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乘风寒声道:“把人带下去!”
十三飞快扫了一眼谢九霄,硬着头皮推了唐十九一把,两人刚上前,谢九霄目光冷冷扫来,陆乘风拦在跟前,道:“去备马车,一会将人送回府。”
她说这话有股与生俱来的威严,不是上位者的威严,却莫名令人服从。
谢九霄道:“不行!”
十三晓得其中厉害,冒着事后被谢九霄削脑袋的险将二人推出,刚走两步谢九霄面色冰冷上前:“你们两个……”
陆乘风一把将人按回座位上,十三便将人带了出去,陆乘风眼底隐隐冒火,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生气:“你发什么疯!”
谢九霄道:“我没发疯,我要让陈家翻供。”
“你就用这法子让陈家翻供?你不要自己命了?你拿樊士元的妻女威胁樊捷,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恩?退一万步来说,樊捷受你胁迫,到时候你大哥从大理寺出来后呢?樊捷这类人一定会死死攀咬你,更甚至于他有可能比你更疯,不顾儿媳与孙女的命,那时候不止你大哥,还有你!你们兄弟两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谢九霄冷冷一笑,说:“那又如何?”
陆乘风暗骂一声,一股烦躁涌上心头,谢九霄这厮较真起来油盐不进,比小时候讨厌多了,她稳了稳心神,看着谢九霄说:“你不是说,我说话你都会听?”
谢九霄沉默。
陆乘风盯着人:“以前那些话都是骗我的是吧?”
“……没……不是。”
陆乘风循循善诱:“那这一次也听我的话好不好?”
谢九霄避开她的目光,艰难拒绝:“不好。”
陆乘风:“……”
陆乘风说:“谢岑,我知道这一段时间谢家发生了很多事,阁老离世你很伤心,你大哥被诬陷你焦急,我都理解,可是你今夜不能这么做,樊捷这种老奸巨猾的人,你不是对手,就算今夜你真达到了目的,可天会亮,天亮之后呢?陈家翻供后你大哥出狱,可你今夜做出这样的事,挟持二品大员家眷……你这一辈子都不能入仕暂时不说,发配苦寒之地、终身囚牢……你大哥若是知道他是这般出的大理寺,我想他宁愿死在里面!”
沉默半晌,谢九霄道:“我不听这些,我不在乎。”
陆乘风很想扒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他才十八吧?是怎么用这种无畏的语气说出不在乎不怕死这类话的?
陆乘风说:“你看着我。”
谢九霄一动不动。
陆乘风叹气,自个站到他视线之内,她无可奈何的发现,自己做不到对谢九霄的事袖手旁观。
当初未能给锦年的关爱,早已在不知不觉移到了谢九霄身上。
陆乘风说:“……我帮你,我有办法让陈寿翻供。”
第42章 受制
谢九霄抬起头,却不信,觉得这是她的哄骗之词,箭已在弦,再无回头可能!
陆乘风声音柔和了几分,看着他,目光与他对视着,这样像是能安抚人:“我知道樊捷大概已经在路上,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他应该只带了樊家护卫,你相信我能处理好,明天这件事谁也不会知道,我答应你,陈寿明日一定会翻供。”
谢九霄神情松动,这一个多月他内心已经绷成了一张弓,而谢允谦就是那支射出的弓箭,可她说如今那支箭可以完好。
陆乘风伸出手,慢慢的覆在他右肩,见他没有动作,松了口气,说:“你得听话些。”
谢九霄张了张嘴,眼底的血丝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抹红,他将头渐渐埋在陆乘风腰间,没有说话。
厅中寂静,清冷的月光照在地面,二人身影映于其中。
十三听到里面没了动静,率先入内,后面跟着唐十九:“乘……”
十三生生被卡住嗓,饶是第二次撞见,他却表现得比第一次还要震惊,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诡异一幕,唐十九也呆住了。
陆乘风无从解释,她自己都不知好端端的为什么谢九霄好像又哭了,侧目看来,说:“给人松绑后带去偏房等候,然后点些蜡烛来,这厅内黑布隆冬不知道的还以为闹鬼,还有,十九你带人去庄门口,樊家来人便往这带。”
唐十九微愣,可看谢九霄没出声,像是任由陆乘风做主了,便应声出去。
真邪了门,这个陆乘风居然真将二公子制住了!
大厅又剩下他二人,陆乘风无奈低头看人:“丢人丢到下属面前了。”
谢九霄声音有点闷:“他们看不见。”
陆乘风说:“……你这是什么毛病,多大了还哭?”
“……我没有。”
像是为了验证他未说假话,谢九霄抬起头,一双眼便这么猝不及防撞上来。
陆乘风愣了一下,笑说:“好你没有,可以松开我了?”
