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吃低贱的货色!知不知道你多吃一口饼,我这里少卖多少银子,就算给你卖出去,那些个客人,一眼就知道你不值钱!”
男人用脚狠狠的丈量少女的腰身,越发恼怒,身上的横肉随着他的动作,也滚动着,一脚比一脚狠的踹上少女的肩膀。
“没规矩的东西,手脚不干净,去了主家也是被打死的贱命!与其以后等着主家问罪于我,倒不如现在就把你个不要脸皮的打死!”
“贱人!贱人!……”
男人满脸的厌恶,毫无顾忌的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拳打脚踢,暴虐无道叫一旁的人都无法忍心再看。
少女漂亮的脸颊被踩在污水里,被迫张大的嘴巴却发不出一声呜咽,神情既空洞又绝望。
魏云珠被男人惨绝人寰的行为,吓得后退一步,下意识攥紧了裴寂的衣袖。
她微微发颤着抬头,望着他。
裴寂倒是神情自若:“郡主,旁人在管教自己的奴隶,咱们不好干预。”
他瞧见了她眼底的不安与惊慌,不动声色向前挪了挪,替她挡住一些路人的目光,然后一只手慢慢的握住了她的。
“这个男人,是顾家的好儿郎啊!”
“他就是顾太傅的亲弟弟,顾延翊的四叔――顾怀茂。”
这话传入魏云珠的耳中,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眼神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霎那间,她以为是狂风暴雨要来袭,不然为什么日头突然就黑了呢?
原来,是她自己血涌心头,眼前发黑!
“看见那些奴隶肩头上的印章刺青了吗?空谷幽兰,那是兰陵顾家的家徽。”
记忆瞬间窜入脑海中,是啊,那可不就是兰陵顾家的家徽,幽玄高雅,超凡脱俗,坚贞不渝的兰花被视为幽谷中的“君子”。
本该是最品行高洁的事物,却被烙印在这些女子的肩头,作为奴隶的象征,进行罪恶的交易。
真是……猖狂至极!
这还是大周的治地吗!
天旋地转,她甚至有些站不稳,被裴寂稳稳撑着,才不至于失去重心。
有个念头,牢牢地扎根在她脑海中,不敢想,却又肆意的折磨着她。
顾延翊知道这些吗?
在长安城,无人不知,顾延翊素有高风亮节的美名。
人人都称赞,他是大周的雪中竹枝,含仁怀义的高洁君子,可他知晓自己家族中的纳污藏秽吗?看的到这惨无人道,听的到这肮脏龌龊的咒骂吗?
若他看到了,是弊绝风清,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亦或者是助纣为虐?
魏云珠不敢想,这对她的冲击力实在太大。
“郡主,你知道为什么顾家要给奴隶们打上烙印吗?”
裴寂的声音惊醒了她,剧烈的乱石已经砸下。
“空谷幽兰,代表着顾家,只要被打上烙印,那么也就代表了顾家,这些女人,会源源不断的输送到掌控大周脉搏之人的身边,挤入大周骨髓,深入血液。”
“长安城中,多少自诩清廉正直的官员,家里却圈养着这么一朵空谷幽兰。烙印,是在时时刻刻提醒那些官吏豪族,他们与顾家有哪些龌龊的勾当。一清如水?假的不能再假!”
魏云珠已经半伏在裴寂的怀里,她手脚发软,不受控的颤抖,无法消化这些事实。
裴寂将自小衣食无忧的少女抱在怀里,二人姿态亲昵,他知,温室的娇花远远无法承受这些话,但还是残忍的全部说出。
“郡主每日在深宫中,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自然也用不上铜钱。”
裴寂说着,自衣袖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在少女手心,的确,魏云珠打小就对金钱银两毫无概念,这铜钱,她甚至甚少见到。
“你可知道,这铜钱是如何锻造而来的,铜与铅等比例锻造,顾家常年把控户部,私自把铜钱中含铜比例提高至六成,用一两银子,买两千铜钱的代价,大量收集铜钱,融化重炼,造了铜器去卖,一转手就是十几倍的暴利。”
“一两银子兑换两千铜钱,是朝廷定的官价,可如今的市面上,一两银子却只能兑换八百铜钱,国家花了那么大的本钱去开矿炼铜,炼的铜再多,只是肥了顾家的裤兜,好了那些个顾家手底下的贪狗,苦了小民百姓啊!”
“铸钱之事关乎国体,关乎民怨,能冒着砍头的风险,霍乱铸钱,其中获利,让人惊心破胆,就算是微臣也甘拜下风。”
“郡主以为,顾家的胆子,就只是这么大了?”
远远不够,贩卖奴隶,贿赂官员,霍乱铸钱,顾家在北地耕种多年,自然是根深蒂固,野心疯长。
魏云珠明白,北地自古与西域贯通甚深,历代帝王对其都严加管制,唯恐地方之权被豪族把控,顾家如此猖獗,是不会被容忍的。
可……他们竟然在长安还要装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真是好一个心无杂念!
