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婶的胞姐是益都盐运司的夫人,她们也就在这里落脚了。
益都地处偏北,东临兰陵,来往商户众多,麻雀虽小,可五脏俱全,日子过的倒也安稳。
如此,便琢磨起了谋生的法子,起先她临摹些书画笔墨,辛苦但也不算太难。从前在宫里,阿姐请了御用的书画大师温舟,来教习她,工笔画出落的惟妙惟肖。
一手小楷,也是颇受周围人的赞誉,久而久之便有了些名气,就盘下了这个铺子,支起书案,教女童们习字作画,铺子名为―――静心书院。
这半年,有不少人专门寻了来,下重金,请她去府上为女儿授课,若是不与其它事冲突,倒也乐意欣然接受。
以现在这个世道,小门小户的女儿家,大多只会修习女红女德,识字习画的不多,可有人听闻这位女先生教过的千金,能嫁得了世家大族,这才争相把女儿送了来。
魏云珠听见这些传闻,只是无奈的摇摇头,她本意并非如此,只是觉得,女子受过教育,才能活的更自由,更广阔。
此时,胖婶手里端着个墨黑的小汤碟,走进来便道:“好姑娘,怎么我一不来,你在吃食上就又胡乱对付了?”
“现熬的乌鸡汤,快喝些暖身子,厨房里还炖着排骨山药呢,一会子叫莹莹端过来。”
胖婶同胞姐少时走失,二十几年未见,这次寻亲,瞧见她们也是感动的紧,照顾方面更是好的没话说。
魏云珠接过那小汤碟,馋猫似的嗅了嗅,眼睛一亮:“好香!”
“不过这天气越来越冷了,倒也麻烦胖婶你天天跑一趟。”
胖婶笑了笑,手掌轻拍少女的手背:“天天跑有什么打紧的,我啊,一直盼着能有个女儿,若我真有个像你似的这么俊儿的女儿,恐怕做梦都要笑醒,况且,我若不来,你怎得会老实好好吃饭。”
说完后,又絮絮叨叨起来,这些话她基本是天天说:“早说叫你搬去与我同住,也好随时照料你,不就省的跑这些趟趟了?”
盐运司夫人心疼自小漂泊的胞妹,便接其同住在府上,对她也是爱屋及乌多次邀同住,可都被魏云珠婉拒了。
她不想再依靠旁人了,只想靠着自己这双手,活出个争气来。
魏云珠听见这话,自知后面定然还有一箩筐劝导的话,便赶忙拿话岔开:“胖婶,你那日不是说有事要同我讲吗?不知是何事?”
果然,胖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拍大腿,立刻道:“差点把正事忘喽!小云,你如今孤身一人在外,胖婶着实不放心,便想着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魏云珠听见这话,一时语塞,眉宇间多了点别样的情绪,她执意北上,来到这寒冷之地,平日里更是谨慎行事,为的就是真正隐姓埋名,只是希望,这世上,不要再有人提起从前的云安郡主了。
嫁人,她没想过,也不会去想。
胖婶见她低眉沉默,微微叹了口气,以商量的口吻探究:“好姑娘,你且告诉胖婶,是不是还没忘了那人?”
那人?
一瞬间的失神,是因为脑海中忽而出现了裴寂这个名字,一切都很近,又仿佛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
这世上,除了胖婶以外,没人知晓,当初她坠江而亡,其实是蓄意谋划的逃离。大抵,世人都以为,她是被封薇逼死的,自然也包括裴寂。
莫名其妙,脑海不受控的浮现出那张妖孽的皮囊,风眸微挑间的风流,眉宇间的睥睨倨傲,还有冷漠残忍的眸光,只是这些都化成一幅幅被大火烧灼的画面,是她这辈子永远也忘怀不了的噩梦。
索性,她成功了,成功逃离了那人的掌控,还有那座金色的牢笼。
第210章 谁要来益都?