谢九霄慢慢松开人。
十三取来一排蜡烛将厅内点亮,又摸到厨房烧了热水,没寻到茶叶,这处山庄是夏天避暑之地,平日里没人,他将就着端了上来。
没有等太久,不大一会,厅外传来脚步声,十九站在厅外,略一颔首:“樊大人请进。”
樊捷独身入内。
陆乘风坐在谢九霄身旁,与樊捷视线对上,他神情颇为疑惑:“……陆乘风?”
陆乘风微微一笑,说:“樊大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樊捷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说:“灵秀和禾儿在哪?”
陆乘风摆手:“樊大人莫急,她们无事,我有些话想要同你说一说。”
樊捷想到人还在他们手上,按耐住性子,说:“你同我说道?是你同我,还是谢岑同我?”
樊捷目露寒光,怒视谢九霄:“谢岑!把人交出来,今夜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否则明日早朝,我必定参谢家一本!”
陆乘风刚刚早就嘱咐过谢九霄,无论樊捷说什么都让他当听不着,不需理会,谢九霄只看了一眼人,没有说话。
陆乘风道:“樊大人莫要动怒,今夜请你来实在无奈,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樊大人也知道谢允谦是被陈寿构陷,你作为一名二品大员,对同朝为官的同僚施以援手,聊尽同僚之谊不为过吧。”
樊捷冷哼,道:“谢允谦贪污与我何干?你速速将人放了!”
陆乘风屈腿往后靠,似笑非笑,说:“樊大人多年不见脾气渐长啊,于情于理,你欠谢家一个提拔的恩情,旁人虽不知,我却一清二楚,你的侍郎之位如何来的,恩?”
樊捷看着她,面无表情。
陆乘风静静回望。
夜风吹动烛火摇曳,明明有三个人,可一时无人说话,厅中显得十分诡异起来。
樊捷没想到他们会再见,七年前她只是一个豆蔻少女,那时他只是无名小官,而七年后她成了人人都可唾沫的罪臣之后。
她变了许多,可又似乎未变,那双眼睛退去意气风发,沉淀了七年岁月,却越发令人难以忽视。
樊捷沉声道:“我受谢家提拔的恩情,我自记着,可绝不是这个时候。”
陆乘风说:“樊大人的意思是不愿帮忙?”
“恕樊某爱莫能助。”
陆乘风轻笑一声,站起身,说:“明兴十九年间夏七月,陈寿送了你十万两白银,这件事樊大人可还记得?”
樊捷面色微变,目光紧紧盯着陆乘风,心下却猜疑起来。
陆乘风踱步,唇角噙笑:“不到两月,陈寿便成了溯远知县,樊大人,你说燕京城的百姓好不好奇,陈寿平白无故为何要送你十万两?”
樊捷眯着眼,神情冷峻:“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陆乘风负手看着并排的烛火,伸手去碰:“去年二月,陈寿又送了三十万两,春末时候他便当上了岭西知州,收受贿赂,买卖官职,以权谋私……”
陆乘风讥笑一声:“樊捷,你觉得这些罪名,够砍你的脑袋吗?”
樊捷心下虽已有些坐立难安,面色还是镇定,说:“就凭你一面之词?”
陆乘风转头看他,面容嘲讽:“樊大人,有些事说的太直白,可就谈不下了。”
樊捷陷入一阵沉默里。
陆乘风幽幽道:“还是说你也同陈寿一般不畏生死?好气节!我佩服!”
樊捷忽然恨恨盯着陆乘风,面色有些扭曲:“是你!”
陆乘风不答,却道:“明日午时,谢允谦若不能如期出大理寺的门,那明日你这个礼部尚书怕是也做到头了,不仅如此,樊家上下嫡系一个都脱不了干系,朝中与你有过勾结的一个也跑不了!”
樊捷惊站起,一脸阴沉,他万万没想到,那本账本居然落到了陆乘风手上!
樊捷走的时候脸色极其难看。
陆乘风站在厅中,盯着烛火瞧了一会,忽然无声无息拂灭了一排蜡烛。
她知道自己脸上的神情一定不正常,她也知道坐在那许久未出声的谢九霄有很多话想问,她更知道这样贸然暴露,等着她的会有未知的无穷祸端。
面对樊捷这类已经在官场打磨了多年的人,她不能露怯,只能自己来掌控今夜全局,让他找不出自己一丝破绽。
谢九霄从椅子上起身,站在她身后,陆乘风沉默片刻,说:“回去吧,明日你大哥就能从大理寺出来。”
谢九霄皱起眉:“你要去哪?”
陆乘风说:“城东宅院已经收拾妥齐,我今夜就……”
“姐姐。”谢九霄打断她的话:“……我什么也不问,你等秋猎后再出府。”
二人之间一阵沉默,适时十三入内提醒:“少爷,都准备好了。”
谢九霄走近她,说:“跟我回府吧。”
坐上马车后,陆乘风闭目,显然不想再谈今晚之事。
樊捷不愿为了扳倒一个谢家而搭上整个樊府,他更不敢搭上那些人,所以在自己没有任何破绽前,樊捷只能处处受制于她。
身旁传来一阵很细微的抽气声,陆乘风很想忽视,可谢九霄又轻声哼唧起来,像是欲盖弥彰般。
陆乘风无可奈何,睁开眼看他:“怎么回事?”