她看向了那穷凶极恶的男人,顾怀茂,他是板上钉钉的顾家人,所作所为自然也是秉承了顾家的意思,乘的也是顾家的势,才如此肆无忌惮的为非作歹!
裴寂有些嘲讽的瞧了顾怀茂一眼,嘴角勾出一抹嗤笑,黑眸却平稳的没有一丝波澜。
“顾家的胆子,远不止这些。”
第100章 只为他的小郡主
“他们以商队作为粉饰,走私奴隶、盐铁、铜器、玉石,国家禁什么,他们便胆大包天的贩卖什么,这些也就罢了,可有一样……”
裴寂的表情变得凝重,一字一顿:“武器。”
在大本营走私武器,顾家的居心何在!魏云珠不寒而栗。
但她心中又有疑问:“首辅大人,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裴寂眸中并无波澜:“刚刚郡主不是都亲眼瞧见了吗?天高皇帝远,总有帝王管不着的地儿,这兰陵活阎王的称号,顾家可不是浪得虚名。”
魏云珠眼神中似有踌躇,又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她猛的抓住裴寂的手。
“裴寂,要怎么做,才能解救她们?”
少女的眼中,早已经蓄满了泪水,珍珠似的滚落,被日头一照闪着光,脆弱易碎可又暗含坚毅。
同为女子,她怎么会不伤心,流亡在外的那些日子,她看了太多颠沛流离的人,拖儿带女凄惨露宿街头的妇女,被丈夫毒打,与野狗抢食的少年,为活下去被迫卖孙子孙女的老人,肮脏的污泥里奄奄一息的幼童。
和他们只有一街相隔的对面,却是世家门阀醉生梦死的销金窟,穷奢极侈,骄奢淫逸。
可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百姓,繁华如长安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其他的地儿呢?
从前魏云珠只觉得大周是自己的家,这个家只有百姓安居乐业,国土万世开太平,只有平安与喜乐。
可现在,她清楚地意识到,不是的,她的大周并不是这样的,可她应该告诉谁呢?谁又可以解救这些苦命的百姓,严惩顾家呢?
她是郡主,在皇宫里,没有人敢忤逆她,可在这兰陵,怎么可能行使郡主的权利呢?皇权岌岌可危,外有西域虎视眈眈,内有世家大族为虎作伥,内外交困,四面楚歌,她贸然行事,只会连累旁人,害了自己。
况且,她一个落魄的郡主,又能做什么呢?那些豺狼只会把她当成一颗弱小不堪的石子。
顾怀茂说不准正等着她自投罗网,抓了自己这个落魄郡主,立刻送去同顾家新主顾延翊同房,以此邀功求赏。
儿时的记忆渐渐远去,她心里那一袭白衣少年,也渐渐模糊,顾家最年轻的家主,他怎能不清楚这些,更甚者,也是始作俑者!
渐行渐远……儿时已经太遥远了,不是吗?
她抬眼,与裴寂四目相对,想开口求他,可却比谁都明白,裴寂不会帮自己的。
他对兰陵的情况,早就了如指掌,却仍然熟视无睹,视而不见。
裴寂定定的瞧着少女,他清楚的感受到,她是如何的伤心欲绝,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在发抖……的确,把这些告诉她,真的太残忍了。
一个从小就认定的东西被彻底撕碎,不会好受的。
“其实,顾家这颗毒瘤,对大周还是有点作用的,得益于他们对北地的把控,叫本就战乱频起的北地,反而维持了微妙的平衡,不再深陷战乱。”
裴寂看向少女的眼神恍惚间变得悠长:“微臣有时候也想学一学顾延翊,张口闭口仁义道德,或许这样,郡主就能多看我几眼。”
“但太可惜,微臣怎么都学不会当个清流正派,这世间之事,管它是好是坏,总得有人去做的,费尽心机去维持大周的运转,这是微臣的选择。”
世间之事,世间之人,裴寂皆不在乎,除了他的例外,因为这个例外,他才想缝缝补补,拆东墙补西墙的维持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为的是什么呢?