魏云珠眉心隐隐一动,嘴角仍挂着淡然的笑意:“胖婶,怎么会呢?我以后断然不会想起他。”
“如今咱们日子过得好好的,又何必提起那不想干的人呢?”
胖婶便笑着道:“是是是,往后不提了,阿姐已经同我讲好了,下个月便替你遴选夫婿,她啊,请了不少的好儿郎,就等着叫我们小云好好相看呢!”
一旁听热闹的莹莹早就笑出了声,对着自家姑娘挤眉弄眼,她贯爱打趣人。
胖婶倒是越说越欢喜,她是真将魏云珠当女儿看的,就是连出嫁的事宜都一并想好了:“到时候你出嫁,就从盐运司府出去,有我阿姐一家的庇护,那新郎官日后是定然不敢徒生事端的。”
莹莹也在一旁照猫画虎的学:“定然不敢徒生事端。”
学完就“咯咯咯”的笑个不停,魏云珠本就脸皮薄,被说的面颊止不住泛红。
莹莹是她在北上逃亡的路途中,半道上遇到的小姑娘,她年纪小小,家中十分贫寒,父母以沿街卖竹笼为生,莹莹自小就承担起家中重活,且要照顾幼弟,这小姑娘也是极懂事的。
偏生父母偏爱小儿子,对莹莹非打即骂,第一次见到莹莹,她便被皮鞭抽的满身是伤,她父亲扬言要卖掉这个赔钱货,魏云珠拿出不少银子将她买下,便留在了身边。
等胖婶走了,莹莹瞧着自家姑娘,她最是知晓,胖婶给她相看成亲对象,她定然不是推脱,就是临走前又不肯去了。
便走过去帮她研墨:“姑娘是该好好相看相看了,您身边围绕了那么多好儿郎,就真的不考虑吗?”
魏云珠轻轻一笑,微微摇头。
莹莹有点着急:“姑娘,你是不是因着自己并非完璧之身,就打算后半辈子独身一人?这可不行,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女子须得寻个归宿的,更何况……”
更何况还是自家姑娘,这样美好、这样温暖的人呢。
魏云珠停下手里的笔,打断了莹莹的话:“莹莹,我从未觉得女子失去贞洁就要低人一等,只是,我不想再依靠旁人。”
莹莹着起急来偶尔有点口吃:“可、可就算成婚了,姑娘也可以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勤劳致富,这并不冲突。”
然后任凭魏云珠如何拒绝,莹莹都絮絮叨叨的讲了很多,最后,魏云珠哑然失笑,无奈的摇摇头:“好好好,听你的,我去。”
“胖婶可有说,相看的日子定在了何时?”
莹莹喜上眉梢:“这便对了,是十月初十。”
正将这,一道意气风发的身影自扇门而入,只见来人一身玄色蝠纹劲装,身躯挺拔,丰神俊朗中透着点轻盈的少年气。
“小云姑娘!”他音调里满是期待,见到案前那娇美的小姑娘,耳朵竟然是不自觉的羞红了。
“你、你在啊,我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并州,知道你喜爱徽派的名帖子,便带回来几幅,还有我托一位江南大厨新制的桂花糕,都是给你的。”
男人似个愣头青一般,将东西一股脑儿递过去。
莹莹“噗嗤”一下笑出声,这个宋提督是头年,京城才派来的,除了去州府衙门,不知要跑她们这里多少次呢!
对姑娘,是真真上心。
魏云珠起身见礼:“奴家见过宋大人,昨日下了雨,仔细路滑,何必跑这一趟呢。”
宋延早就习惯了魏云珠如此的冷淡,只是低头不好意思的笑笑:“不打紧,不打紧。”
倒是莹莹,古灵精怪的开口:“宋大人这些时日忙什么呢,仔细已经半个月没来看过我家姑娘了。”
宋延忽而面色凝重,下意识叹了口气:“是长安的裴首辅要来益都。”
“谁?”魏云珠心口一僵,有些失态的反问:“谁要来益都?”
