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狗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进了雪原之后便有些过分沉默。
送他一只兔子捂捂手。
还能解闷儿。
楚凌沉低头看着怀中柔软的绒球,指尖迟迟没有落下。
颜鸢道:“雪原上的兔子都是这种灰色的,没有浮白漂亮,不过摸起来是一样的。”
楚凌沉依旧没有动。
颜鸢小声道:“我已经挑了最好看的一只了。”
早知他龟毛又洁癖,她本来就不是随随便便给他的这只兔子。
那两只长得差点儿的,已经在火上烤了。
楚凌沉的呼吸一滞。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苍白的指尖落在了兔耳朵上。
“嗯。”
楚凌沉轻道。
颜鸢便放心了。
她虽知道楚凌沉必定不会真是破釜沉舟,但眼下的局面终归他是众叛亲离,帝都城已经落入了他人之手,他本就是心思深沉,这些日子以来只怕难免积郁成疾。
还有反应便是最好。
未来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颜鸢又回头去篝火旁取了烤好的兔肉,又给每个人分了一些浆果,然后蹲在篝火旁细嚼慢咽。
吃到半饱,颜鸢便抬起头问秦见岳:“我们还有多久出雪原?”
秦见岳说:“两日。”
颜鸢问他:“两日后我们出去的地方,已经是晋国了吗?”
秦见岳摇头:“不是,雪山过后是官道,还有三十里才到晋国。”
雪原绵延不尽,并非每个地方都直接深入晋国境内,他们眼下这条路径通往的地方,还在晏国的境内,而且是正经的官道。
官道能到的地方,便是车马能到的地方。
也是最容易被人守株待兔的地方。
颜鸢心中一凛,望向季斐:“季斐……”
季斐拨弄着篝火,轻声道:“今夜好好休息。”
雪原艰险,但未尝不是一个世外桃源。
今夜过后,他们就要重新回到纷扰的尘世,届时朝堂上的狂风暴雨终将落下,他们将再无任何躲藏之处。
篝火旁,除了秦见岳,其他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颜鸢辗转难眠,只能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她原本以为今夜将是最后一个平安夜,可是当月亮的升到半空,午夜真正来临时,她却听见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
就像是昆虫爬过屋顶,又像是微风吹过树叶。
可是茫茫雪原,哪里来的屋顶和树叶?
……
颜鸢陡然睁开了眼睛。
季斐已经站在了她的身旁,对着她做了个手势。
别动。
待命。
第159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雪原的夜晚并非一片漆黑。
白雪映衬月光,四周一片惨白,每一个人影都清晰可见。
颜鸢屏息四望。
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可四周明明传来清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仿佛是近在咫尺,又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会是什么人?
或者……什么东西?
颜鸢心中凛冽。
身体本能地挡在了楚凌沉的身前。
楚凌沉一怔,目光深深地落在颜鸢的身上,炙热而又安静。
颜鸢忽然不觉,她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在野外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敌人或是野兽,而是不知名的东西。那东西听起来像是千军万马在靠近包抄,可是四下却明明看不到任何东西。
到底是什么?
颜鸢回头望向季斐。
季斐已经从篝火中点燃了几个火把,然后朝他们的手中一人塞了一个。
他朝着几人做口型:走。
庇护所是背风的死角,不论那是什么东西,留在这里都是危险,不如移动。
颜鸢点点头,举着火把走在最前。
此地已经接近雪原的边缘,积雪日渐稀少。
在她的前面是一片半人高的裸岩高地,她举着火把缓缓靠前,刚刚踏上那块岩石,忽然间前方有一团黑影朝她扑来,正中了她的膝盖。
颜鸢便觉得裤子上坠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跳到她的裤子上就不动了,挂在她的裤子上随风飘摇。
颜鸢觉得膝盖有点痒。
她举着火把低头照亮自己的裤子,裤子上那不知名的东西幽幽地抬起两个鳌腿。
那是――!
