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鸢心中警觉。
为何今日郁行知如此不友好?
郁行知温和地盯着颜鸢。
颜鸢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是,本宫会武。”
郁行知大约是没有想到颜鸢会承认,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他又笑了起来:“微臣只知娘娘体弱,倒不知娘娘竟然会武,倒是微臣孤陋寡闻了。”
颜鸢道:“本宫将门之女自然会武,只是平时里身体不好不爱动罢了。”
郁行知微笑道:“娘娘倒是韬光养晦。”
又是一坑。
颜鸢干笑:“倒也不是韬光养晦,只是本宫总不能逮着人就解释本宫会武功吧?”
她从没有说过自己不会武功,这本就是事实,定北侯之女是个身体孱弱的废物,这也是事实,两相叠加之下惹出的误会,那就不是她的过错了。
“娘娘既然会武,又如何证明自己是不敌两位守卫,而不是……”
郁行知眸光微凛,“截杀了两位守卫呢?”
他这问题一出,满堂寂静。
僵持中,楚凌沉冷淡的声音响起:“郁相的意思是皇后在撒谎?”
郁行知扶手行礼:“陛下恕罪,臣只是秉公问询,并无私心。”
大殿上一片死寂。
原本只是过场的审讯,忽然间变得焦灼起来。
没有人知道这一场约定既成的审问为何会是这个走向,也没有人知道郁行知为何会忽然向皇后发难,诚然皇后是太后的人,诚然外戚与清流向来不对盘,但他在此事上应与皇家一致对外才是,他究竟想做什么?
所有人心中都有所困惑。
但也不得不承认,郁行知提出的确实是一个漏洞。
公主的两个守卫至今仍然不知去向,颜鸢是唯一一个见过他们且跟他们交过手的人,如果真如她所说,很快就不敌两位守卫,那两位守卫为何会追不上公主?
如何证明是不敌,而非早截杀?
可人已经不知去向,是死是活都无人知晓,皇后又该如何自辩?
殿上众人的目光中带了同情。
楚凌沉已经从座上站起了身。
颜鸢朝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转头面向郁行知,轻声问他:“倘若本宫能证明呢?”
第146章 胡闹!
郁行知依然挂着斯斯文文的表情,宽袖轻拂,低眉恭顺地行礼:“微臣不敢妄自承诺。”
颜鸢望着郁行知。
他似乎总是很得体,即便在这殿上诱供,依然是一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脸。
正当颜鸢与他僵持之际,楚凌沉的声音自殿上响起:“若是皇后能证明,则与月容公主无关。”
颜鸢道:“谢陛下。”
事情原本就应该是这样。
只是不知道郁行知是什么意思横插了一杠,横生了莫名其妙的枝节。
颜鸢望向刑部与大理寺的要员道:“那日本宫拦截了月容公主,月容公主命令两位守卫拦下本宫,但他们并不想伤及本宫性命,所以他们是用刀背攻击的本宫。”
刑部尚书面露难色:“娘娘如何证明?”
颜鸢道:“验一验不就知道了么?”
三日过去,当初的那些青紫色瘀痕已消了大半,好在痕迹终归还是在的。
颜鸢问太后请了两位女史,而后带着她们去了偏殿,褪下衣衫把身上的伤口展示给她们看。
验完了伤势,两位女史跪在堂前陈述:“回太后娘娘,回陛下,娘娘身上确有很多窄而长的瘀痕,且伤痕皆避开了要害。”
颜鸢淡道:“本宫自保尚且靠人手下留情,谈何截杀?”
颜鸢面向郁行知:“你说是不是,郁大人?”
郁行知躬身行礼:“微臣不敢。”
颜鸢道:“是不敢还是不信?”
颜鸢盯着郁行知轻声道:“莫说本宫打不过他们,即便打得过,一无尸首二无人证物证,郁相也不能妄自推断是本宫截杀他们,真要这样推算,那郁相射中朱明雁,箭术精湛了得,月容公主肩上的伤又是暗箭伤,不知郁相可有昨夜的不在场证据?”
颜鸢的声音轻缓而又冷静。
殿上所有人皆是一愣。
没有人料到事情会是这发展,论理这等会审应避嫌,主审之人不得与案件有任何牵连,但冬猎上几乎涵盖了所有朝中要员,也就做不到全然避嫌,可这……
所有人脸色都有了菜色。
颜鸢也有些惊奇。
她本来只是随口攀咬一下出口气,却没想到探出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事情。
颜鸢缓缓道:“所以,郁相没有不在场证明?”