“裴寂裴首辅。”
骤然,少女手边滚烫的茶水洒落一地,那细嫩莹白的手背立刻红了一大片,耳边开始莫名其妙的轰鸣起来,脑海中只余下那个恐怖至极的念头―――那恶蟒要来益都。
“姑娘!”
“小云姑娘!”
莹莹、宋延二人同时惊呼,魏云珠这才回过神来,瞧了眼地上摔的粉碎得一片狼籍,这才后知后觉,手背传来一阵疼痛感。
莹莹赶忙取来药箱替她处理,敷上了药,少女都一副惶惶不安,失魂落魄的模样。
宋延瞧着有些担心,又有些不解,便小心翼翼地问:“小云姑娘,你没事吧?”
魏云珠缓过神来,面色苍白的摇了摇头,硬生生扬起一抹笑:“无事,刚刚手滑,惊到宋大人了,抱歉。”
宋延觉得,那笑是苦的,在官场沉浮的这几年,他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洞察人心,可是内心的不安又无法言说,只能道。
“小云姑娘,有任何事你都可以同我讲的。”
魏云珠思量了好久,才扬起那道赢弱又飘渺的声音:“宋大人,前些日子,你同我讲,有汴州的富商愿意下帖子,邀我去他府上,为两个女儿授课,可还做数?”
宋延立刻道:“自然做数,这些日子忙着准备,上次问过姑娘后,便想着回绝那陈员外,可一拖,就竟然是拖到了现在。”
魏云珠眼神中情绪翻滚,语调莫名孤寂:“那我明日便启程去汴州,可还行?”
宋延显得有些惊喜过度,他搓了搓手掌,从前小云姑娘可是一点也不愿意同他有什么牵扯的,每每都是礼貌又生疏,这次她能愿意接受自己搭的这条线,他自然是高兴的。
“那是自然,我可以为姑娘安排船只。”
可魏云珠呢,她根本无心听旁人讲的是什么话了,心口的愁丝、忐忑不安、恐惧,全都一股脑儿袭来,还一圈一圈的往上冒。
她只想着自己去汴州躲上几个月,就一定能避开他吧?
那些噩梦般的记忆涌上心头,那是她从来都难以启齿的屈辱历史,如今的生活安稳,可偶尔午夜梦回,自己还是抑制不住的发噩梦。
梦里,那头凶残的恶蟒,久久缠绕着自己,直至绞死都不肯松开。
第211章 船上有贵客
北地多个州郡忙活了好一阵,官员们人人自危,就怕那长安来的大老爷降罪。
原由是,北地今年遭逢旱灾,连片的庄稼地颗粒无收,粮食紧缺,价格更是水涨船高,本就不太平的北地,半年以来暴乱频发,裴寂指派地方大员,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这才缓解了民积民怨。
可北地的动荡,叫北戎有了可乘之机,在北疆为非作歹蛊惑人心,差点酿成大祸乱,这边的官员各个担惊受怕,就怕有天,头上的乌纱帽不保。
更何况,首辅大人的狠戾手段,在大周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闻他要亲自视察,自然是惶惶不安。
“大人,并州那边严阵以待,已经准备三月有余,但您却北上入了汴州,将北地的动乱情况摸的一清二楚,并州那群家伙哪料得到呢?”
话是实话,可带了三分的恭维,李义是想讨主子欢心的,可抬眼间却瞧见首辅大人一副心事重重的冷冽模样。
他哑声叹了口气,主子是越来越心狠手辣了,从前,不害疯病的话,偶尔还能有一丝人情味,可现在就连这偶尔也是彻底消失殆尽了。
裴寂手里捧着册子,埋身在政务里,声音冷峻:“汴州司马利欲熏心,利用灾事心生不古,撤了职,下放吧。”
李义赶忙应了声好,又仔细的为主子研磨,首辅大人比从前更加消瘦凌厉,睥睨捭阖间便可轻易断送一位官员的仕途,一双凤眸中,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柔情,只剩下冷漠无情,早已没有半分人气。
若说从前在小郡主面前,首辅大人尚有人气,自小郡主走后,那便是死的透彻。
“大人,咱们下一站,去哪呢?”