颜鸢瞪大了眼睛。
那竟然一只鸡蛋大小的……
蜘蛛。
只是对视了一眼,颜鸢全身的血液就涌上了头顶。
颜鸢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抓过最软的虫子剥过最大的蛤蟆皮,但唯独这八条腿的蜘蛛精是她的死穴,她见了就腿软,若是在房间里发现一只,她恨不得烧了整间屋。
眼下蜘蛛举起鳌腿,正朝她示威地扬着。
“……”
颜鸢几乎是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另一只手挥舞着火把用力击向自己的膝盖。
火光烧到蜘蛛身上,蜘蛛终于跳了开去。
颜鸢的手脚发软,火把脱离了她的指尖,顺着裸岩高地高地翻滚了下去。
火光一路照亮黑漆漆的裸岩,赫然照亮了地上正行进着的,成千上万的鸡蛋大小的蜘蛛。
它们乌泱乌泱地向着他们的庇护所靠近,锋利的爪子磨过地面,发出细微沙沙声,风一吹便有蜘蛛被惊到,从地上一跃而起跳出半人多高。
颜鸢发现自己其实也不用捂住嘴。
因为她根本叫不出来。
她无法呼吸也感觉不到心跳,只听见耳旁响彻的沙沙声,仿佛它们千万根拽着是勾在她的身上。
……
“大爷的!哪里来的那么多蜘蛛?!”
下一刻秦见岳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他爆发出一连串的叫骂声。
他一边骂一边挥舞手中的火把,在蜘蛛群里大杀四方,那些蜘蛛受了惊更是疯狂地跳动起来,好几只落到颜鸢的腿上。
颜鸢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不动。
季斐也加入了驱赶蜘蛛的行列。
他一路驱赶蜘蛛,慢慢下到了裸岩下,捡回了火把,重新塞到颜鸢的手中。
然后轻声对颜鸢道:“小白,抓紧。”
颜鸢还是无法呼吸。
季斐温柔道:“小白,不要怕,你已经可克服过不是么?”
颜鸢勉强回过了神,生硬地接过了季斐手中的火把。
她确实曾经克服过。
在初入见薄营的时候,她就被季斐发现过这个弱点。
那时她在森林受训,因为看到队友们吃蜘蛛,一不小心心态崩了,季斐发现之后便告诉她,一个战士不应该有这样明显的弱点,他用了很长时间,循序渐进地带她克服了对蜘蛛的恐惧。
但她勉强克服的只是对一只蜘蛛的恐惧。
不是这漫山遍野的蜘蛛群。
“小白!跟上!”
“不要忘了你的任务。”
季斐催促颜鸢。
颜鸢抬起头缓缓看了楚凌沉一眼。
任务……
对,她的任务是保护楚凌沉。
当情绪已经崩溃,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性。
颜鸢麻木地举起火把,像一个木头人一样迈开脚步,慢慢跟上季斐的步伐。
她知道腿上仍然挂着蜘蛛。
一个两个。
或者是四五个。
……谁知道呢?
她不想去思考和感觉它们,只是机械地朝前走。
“颜鸢。”
楚凌沉的声音传来。
颜鸢茫然抬头,发现一直在她身后的楚凌沉,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侧。
楚凌沉低头看着她,用自己的火把驱赶走她身上的蜘蛛。
他轻声道:“我们需要尽快走出去。”
颜鸢一动不动。
并非她不想动,而是脚下实在麻木了。
一旦停下脚步,就再难鼓足勇气迈出第一步。
楚凌沉又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用袖子擦她的眼睛。
他轻声道:“怕也没有关系。”
他用温热的指腹揉着颜鸢的刘海,低声道:“不是每个弱点都需要克服,即便害怕,也不要紧。”
……
颜鸢愣愣看着楚凌沉。
她出身将门,幼年随军,少年从军。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有弱点未必需要克服,害怕不是羞耻。
明明是怯懦的言辞……
却……
颜鸢急促地喘了口气。
她不知道此刻充斥着胸口的是什么感觉。
只是忽然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漫山遍野的冷气好像一下子钻到了她的鼻孔里,她觉得冰寒无比,却又觉得终于真正吸到了一口气,没有知觉的眼泪越流越多。
她并不难过。
也并非真正的哭泣。
眼泪只是一种恐惧之下的身体反应,也并不影响她思路清晰。
楚凌沉低道:“我走前面。”
颜鸢点点头,小声问他:“你不嫌弃脏吗?”
楚凌沉沉默了一会儿道:“可以忍。”
颜鸢:“……”
楚凌沉低头牵起了她的手:“走。”
颜鸢默默跟上了楚凌沉的步伐。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狗皇帝身上戾气太重,那些蜘蛛其实落到他身上的并不算多,他皱着眉头往前,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检查颜鸢的身上,替她清除身上的蜘蛛。
颜鸢一阵紧张一阵放松。
就这样慢慢悠悠走着,蜘蛛好像没有尽头。
颜鸢麻木的眼泪已经快要流干了,季斐与秦见岳也回过头与他们会合,毕竟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天亮还早,谁知道这些蜘蛛有没有毒?
