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是有些累了,没过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到了楚凌沉的膝盖上,一睁眼便对上楚凌沉幽深的眼睛。
颜鸢:“……”
颜鸢面无表情坐起身来。
她并不想回顾太多尴尬的事情,不然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个登徒子。
她站起身来,走到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昨夜的凉茶,一仰头灌进喉咙口。
一杯下肚,还有些燥热。
颜鸢又想要倒第二杯,手腕却被另一只瘦削的手按住。
楚凌沉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隔夜茶太冷。”
颜鸢沉默道:“我……随便喝点。”
她总不能如实说是因为脸热。
楚凌沉低笑:“好。”
颜鸢:“……”
好什么好。
他脸上的阴霾倒是一扫而空了。
堂堂国主,他不要脸的时候是真不要脸,只留下她还在独自被窘迫凌迟。
好在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
颜鸢匆匆低头看了一眼衣裳,然后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帐篷外已是青天白日。
山匪们已经正在收拾前几日的猎物,秦见岳正在帮他的新兄弟们扛一头鹿,扛一半他抬起头,恰好看到颜鸢与楚凌沉从帐篷里出来。
秦见岳停下了脚步。
彼时楚凌沉就站在颜鸢的身后,目光越过她的肩膀,与秦见岳交汇。
“……”
“……”
何家妹妹早已经在一旁等着,她捧着洗漱的用具迎上前,艰涩道:“皇……夫人,老爷,山里没有什么好的用具,不过这些虽然简陋,但却是新的,二位将就用一用……”
颜鸢被她诡异的称呼吓了一跳,一时间忘记了伸手。
秦见岳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就要掉出来。
楚凌沉倒是淡定接过了手,并且温声应了声:“嗯。”
颜鸢:“…………”
秦见岳肩膀上的扁担落在了地上。
……
到午后时,绑匪大哥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帝后为晋国奸细所掳音信全无,太后颁下懿旨,以民意天命为由,推请暄王登基,而后文武百官在宫门前跪了三日三夜,恳请暄王能够救晏国于水火,暄王推脱再三,终究还是临危受命,坐上了乾政殿的龙椅。
他上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撤销了左右副相,合并三司,将原本历经几朝才成功分割的相权又合而为一,从此军、政、财又汇于一体,朝堂上以丞相郁行知马首是瞻。
绑匪大哥并不多太懂这些,他只是客观地把所见所闻转述给了颜鸢一行人。
颜鸢听得心里一惊。
转头看楚凌沉,却发现他的脸上没有惊讶的表情,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会是这个结果。
倒是季斐听了,气得脖颈上的青筋都暴露:“岂有此理……这简直倒行逆施……”
他难得激动,一拳砸在了桌上,咬牙道:“文武百官难道没有一个忠良么,居然真信一个能够兵围皇城的藩王?!”
颜鸢想了想道:“大概……有把柄在他手上吧。”
季斐道:“这么多人都有把柄?”
颜鸢轻道:“至少一大部分有。”
涂山公公经营多年的权色交易有一批,楚惊御参与的假银钱销赃又有一批,以及在蓝城旧案之中推波助澜的……
有人图钱,有人图色,有人图权,有人只是一步行差。
这些种种名单,最终都聚集到了郁行知的手上。
他一朝收网,又有谁敢反对他?
所有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绑匪大哥叹了口气道:“如今是乱世,姑娘不必太过忧虑。”
他的目光落在楚凌沉身上,脸上还留着一些尴尬,又匆匆移开目光:“倒是姑娘与……这位公子如果要离开雪原,需要尽快了。”
颜鸢回神:“嗯?”
绑匪大哥满脸坦荡,目光炯炯:
“那些穿黑色铠甲的人,在外沿已经越来越多,比我们前几天入山时要多上不少。”
“今夜会起雾,姑娘若是想要脱身,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
“何某愿为姑娘引路,以报答姑娘大恩!”
颜鸢疑惑道:“引路?”
绑匪大哥道:“是。”
绑匪大哥的主意并不难,这雪原总归地势绵长,没有任何人保证,带多少人可以全线封锁雪原。就在这附近有一处山坳,地势险峻,车马皆不能通行,那些黑甲骑士除非步行,否则不可能进到那里。
“山坳口倒是有黑甲其实把守,不过我们往来了数次,钱财也打点了不少,已经混了个脸熟。姑娘若是穿上我们的衣服,趁夜去,未必会被认出来。”
“穿过山坳,便是晋国领土。”
“姑娘只需装作流民,进到晋国境内躲藏起来,他们如果是晏国朝廷的人,必定不敢轻易跨越国界,姑娘可以等风波过去再作打算。”
“只不过……”
颜鸢问:“只不过什么?”