刑部尚书干咳了一声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昨夜篝火宴会之后,陛下下令命臣等速速转移。山路本就复杂,转移时月黑风高,臣等会合时已是黎明时。”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颜鸢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
同是天涯嫌疑人呢。
郁行知的脸色终于维持不住,隐隐发出一丝苍白来。
太后出来打圆场:“行了,此事大家都是为了晏晋和睦,既无铁证,皇后也不必禁足了。”
刑部与大理寺两位要员收起卷宗:“遵太后旨。”
此事到这基本也算圆满。
剩下的便是在原地等待晋国使臣来到,而后两国共同出动仵作验尸,到那时自有那时的局面,至少眼下是与皇后娘娘没有那么大的关系了。
正当所有人都松口气之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
出声的是暄王楚惊御。
他厉声道:“软禁令不能废止!不能就这样放过她!”
太后皱眉:“御儿!”
楚惊御脸上写满急切,匆忙从座上站了起来拦在门口:
“晋国女王膝下无子无女,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轻易解了禁足令,如何向晋国交代?”
“即便无证据,但皇后却十足的杀人动机,怎么月容公主刚刚道明了和亲之意怎会逃婚?偏偏那么巧皇后居然夜半去追,公主还正好惨死森林?要我说就是娘娘以妒起杀了心诱公主半夜出逃!”
“更何况月容公主理应身负藏宝图,死后却未被搜出,而皇后娘娘是最后见过公主之人,指不定那藏宝图此刻就在皇后娘娘身上!”
“要是轻易解除了禁足令――”
楚惊御盯着颜鸢的脸,步步紧逼,“谁能保证皇后娘娘不会把藏宝图偷偷转移出去?”
颜鸢:“……”
颜鸢想起了那一枚金丝玉坠。
楚惊御这番话逻辑混乱,堪称胡搅蛮缠,但误打误撞却还真猜中了一点东西。
且正中了太后的要害。
颜鸢心思浮动,正想要开口辩驳,却见到楚凌沉挡在了她与楚惊御之间。
楚凌沉冷道:“暄王。”
楚惊御:“陛下,臣不过忧心两国邦交罢了。”
楚凌沉:“暄王想要如何?”
楚惊御昂首挺胸:“很简单,要么继续软禁,要么……在皇后别院里找找看!”
楚凌沉的眼中戾气翻涌:“放肆!”
楚惊御却满脸有恃无恐:“陛下息怒,臣只是以为宝藏图干系重大,我们自己搜查叫寻找,等晋国人来了,那可就叫搜查了。”
他的目光越过楚凌沉,落到了太后身上:“公主死在晏国,和亲也不知道算不算数了,若是到时再搜出藏宝图,可就得还给人家了。”
太后的脸色终于变了。
楚惊御所说的正是她心中忧虑。
蓝城宝藏图是晋国向晏国求和的赠礼,如今他们的公主死在晋国,倘若他们一气之下调转回国,那宝藏图……
太后盯着颜鸢道:“鸢儿可有从月容公主身上得到过什么东西?”
颜鸢低着头思索,在胸口来回盘算了好几遍利弊。
迄今为止她只是隐瞒了部分事实,但却没有说过半句谎话,隐瞒金丝玉坠的事情只是因为局势还不明,但如果她现在说她没有拿过东西,他日被人查出来可就说不清了。
所以,要现在承认么?
她正要开口之际,忽然大殿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乾政殿的太监匆匆进到殿里:“陛、陛下――别院外有人求见,那人说公主的随侍从,晋国女王的特使,叫、叫季斐!”
……
季斐并非一个人来的,他还差人抬着两个伤患一同来到了殿上。
那两位正是那夜护送公主进林的守卫。
他们受了重伤动弹不得无法开口,但意识仍是清醒的,便由季斐代为陈述了那夜发生的事情:
他们拦下颜鸢之后就去追逐公主,彼时公主刚好为人所擒,他们追赶不及与人缠斗,最终绞杀了对方却再也寻不到公主踪迹,在天亮时更是迎来了新一轮的追杀。他们伤重难行,最终被季斐所救。
凶手的身份还是不明的。
但至少可以证明不是颜鸢。
刑部与大理寺的要员已经满身大汗了,连连向季斐抱拳,称赞“先生高义”――他们自己的特使和守卫作证,摘清了皇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阿弥陀佛,真是老天保佑。
彼时季斐沉默不语,目光越过楚凌沉的肩膀,轻轻落在颜鸢的身上。
他微微垂了垂眼。
颜鸢便知道他的意思――暂时无忧,可攻。
颜鸢便从楚凌沉身后走了出来道:“本宫想了想,暄王方才说得也不无道理。”
太后惊讶道:“鸢儿?”
