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容公主褪去了一身戎装,露出了窈窕的身材,远观时便已经是说不出的风姿绰约,等到她走到人前,人群中忽然安静得连呼吸都不可闻。
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只流淌过一个念头:原来倾国倾城果然并非只是传言。
月容公主款款走到楚凌沉的身前,俯下身行了一个颇为复杂的礼:“晋国月容,见过皇帝陛下,愿陛身体康健,两国和平延年。”
她行的是使臣能行的最大的礼节,这等礼节即便是在接风宴当晚,当着太后与楚凌沉的面也未曾行过。
所有人皆是一怔。
颜鸢心也随着月容公主的动作跳了跳。
如此大礼,她想做什么?
月容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帛书,举过头顶:“月容携蓝城宝藏图而来,觐见晏国国主,转承我君主之志,愿以此为聘,结姻缘之好,共盛世和睦。国书在上,愿承圣上御览!”
篝火旁忽然鸦雀无声,寂静得连呼吸都不可闻。
这些日子以来,关于和亲,关于蓝城宝藏图,都不过是云里雾里的猜想。
谁能想到定局就在今夜?
可为什么是今夜?
月容公主伏身托举着国书。
许久之后,楚凌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呈上来。”
乾政殿的掌事太监终于反应了过来,迈着碎步到了月容公主面前,接过国书,哆哆嗦嗦地呈给了楚凌沉。
楚凌沉低眉扫了一眼,淡道:“公主请上座。”
月容公主却不动,她看着楚凌沉,声音低缓而柔韧:“月容使命未完,还望陛下答复。”
楚凌沉平静道:“何以是今夜?”
月容公主道:“今夜群臣毕至,皇族宗亲俱在,有何不妥?”
……
寂静与僵持蔓延。
颜鸢低着头抿了一口果酒,任由甜酣的味道在喉咙里蔓延。
确实没有什么不妥。
她心想,趁着人多热闹逼婚,最是妥帖不过了。
……
月容步步相逼,楚凌沉面色不改,眼瞳中却已经有了薄薄的寒霜。
他道:“公主与女皇既有此意,自当是我晏国的福分,只是不知公主心中可以有属意的人选?孤,乐于成全。”
言下之意便是不要打孤的主意。
颜鸢:“……”
月容公主却并不气馁。
她只是微笑道:“月容自小便崇拜戎马战将,对弯弓射雁,提剑纵马的英雄十分向往,月容想选冬猎中猎得头筹的之人,还望陛下成全。”
冬猎的头筹……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向篝火旁的老虎。
冬猎虽有两日一夜,但头筹已经没有分毫悬念。
难道还有谁能从草原上猎得一个狮子么?或是从森林里找出第二只误闯入皇家猎场的老虎?且不说能否遇到,能否保住性命都未必。
而猎得头筹老虎的人是……
公主、皇后、皇帝。
如此月容公主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
她想要入宫。
那圣上是什么意思?
文武百官的探究的目光紧紧盯着楚凌沉。
楚凌沉不动声色,甚至低眉笑了笑,他道:“那便等明夜见英雄。”
月容公主道:“多谢陛下成全。”
颜鸢心中一凛,望向楚凌沉。
他没有拒绝。
颜鸢低着头抿了一口果酒。
她知道自己胸口滋长的滋味是因为什么了。
……
有些事不知道时只是寻常。
知道了,便觉得有些委屈,就连果酒都带了一点点酸涩的滋味。
月容公主便是这时坐到颜鸢的席位的。
她一坐下便是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座上的酒壶里的酒都被她喝完了,她便支着下巴看颜鸢:“娘娘喝了月容的茶,能否回赠一杯酒?”
她不等颜鸢答应,便自顾自地取了她桌上的酒喝了起来。
喝到末了醉眼惺忪,摇摇坠坠地往颜鸢身上靠了过来。
颜鸢本能想躲,却见到月容公主落了空,真的往地上栽倒下去――她没有办法只能顺手捞了一把,于是公主便躺倒了她的怀里。
颜鸢:“……”
她想要推开她,可是看着那张相似的脸,却终究没有那么做。
月容公主便伸出了一根指尖,戳了戳颜鸢的下巴,声音轻缓:“你还真是心软,明明被抢了东西,却不知道伺机报复。”
颜鸢皱眉道:“你喝醉了。”
月容公主轻道:“没有,我只是不喜欢你。”
颜鸢:“……”
她又想要戳颜鸢的脸颊。
下一刻手腕却被冰凉的手抓住。
楚凌沉移开她的手,冷着脸道:“请公主自重。”
月容便痴痴笑了出来,从颜鸢的怀里支撑起身体,她不急于挣脱束缚,只是轻柔道:“圣上莫非忘了与月容的交易么?”
