只要他想,心诚则灵。
难道又是说,他的心还是不够诚吗。
才会让她仍旧如此颠沛流离。
可是萧吟也是在今夜发现,杨水起比他想得还要坚韧一些。
她一个人撑了下来,他们都不在,她一个人也可以。
*
翌日晌午,萧吟便和杨水起启程回京,王大娘和赵萍安在门口处送别杨水起。
王大娘扯着杨水起的手道:“好孩子,往后若有机会,可要来看看大娘和萍安,我们一直都在这里。”
杨水起点了点头,她道:“我会回来的,有机会一定会来的,大娘不是说我烧得菜好吃吗,我往后还给你们做。”
赵萍安不习惯这样分别的场景,只觉肉麻,她瞥开了头去,不曾说话。
杨水起见她这样,也不再多说,只是上前,不待她反应就抱了抱她,她道:“珍重,萍安。”
赵萍安也被杨水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愣了片刻,待她反应过来,杨水起已经抽身而去。
抬头去看,她和萧吟已经往院子外头走去。
两人的背影逐渐离开远去,赵萍安才喃喃开口道:“杨水起,珍重。”
这段时日,对他们来说都是难忘的经历,但天下终是没有不散的宴席。
*
萧吟和杨水起去和江北他们一行人汇合。
看到只有一辆马车,萧吟道:“只有一辆马车了,现下只能将就一下了。”
江北都不稀得拆穿他了,什么只有一辆马车了,他若想要,十辆都能弄来。
萧吟无视了一旁江北略带鄙夷的眼神,抬步先上了马车,而后他站在车辕上,弯腰朝杨水起伸手。
“上来吧。”他说道。
萧吟手指修长,日光照在上面,更显葱白如玉。
杨水起也没有扭捏,将手搭了上去,扶着他的手就往马车上走。
可手一抬起,手上的衣袖就这样落了下去。
臂上白皙的肌肤在日光的照射之下,更叫晃眼,可在那只左臂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
伤疤蜿蜒如蜈蚣,在她的小臂上格外刺眼明显。
两人皆是没有反应过来,就叫那一道疤痕明晃晃地撞入了眼。
旁边众人也都被这道疤痕骇住。
杨水起有些发懵,只觉手臂一凉,而后大脑空白,待到反应过来之后,马上抽回了手,扯下了衣袖遮盖了手臂,她死死地将衣袖扯下,直到整只手都被包进了衣袖。
她没有说话,嘴唇紧抿,回避了萧吟看她的视线,自己扒拉着旁边就上了马车。
萧吟回了神来之后,也转身进了马车里面。
马车空间不算狭小,萧吟掀开车帘,就见到杨水起将自己缩在角落之中,一直低着头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萧吟入了坐。
两人没有去提方才的事情,谁也没有先去开口。
马车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只听得车轮碾压在地,缓慢行驶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杨水起都有些困了,萧吟终于开口。
“疼吗。”
光是看她那样的疤痕,都该猜到,应当是疼得不像话了。
杨水起没想到萧吟会突然开口,这会她的神思已经清明了些许,可她也只是摇了摇头,仍旧是不想开口说话。
萧吟见她不想说话,也默了声。
杨水起心不宁,萧吟也不想去说了什么话弄烦了她。
两人坐在马车上,一路无言。
到了晚上,两人先寻了间客栈歇脚,萧吟的房间就在杨水起的隔壁,安顿好了之后,又用过晚膳,两人便各自回了房。
时至深夜,萧吟却迟迟不曾入睡,白日里头,看到的杨水起手上的疤痕总是挥之不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萧吟从床上起身,他点燃了烛台,拿出了一把利刃,利刃闪着寒光,倒影着萧吟淡漠的眼,他伸手掀起了衣袖,而后将利刃放在了火上炙烤,待到差不多的时候,将利刃拿起。
他轻阖上了眼,而后没有片刻犹疑,将它往自己手上靠去。
*
翌日清晨,一行人便马上又从客栈出发,杨水起推开门,就和隔壁的萧吟撞了个正着。
一个晚上过去,杨水起很快就调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但又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不知为何,萧吟的脸色竟出奇地有些难看。
嘴唇看着有些发白,面容看着也有些疲惫。
杨水起问道:“萧吟,你……你这是怎么了?是这些日子赶路赶得太累了吗,脸色怎么这样差。”
萧吟双手垂在身侧,看着她,嘴角扯起了个笑,道:“没事,走吧。”
真的没事吗?