谢九霄低着头,眼睫颤了颤:“手好疼。”
陆乘风冷笑一声:“现在知道手疼了?之前在庄子里喊打喊杀时怎么不见你喊疼?”
谢九霄撇了撇嘴,手举到她跟前:“你看……”
那只手上果然一片血淋淋,血迹甚至已经开始干涸。
陆乘风眼眸一沉,接扶住说:“怎么回事?”
谢九霄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神情,语气低而小心:“……不小心划伤。”
不小心划伤?只怕是动手之时樊家护卫拼死反抗所至。
陆乘风未拆穿他的慌话,观察着伤口,谢九霄瞧着人,隐约察觉陆乘风似乎在生气。
谢九霄神情顿了顿,顶着那张好看的脸,语气讨好道:“……我知道错了。”
陆乘风淡淡松开手。
谢九霄坐不住了,半站起蹲在陆乘风跟前,强迫出现在她的视线内,耷拉着脸:“……姐姐。”
陆乘风冷淡看了他一眼。
“我保证。”谢九霄举起那只完好的胳膊:“我以后一定都听你的!”
这跟刚刚在厅中一身戾气仿若身在地狱边缘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陆乘风古怪看着他,最终在谢九霄讨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下不为例。”
谢九霄霎时一笑,用力点了下头。
第43章 归宿
樊捷的速度比陆乘风料想得还要快。
第二日一早,谢家马车停在大理寺不远处,周丽华在车内,谢九霄在车外,十三十九候在一旁。
接到谢允谦时,谢九霄什么都没说,扶着人往车上走,倒是周丽华见到被折磨得伤痕累累谢允谦时,眼泪忍不住落下,她小心翼翼扶着人,生怕碰到哪疼了:“……他们!他们居然敢对你用刑!”
谢允谦闷哼一声,安抚说:“……不说这个,怀了?”
周丽华没想到他居然最关心这事,掉着泪点点头:“一个多月了。”
谢允谦闻言伸手要去触碰,可一看到手上干涸的血丝又顿住,犹豫间周丽华带着笑意一把拉过他,说:“还早呢,没什么动静。”
饶是如此,谢允谦还是喜不自胜,顾不得伤,用心感受了一会,这才笑着收手,他转看向谢九霄,什么也没有多说,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说:“长大了。”
谢九霄笑笑,带着几分高兴,说:“大哥没事就好。”
谢允谦看他目色如常,心底暗暗惊奇,若是往日,他这个弟弟见到自己这一身伤不知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谢允谦察觉到谢九霄细微的变化,顿了顿,终究没有再问什么,安抚般拍了拍肩,靠在一旁闭目养息。
谢九霄看着二人若有所思,端坐不语。
陈寿翻供,担下了所有罪名,赈灾银钱也已被找回,此事告一段落后,谢允谦修养了好几日,一直推说身体不适未上朝。
夜晚时分,谢九霄捧着茶盏,吃着新鲜点心,他眯了眯眼,转过头看陆乘风,她正坐在书柜椅下,聚精会神看书。
屋内灯火明亮。
谢九霄叫了一声:“姐姐……”
陆乘风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去,说:“恩?”
关于陆乘风看书的这个举动,是从前日开始的,谢九霄从未见她勤学过,不免多问一句,陆乘风翻着史集,头也未抬说:“我拜了胡伯伯为先生,下一次登府他要考我学识。”
谢九霄当时便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屋内谢九霄不知在想什么,陆乘风久等不到动静,抬起头,斟酌着说:“在担心你大哥?”
谢九霄正考虑着下一次她登门时自己到底要不要一块去,走神间便听到这一句问话,胡乱点了下头:“就是不知道大哥几时才愿上朝。”
陆乘风放下书,掏出帕子走过来,递给他示意他擦一擦,说:“明后日吧,等皇帝亲自登门来请。”
“哦……啊?”谢九霄的反应有些莫名的惊诧。
陆乘风坐下,扫了一眼桌上三娘做的赤豆桃花糕,她尝过一回,觉得有些甜腻了,可谢九霄生性喜甜,就着茶水在她房中消磨着时辰已经吃了三块。
她轻微摇头,意味不明笑笑,说:“你大哥与新帝有过命的交情在,如今变成这番模样,你大哥心底肯定难以释怀,不过世事本就如此,成了君臣,以往的一切也只能这样了。”
谢九霄说:“我知道。”
陆乘风说:“你大哥推说身子不适执意不上朝,就是给皇帝看的,让他瞧,你看我还记着我们的情谊。新帝总会有一丝触动,你大哥要的就是这一丝触动。”
谢九霄垂着眼不说话,他默默拿起第四块糕时,陆乘风按住他手,说:“积食。”
谢九霄只好转去端茶,他咽了口茶,想了想,说:“……其实我羡慕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