只为他的小郡主,永远生活在团花簇锦中。
他要她养尊处优,受万人朝拜,就算自己赃心烂肺,堕入阿鼻地狱,也绝不悔改。
心怀万民的小郡主,眼睁睁看着子民挨饿受冻,骨肉离散,竟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那滚烫的热泪便潮涌般夺眶而出,比任何一次都哭的叫人心悸。
裴寂在她的脸庞上,看到了愤怒,还有怜悯,回肠寸断,掏肝挖肺的极致痛苦,生平第一次出现在这颗大周最明艳的珍珠之上。
她在自己面前哭过很多次,委屈的,恼怒的,厌恶的……唯独这一次,刊心刻骨。
“裴寂,这世间是不是从来没有两全一说。”
裴寂眼眸微动,他也曾经无数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痛恨过命运的不公,记恨过佛祖的残忍,儿时也想过,凭什么自己没有父母,出身如此低贱。
所以,他自然而然的以为,世间不会有两全。
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少女的眼神飘忽到前方,扫视了一眼四周,这些大周的子民,都在水生火热之中。
“裴寂,我们走吧。”
她敛起了泪水,声音意外的平静,转身不再去看那残忍的一切。
……
兰陵顾宅,主人是顾怀茂。
一顶华丽的轿子停在府前,看样子是到地方了。
可轿里的人,却迟迟不肯下来,一旁的小厮不耐烦的催促:“赶紧下来吧,我们家老爷外出办差,算着时间马上要回来了,若是误了时辰,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刚落,只见顾怀茂便大刀阔斧的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小厮立刻狗腿着道:“老爷,这是您要的人,今日到了。”
顾怀茂皱了皱眉,似乎是想不起来了,便略微烦躁的向前一步,大力掀开轿帘,瞅了进去。
忽然,他眼里的暴躁变成了猥琐的笑意,手指意味深长得在自己宽肥的下巴上划了一道,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轿子里的人。
“好!办得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轿帘拉下:“所有人重重有赏!”
他又回眼瞧了下轿子:“把人给我洗干净,记得叫婆子调教好了,把药喂足,今晚送到我房里来。”
“好嘞!”小厮欢喜的应着,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的问:“大、大人,您要哪一个?”
顾怀茂忽然一手拍了拍那小厮的头:“蠢货,当然是两个都要,你老爷我今晚要玩一发大的!”
第101章 没有月亮,等你
兰陵之人,似乎对于那种奇怪的毒,都是闭口不谈,而且闻其色变。
几天下来仍是毫无进展,加上天气又热,魏云珠心燥难安,喝了一整碗降火去燥的凉茶。
崔越在廊外禀告:“郡主,有人给您送了一封信。”
等他拿进来,魏云珠有些疑惑的打开,自信封里立刻掉落下来一个小玩意儿。
她捡起后瞧了瞧,竟然发现这是自己那日赠予入画的耳坠,顷刻间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便立刻将信打开。
但只是一张白纸,她思索片刻,突然想到入画在花舟上曾经给自己变过的戏法。
“崔越,把蜡烛点着。”
随即,她将那白纸放在蜡烛火焰顶端烘烤了几下,果然,白纸之上开始陆陆续续的出现文字。
看过后,魏云珠心里大惊,忽然就明白了那日自己无意间在入画肩头看到的刺青,那是属于顾家的烙印!
她们姐妹二人被选中,进献给顾怀茂,可顾怀茂那个畜生,竟然将莺娘残害致死,入画此番的目的,便是希望魏云珠能好心安葬自己的姐姐,她便不至于死不瞑目。
魏云珠用力将信拍在桌案上,愤怒的有些发抖,真是……太过分了!
尸体现在暂时被放在兰陵西郊一家义庄里,魏云珠等不及裴寂回来,便立刻动身。
“崔越,陪我去义庄。”
……
西郊义庄。
这里应是由废弃多年的宅邸改建的,经过风吹雨打,已经破败不堪,黑漆漆的大门,兽首门环掉漆严重,招牌斜斜的挂着,晃晃悠悠。
踩着院里凌乱的茅草,前方有个大一点的正堂,四周到处挂着破旧残损的白绸,堂里密密麻麻放着薄木棺材。
崔越已经打点好了,领着她往里走去。
这里冷冷清清,甚至阴风阵阵,魏云珠从崔越手中接过香烛篮,往地上撒了一把纸钱。
花舟上的一幕幕映入眼帘,那个明艳动人的少女,竟然就这么潦草的躺在了这口冰冷的棺材里,真是造化弄人。
可万万没想到,棺材还未来得及封盖,她抬头的瞬间,便瞧见了棺椁里躺着的莺娘。
先是愣怔,接着是满含悲悯变成了呼吸滞停。
她眸中满是震惊,瞳孔微缩,不敢想象自己看到了什么!
有些惨痛的回忆,似潮涌般影射在脑海中,一头不得了的巨兽就要将她整个人都吞没。
惨白的脸颊,紫红的嘴唇,眼角、鼻腔、嘴边,七窍都有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迹,黑色的,已经完全干涸,十分骇人。
那张脸,在自己面前渐渐模糊,然后就是融合,最后变成了发病时疯狂嘶吼的,皇帝姐夫。
阵阵寒意自脚底往上冒,惧意纵生。
“郡主?郡主!”
崔越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立刻以身子,挡住她的视线:“郡主,您别看了。”
神智回笼,魏云珠几度深呼吸,伸手示意崔越退下,现在绝不是该害怕的时候,她必须确认,莺娘是否和先皇死于同一种毒。
她绝不会让历史重演,岩儿,一定会活下去,而且是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此毒到底是什么?何人所下?和顾家又有多少干系?
魏云珠的眼神再次望向莺娘的尸体,她的指节在发抖,但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突然,义庄外爆发出一阵不小的动静,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还未反应,便被崔越拉进一旁的窄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