看着不大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但杨水起还想再去问的时候,萧吟就已经转身往外去了,她便也噤了声。
两人上了马车,便又开始日夜赶路,大约三四日,终于回到了京城萧家。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了萧家的后院,已经有人进去给他们传信了。
这些时日,萧吟的脸色一直很难看,到了萧家的时候,萧吟的唇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了。
杨水起一直同他待在马车内,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总觉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她又看萧吟手上动作迟缓不便,心中有了一个想也不敢去想的念头。
她憋了这么些时日,终于是问出了口,“萧吟,你到底怎么了?你身上是不是哪里有伤?”
萧吟摇头,还说无事,杨水起忍无可忍,萧吟的矢口否认让她更加不安,她质问道:“我又不是傻子,你身上那么重的血气,我又不是闻不见,你还要骗我吗?”
萧吟没想到她竟然一直闻得到血气,他低了头,不肯说话。
他低侧着头,鼻梁笔挺,可是整张脸却带着说不出的脆弱。
杨水起看得鼻头发酸,她小心翼翼地扯过了萧吟的左手。
她注意到他不常常去用这只手。
这个样子,同她剜肉那会很像。
她抬头,看到
他随着她的动作,眉头微微蹙起,心中几乎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
杨水起牵着萧吟的左手,可眼中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滚下了泪。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萧吟的衣袖,果不其然,就看到他的小臂上面裹着一层白纱,上面隐隐约约有血迹渗出。
杨水起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抬头看着萧吟骂道:“疯子。”
“萧吟,你就是个疯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就非要去这样折腾自己吗。好不容易醒了过来,现下又想把自己往死里折腾,有你这样的人吗,就仗着佛祖庇佑你,就仗着你命硬,你就这样无法无天……”
为什么这样喜欢伤害自己?
杨水起泣不成声,但怕被旁人听见,只敢捂着嘴巴小声去哭。
她从不曾见过萧吟这样的人,这样的不要命,这样的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她被伤,是迫不得已,萧吟这样,是为了什么?
她道:“你将自己也剜块肉又能如何?萧吟,事已至此,你这样伤害自己,又有什么用呢,你太不像话了。”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杨水起在知道这萧吟做了这样的事之后,也忍不住想说出这样的话来。
泪水掉在了他的纱布上,沁入了他的血肉之中。
萧吟垂着头,听着她骂他,安安静静,没有辩驳。
可是杨水起看他这样,却更是来气。
“说话,萧吟,你别不说话!”
萧吟听到她这样说,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她,眼神也带了几分湿意,他说,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四字,我想象不出来你有多疼。”
他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强大的人。
生疮剜肉,锥心之痛。
他想象不出,感受不到。
他走不了杨水起那日走的路,他便想起感受一下她受过的疼,好像这样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杨水起听了这话,却还是觉得萧吟不像话,这算是什么事?那万一那日她不能走出那片山林,万一没能杀死那匹孤狼,而成为了它的果腹之物呢。
她说,“萧吟,你不该这样的,我的苦,抑或是我的痛,我自己能够承受,用不着你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万一我死了呢?万一我死了,你也要去死吗。”
有他这样的人吗,非要作死了自己才甘心吗。
杨水起生气,气他将性命看做儿戏,气他对自己从不爱惜。
她这回是真的有些生气。
没人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就连拿起刀的那个晚上,萧吟自己都有些震惊。
可不过一瞬,他便明白了,他这一辈子,就要离不开杨水起了。
杨水起说,万一她死了呢。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他会清醒冷静地去选择,最荒唐的决定。
杨水起没有听到萧吟的回答,因为已经有人赶来了这处。
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她不想叫他们担心,便慌忙擦净了眼泪,待到心绪平复,而后深深吸了几口气,不再理会萧吟,掀开了车帘,下了马车。
萧吟看着她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还是被发现了,应该再小心些的。
杨水起下了马车之后,发现他们已经都在外面等着了,萧家一行人,还有她爹爹和嫂嫂。
杨水起刚收着的泪,在见到了杨奕的一瞬间差点又涌了出来,生生叫咽回去了肚子里头。
她同他已经几个月未曾相见,再次见到,他就这样好端端地站在她的面前,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杨水起红着眼睛上前,摸了摸他,直到摸到那结结实实的肥肉,杨水起的才终于笑了起来。
她的爹爹回来了,他真的从那个吃人的北疆回来了。
“爹。”
我真的好想你。
她喉中哽咽,只能唤他一声爹,其余的话尽数被哽在了喉中。
杨水起忍住了泪,杨奕却忍不住,他摸了摸她的脑袋,眼中止不住落泪。
几人也没再伤感下去,已经够苦了,现在是高兴的时候,不值得再去掉眼泪了。
他们也没再去扯着他们二人继续说下去,毕竟他们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到了家,现下应当休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