颜鸢的心中一直盘桓着一个想法。
她已经忍了很久,还是哆嗦着开了口:“我觉得……它们在跟着我们……”
季斐皱眉道:“何以见得?”
颜鸢擦了擦眼泪:“一个地方……不可能有那么多相似的动物……”
鱼吃虾米,鸟吃虫,老虎猎鹿,每个地方的生灵总是相互平衡的,不可能会有如此爆发式的无穷无尽的蜘蛛……
除非它们是在跟着他们移动。
楚凌沉低头问她:“你想说什么?”
颜鸢艰难道:“也许……可以灭了火把试试……”
……
眼下似乎已经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四人简单商量了几句,就找到了一处相对蜘蛛比较少的地方,同时熄灭了手中的火把。
好在雪光足够充足,即便没有火把也依旧可以看清路,他们慢慢地朝前走着,蜘蛛果真越来越少,又走了约莫二里地,周遭的蜘蛛几乎已经不见了踪影。
颜鸢大口喘息。
就连秦见岳也累极了,躺在地上直骂娘。
颜鸢的身上已经被冷汗濡湿了,但这不是最要紧的,她眼下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膝盖。
“怎么了?”
楚凌沉发现了颜鸢的异样。
颜鸢坐到地上,用匕首割开了自己膝盖上的布料。
果然,方才第一只蜘蛛停留的地方,已经红肿了起来。
楚凌沉的呼吸一顿:“你被咬到了?”
颜鸢摇摇头:“应该没有,只是抓伤。”
进雪原之前她是穿着裙子的,后来为了活动方便所以撕掉了裙摆,只留下了不算厚实的衬裤,所以方才倒霉被抓破了皮。
雪光太暗,楚凌沉死死盯着伤处。
颜鸢轻声安抚:“应该毒性不是很强,否则……”
她想说否则不会只是有一点点肿而已。
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咽了回去。
她在雪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是有人在身后点燃了火把,火光得她身旁的雪都染上了橙黄色的光亮。
“谁在那里?!”
“什么人!”
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厉声呵斥。
紧接着四周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像是许多人分头包抄了而来。
季斐与秦见岳在第一时间拔出了兵器,分别守在颜鸢与楚凌沉的两侧。
几乎是同时,几十个黑影从暗处现了身。他们行装不一,体型参差,就连兵器都不尽相同,就这样凌乱不堪地把颜鸢他们重重包围了起来。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魁羽营的人。
季斐与秦见岳愣了愣。
僵持间,火把渐渐分散,一个高壮的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那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的个子极高,脸上横亘着一道的刀疤,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居高临下看着狼狈的一行人:“你们是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视线扫视了一圈,落在颜鸢身上,目光瞬间变得直勾勾的。
颜鸢也愣了,呆呆看着他。
“……姑娘?”刀疤脸惊讶开口。
“你们怎么在这里?”颜鸢也愣道。
“……”
“……”
“???”
这可真意外之喜。
颜鸢做梦都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机会见到她入京途中遭遇的劫匪大哥,何苑的那位哥哥。
劫匪大哥又惊又喜,连忙把颜鸢他们迎回了自己的帐篷,知道颜鸢受了伤,他又急急忙忙叫来了寨子里的妇人,为颜鸢清洗伤口,换上保暖的衣裳。
颜鸢任由老妇人给自己上药,迟疑问她:“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们不应该在帝都城外吗?
怎么会到这种边陲之地来?
老妇人一边给颜鸢上药,一边娓娓道来:“起初我们一直在城外讨活计,阿苑回来之后,大当家的就带着我们西行,想要找片荒地安家落户。”
起初绑匪大哥只是想要找一片安身立命的场所,但是行至半路,忽然得到了个消息,有人在边关附近重金聘请瓦工木匠。
正好寨子里也有懂这些的,于是干脆一路往西,行至了雪原。
谁知道到了地方后,聘人的主顾已经收手了,他们没有办法,横竖总不能无功而返,于是便打起了雪原的主意,想要进山弄一些山货猎物,便暂时在雪原边上扎营住了下来。
这……
颜鸢听得目瞪口呆。
这样都能遇上,也真是老天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