楚凌沉呼吸一顿,松开了手。
月容公主揽着颜鸢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和我打个赌吧,宁小姐。”
宁小姐。
颜鸢一怔,忽而全身僵硬。
她还从来没有被叫过宁小姐,这种怪异的感觉让她头皮都发麻。
她从哪里知道的宁字?
季斐告诉她的?
可季斐又从哪里知道她颜鸢?
月容公主在她耳畔低声笑了出来。
她大概是真的醉了,趴在颜鸢的耳边,用颜鸢不太听得懂的语言含混地说了一堆呢喃,最后才换成晋晏两国的共通的官话:“宁小姐,我们也做个交易好不好?”
颜鸢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抬起头却对上了月容公主的婉转的双眸。
公主手里拿着酒杯,懒洋洋地送到朱唇边抿了一口,随后她随手就把酒杯倒扣在了席上。
颜鸢看着那个酒杯怔住。
月容公主此举并非像是无心之举,反而像是……一个信号。
会是什么信号呢?
颜鸢浑身戒备。
几乎是在同时,一支冷箭穿越篝火,刺入了颜鸢所在的席上!
小箭距离颜鸢只有几寸的距离,很显然是冲着颜鸢去的,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第二箭、第三箭随即抵达了颜鸢的周围。
人群瞬间骚乱起来。
“有刺客!来人抓刺客!”
“保护圣上!保护皇后!”
一时间所有人乱成一团,然而冷箭却仍然从不知名的地方向颜鸢所在的方向射来。颜鸢几乎是本能地护住了月容公主,却不小心把自己的脊背要害暴露在了人前。
下一瞬间冷箭再次袭来。
一道身影比冷箭还要快抵达,如同一座大山一般牢牢挡在了颜鸢的面前,举剑挡开了所有冷箭。
冷箭不知何时悄然停止了。
颜鸢回过头看着那位不速之客。
那人背对着她,手执一柄出鞘长剑,身穿一袭宽袖儒袍,身形如松柏之姿,在一片火光之中巍然而立。
他是……
颜鸢忽然间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它好像已经停止了。
姗姗来迟的禁军把他层层包围了起来,禁军统领厉声呵斥:“什么人!胆敢擅闯猎场!”
那人收起了手中长剑,缓缓转过身,朝着颜鸢与楚凌沉所在的方向躬身行礼:“草民季斐,见过陛下,见过……”
他抬起头,目光如霜雪般安静地落在颜鸢的脸上:“皇后娘娘。”
第140章 故人重逢
身穿儒袍的男子在月下行礼。
楚凌沉没有开口,他便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安静的蛰伏。
僵持中,令人窒息的寂静蔓延。
月容公主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陛下,此人是月容姨母的知交,受姨母之托才在暗中保护月容。”
文武百官皆是一怔。
月容公主的姨母便是晋国女帝。
女帝的知交,言下之意是说他不是晋国朝廷中人。
受女帝之托,便是说此人身份行端坐正,是可以敞亮光明走到人前之人。
月容公主的目光悠悠路过颜鸢,眸光微暗,嘴角却扬起了笑容:“方才事出突然,他才贸然出手,还请圣上莫要怪罪。”
楚凌沉冷淡的声音才响起:“免礼。”
那人终于直起了身体,双手落下的一瞬间,他的视线避开了楚凌沉,悠长而深邃的目光,仿佛飞鸟跨越千山万水,终于落在颜鸢的脸上。
颜鸢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方才听不见的心跳,忽然在胸腔里炸响。
颜鸢压抑着呼吸,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喊出他的名字。
季斐!
真的是季斐!
他竟然真的还活着?!
月容公主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对着季斐轻声道:“季先生,还不过来?”
季斐收回了目光,低着头走到了月容公主身旁。
颜鸢的视线随着季斐移动,她想要开口叫住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到了月容公主的身后站定。
季斐……
颜鸢的心思混乱,手指在席下紧紧地攥成拳头。
楚凌沉的指尖便是在这时触碰到她的手的,他一根根掰开她紧握的手指,逼着她松开了僵硬的拳头,把自己的指尖探进她的指缝里。
颜鸢抬起头来,满眼的慌乱:“陛……”
楚凌沉却只是轻道:“孤困了。”
他盯着颜鸢的眼,声音低缓:“陪孤回帐。”
他说着就要站起身来,颜鸢意识到他的意图,慌乱地抽回了手:“……不行!”