颜鸢道:“藏宝图干系重大,不然还是去别院找一找吧?”
颜鸢盯着楚惊御眯起眼睛:“暄王也好放心,是不是?”
楚惊御脸色僵硬:“我……”
他方才是疑心藏宝图在颜鸢身上没错,但此刻看她一脸坦荡,他又不确定了。
他还来不及开口,季斐便已经朝着颜鸢行礼:“皇后娘娘深明大义,草民代女王多谢娘娘。”
颜鸢:“……”
局面陷入僵持。
但搜查原本也是众望所归的事情,尤其是现在晋国特使在,如若能彻底撇清颜鸢的嫌疑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太后露出了一丝笑容,温厚道:“那便委屈鸢儿了。”
颜鸢对答如流:“为国为民,不委屈。”
……
搜查自然是不会有结果的。
只是寻常的搜查,总不可能把别院的湖抽干了水来搜查,季斐与禁卫们把别院搜了个底朝天,良玉姑姑又和月容公主的贴身女史一起搜查了颜鸢的随身之物,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
颜鸢的嫌疑算是彻底洗清了,而且还是在晋国使臣的见证下。
晋王满脸铁青地和颜鸢道了歉。
所有人都各怀着心思离开,偌大的别院只剩下了颜鸢楚凌沉,以及季斐。
季斐等所有人走远了,才向着楚凌沉行礼道:“陛下,草民能否单独与……娘娘说几句话?”
楚凌沉道:“可以。”
他的声音透着冷淡,目光落在颜鸢的身上。
颜鸢已经等这一刻很久了,她有太多的疑惑想要问季斐,好不容易等到了时机,恨不得插翅膀飞到季斐身边去。
季斐向楚凌沉道了谢,转头看颜鸢道:“请娘娘借步一叙。”
颜鸢本能回话:“是。”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有些怪异。
但横竖也不能再咽回去,只能硬着头皮跟上了季斐的步伐。
……
就这样一路到了湖畔的亭中。
季斐终于露出疲态,他呼吸虚浮,身体借着亭边柱子勉强站立。
颜鸢关切道:“你受伤了?”
季斐轻道:“不重,只是这几日没有休息。”
颜鸢当然知道,他要从对方手里救下两个守卫的命,必定远不止“没有休息”那么简单。
她急切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杀的月容公主?”
季斐沉默了一会儿道:“魁羽营。”
颜鸢空悬的心忽然落了地。
这其实不是很难猜,那日她在路上就看到了魁羽营杀戮的痕迹。
可是当真确定了,她还是觉得无力。
又是魁羽营。
季斐看着颜鸢的反应,皱眉道:“你知道魁羽营?”
颜鸢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漏了破绽。
季斐道:“你是为了追查魁羽营所以入的宫?”
颜鸢心虚道:“不是。”
季斐皱起眉头:“宁白。”
颜鸢在他审视的目光下艰难道:“不全是。”
她想说不光是为了魁羽营,还因为天漏草,更因为楚凌沉,但不知道从何讲起。
季斐已经动了怒:“胡闹!”
颜鸢只能低下头等着季斐训斥。
可是等了很久,却只等到一声叹息:“小白,终身大事做赌注,不值得。”
颜鸢很少听见季斐这样的消沉的语气,抬起头才发现季斐似乎是走了神。
他的眼底晦涩一片,就像是河下水藻。
颜鸢不禁猜想,他这副神情是因为想起了月容公主么?
可如今月容公主已经长眠,大约也不会想知道,自己的铤而走险换来的是季斐一句不值得。
……
话已经说完,季斐便向颜鸢请辞。
颜鸢送他到了院门口。
季斐临别低道:“小白,舒月容如果有什么东西送给你……记得妥善保存。”
颜鸢一怔,反应过来时候,季斐已经远去。
她浑浑噩噩返回别院,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抓不住它,只能反反复复地梳理自己的思绪。
月容公主两个守卫见过她送金丝吊坠,但他们应该没有和季斐说这件事,所以季斐才不确定……可即便他们没说,以季斐的聪明才智,和对她的了解,猜到东西确实在她这里也不难。
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地方。
最关键的是,礼是晋国送给晏国的礼,要送也应该是送楚凌沉或是太后,季斐为什么断定月容公主会在危难关头把东西送给她?
她和月容公主可不是什么知交。
为什么是她?
凭什么是她?
……
颜鸢心乱如麻回到别院。
本以为楚凌沉已经走了,却发现他仍然停在原来的地方。
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眉目低垂,肩膀僵挺,明明颀长高大的身影,此刻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低落与狼狈。
第147章 以最臣服的姿态
颜鸢走到他身前,仰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