外头刮着凛冽的寒风,这是江水上冻前最后的日子,江面冷气缭绕,在无穷无尽的模糊景象中,只有他们孤零零的一艘船。
都这个时节了,哪里还会有船家出船呢?
裴寂终于抬起了头,他望着窗外白蒙蒙的一片,眸中情绪难辨:“既然并州都准备好了,那咱们就去并州。”
李义点了点,心里不禁为并州的各位官员默哀,原定的日子已经是三个月前了,论谁都料不到,马上就到隆冬时节了,冰面一上冻,船只根本无法行走,首辅大人竟还会去。
他猜想,那些慌张准备的人,早就皆大欢喜回家庆祝,这位要命的大老爷不去了吧。
“大人,咱们要去并州府衙门,就须得先过益都,这也是原先定好的路程。”
“按你说的办吧。”裴寂敛眉,又拿起了笔,可眼眸中的疲劳之态,却愈加明显。
“船家,船家……”
江面上忽而传来一道轻巧的女声,打破了这一方的平静,裴寂微眯眼,面露躁意。
李义心领神会,立刻撩帘而出。
岸边吹过的风寒冷刺骨,北地的深秋,与长安的冬日并无异,魏云珠带着帷帽,紧了紧身上的烟罗紫披风,将手里暖和和的袖套递给莹莹。
莹莹却摇了摇头,想着自己皮糙肉厚的,还能坚持,她卖力地挥舞起手臂,更大声的喊着。
这江面马上就要上冻了,若是再不赶回益都,恐怕到明年开春了也回不去,可是一连几日,硬是没有一只出行的船只,她们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就想着来江边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有过路的船只捎她们一程。
索性,竟然真叫她们碰上一个。
魏云珠心里还是很不安,她伸手拉了拉莹莹的衣袖,轻声问:“莹莹,你说都快入冬了,江面也将将要上冻,那人应该来不成了吧。”
“定然是来不成了,就算他从长安出发了,到不了汴州地界,河面就上冻了,天王老子也来不成,您就放心吧。更何况,宋大人不是在信上说了,那人肯定是不来了。”
莹莹只知道自家姑娘同那个什么裴首辅有仇,其它的也没问什么,只是,姑娘很不喜欢他就是了,便随口安慰着。
魏云珠点了点头,一双杏眼里染上了丝丝的欢欣,好像舒了口胸腔挤压的气似的,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莹莹,今年咱们、还有胖婶一起过年,可太好了,又能吃到胖婶滚的元宵了,想想就开心呢!”
莹莹只当自家姑娘是要回家了,才开心成这样,也心满意足的笑了。
两人正说着,掌船的老翁便靠近她们,并摆了摆手:“两位客官快些回去吧,今日船上有贵客,不捎赶路人。”
“船家,你们可是要去益都?”莹莹瞧了眼空旷的四周,雾蒙蒙的一片,哪里还会有别的船只,今日不走,今年就真的走不了了,便语气有些央求着道:“船家,这天寒地冻的,恐怕年前再不会有回去的船只了,我们二人急着回家过年,您就行行好,捎我们一程。”
船家瞧了眼两位柔弱的小姑娘,眼中有些于心不忍,可是回想起舱里的那位爷,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就是上前和他搭上两句话,他都腿软,更别说私自乘载两个来路不明的过路人了。
魏云珠将船家那为难的神色看的一清二楚,便从衣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塞给他,又拿出个荷包,笑着道:“船家,这荷包是小女求来的福字,劳烦您送给船上的客商,也好道句过节好,顺带替我们问上一句,能否捎上我二人一程,小女这厢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