楚凌沉的眼睫垂落:“为何不行?”
颜鸢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若是平常她可以编出八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可是眼下她的脑海里中仿佛塞满了棉花,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既不能对楚凌沉坦白,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编更大的谎言,唯有僵直地坐在席上。
颜鸢:“不行就是不行……”
楚凌沉静静看着颜鸢。
此时颜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因为不相干的人,她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楚凌沉屏住了呼吸,低声道:“好。”
他的脸色明明已经十分阴沉,但是声音却依然是温驯的。
颜鸢松了口气,匆匆低下头去。
她不是忍不住眼泪。
她只是不敢明目张胆看季斐,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楚凌沉质疑的目光,便干脆选择做了个乌龟。
夜风吹来,凉意几乎要钻进骨髓里。
月容公主到了楚凌沉身前:“陛下,月容有些冷了,暂且先告辞休息去了。”
她欠身行完礼,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季斐的脚步在原地僵了片刻,终究还是跟上了她的步伐。
颜鸢暗暗咬了咬嘴唇。
她知道自己不能追。
她只能等。
等到酒又过了几巡,等到篝火晚会就进入了后半程,武将们开始吵吵闹闹着满场敬酒。
颜鸢抓紧了衣裳向楚凌沉请辞。
她本来做好了被纠缠一番的准备,毕竟这狗皇帝心思细腻,不可能毫无察觉。
可楚凌沉偏偏什么都不问。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默了片刻后,他低声道:“好。”
然后他俯下身,牵起颜鸢的手,一路引着她朝着篝火的外沿走。
颜鸢的手心出了汗,凉得像冰。他便用自己的掌心温热着她的手,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篝火的尽头。
颜鸢停下脚步,局促道:“送到这里就好……”
楚凌沉轻声道:“好。”
他松开手,头颅低垂,浓密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暗影。
竟然真的就这样在原地站定了。
颜鸢反倒是心虚得厉害。
她走出了很远的距离,还回过头看楚凌沉,彼时楚凌沉站在篝火旁茕茕孑立,衣袂被热浪拂动得翻飞,颜鸢看着他,不期然地想起了那年悬崖边的少年。
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神去细究了。
她提着裙摆匆匆离开。
山风忽起,险些吹灭篝火。
楚凌沉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篝火光亮的尽头,而后便低下了头颅,如同一具早已经风干的尸骸。
再抬眼时他的神情已经平静。
眼瞳深处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洛子裘已经在旁边等待了许久,见楚凌沉情绪重新安定,他才走上前低道:“陛下。”
楚凌沉低沉道:“你知道什么。”
洛子裘的眺向月容公主离去的方向:“如果他没有谎报名字的话……微臣记得见薄营自七年前开始,主将的名字就叫季斐。”
楚凌沉冷道:“所以?”
洛子裘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说名字还只是一个巧合,那方才在篝火旁,看皇后娘娘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其实真相早已经呼之欲出。
“回陛下,那人如无意外的话……”
洛子裘轻道,“应是那位一手栽培宁白的主将。”
……
彼时颜鸢已经一路跑回了营帐。
距离月容公主和季斐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只能往公主的营帐去碰运气,结果营帐里漆黑一片,全然没有半个人影。
颜鸢只能问帐门口的守卫:“公主呢?”
守卫答:“公主说有些气闷,去了森林边。”
颜鸢便提着一口气又跑去了森林的边沿。
彼时月黑风高,霜寒凛冽,无边无际的森林就像是一只匍匐的野兽,颜鸢在森林的边沿看见了一点灯火,就像是萤火虫在野兽的獠牙边飞舞。
她屏息靠近那点灯火。
果然寻到了目标。
月夜之下公主手握宫灯,身影摇曳娉婷。
她就像一只暗夜里的蝴蝶,轻飘飘游走季斐的身旁:“你若要迁怒,只管冲我发脾气,何必独自来这里撒气呢?”
季斐收了剑,冷道:“公主多虑了。”
此时月色照亮了他的身形。
月容公主拦住他的去路,仰头看着他清俊的脸,柔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记恨我逼你现身,反而甘之如饴,感恩与她重逢?”
季斐的呼吸微顿。
因为月容公主已经越靠越近。
她踮起脚尖,温软的身躯依附上季斐:“虽然我与她长得是有一些相像,但还是我美一些,是不是,季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