绑匪大哥道:“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月晋国的边塞集结了许多守卫,不知道是来了什么大人物,虽说流民向来三不管……但也难保入晋后会有什么危险。”
第163章 宁白听令
事已至此。
难保会出现的危险便算不上危险。
颜鸢立刻动身,跟着何家妹妹去换衣裳。
她身上的衣裳是何家妹妹挑选过的,虽然也是农妇所穿,但总归太过整洁,她需要换上最朴素的衣裳,发髻也需要重新整理,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山野村妇。
何家妹妹为颜鸢整理好每一丝头发,低头嘀咕:“皮肤还是有些太白了,要不要涂上一点点草木灰?”
颜鸢笑了:“涂上不是更明显么?”
好端端的又不是逃难,只是进山打猎,搞一身泥里恐怕过的模样,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何家妹妹道:“可是……”
颜鸢道:“普通人家里也有皮肤白的人。”
她不仅不遮掩,还用自己的首饰和老妇人交换回一支簪子,簪子是一支粗糙的金簪,戴在头上不算低调,反而有些惹眼。
颜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地出了帐篷。
帐篷外楚凌沉也已经换好了衣裳。
他身穿一身猎户的衣裳,发髻高高束起,粗布的衣裳勒着瘦削的身体,反倒显出几分少年气来,像是猎户家年纪不大的傻儿子。
楚凌沉显然还不习惯穿别人的衣裳,他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难得窘迫。
颜鸢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楚凌沉:“……”
颜鸢低笑道:“没关系,不难看的。”
楚凌沉尴尬地移开视线。
颜鸢不再看他,她在人群中翻找,却迟迟不见季斐和秦见岳,视线来来回回搜寻了好几遍,才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看到他们的第一眼,颜鸢的呼吸就凝滞了。
“季斐!”颜鸢疾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失声问他,“你怎么……”
季斐并没有换上猎户的衣裳。
他换上的是楚凌沉的衣裳。
这是什么意思?
颜鸢的心中慌乱不已。
季斐朝她点了点头,然后独自走向僻静处。
颜鸢只能亦步亦趋跟着他,一直陪着他走到了远离人群的地方,她才抓住季斐连声问他:“你为什么换上楚凌沉的衣裳?你想要做什么?季斐……”
季斐朝她笑了笑。
他道:“山坳处没有人,只是猜测,还不够万无一失。”
颜鸢道:“所以你想……”
季斐道:“届时你与陛下随他们进入山坳,我与秦见岳兵分两路,从两面引开追兵。”
颜鸢急道:“可是你已经受伤了!”
季斐冷声道:“所以是我来穿这身衣裳。”
他的声音冷静淡然,仿佛是在说着早就既定的事实。
颜鸢只觉得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正因为他受伤了,所以才由他扮楚凌沉。
因为他死在路上的可能性比秦见岳大。
月黑风高,魁羽营的人发现尸体之后,即便立刻查验他的身份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是……便能争取到尽可能多的时间。
颜鸢压抑着呼吸。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雪原上的空气真的很冷。
每一次吸入胸膛的凛冽之气,都像针扎进胸口。
她吃力道:“可是你和秦见岳,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季斐严厉道:“宁白!我是晏国的军人,你也是!如此软弱,如何履职如何保家卫国!”
颜鸢咬下嘴唇。
她又何尝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很难过。
老天爷才刚刚赐下幸运,又被强行夺回了它,她实在是……不甘心。
季斐看着颜鸢红肿的眼睛,终究还是心软了。
“小白。”
季斐的声音软了下来。
他抬起手,指尖穿过颜鸢的刘海,落到她的额头上:“一直以来,我好像对你有些太过严苛。”
颜鸢怔了怔。
季斐低声舒了口气:“小白,我其实不是没有过后悔。”
他看着的眼睛,低声道:“但终究,还是晚了一些。”
颜鸢摇头道:“不,不严苛,是我不懂事……”
季斐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但很快就笑了出来:“好像这次局面比上次要好一些,不算不告而别。”
下一刻脸上的表情彻底冷硬了下来:“见薄营宁白听令。”
颜鸢僵道:“……是。”
季斐盯着颜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计代价,护送陛下走出雪原。”
……
待到第二日黄昏降落时,绑匪大哥的队伍正式出发。
颜鸢跟在队伍里,发现绑匪大哥形容的“路途艰险”还是保守了,这根本就是一条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的路。幸而路上被绑匪大哥提前打上了钢钉,拴上了绳索,一路上才有惊无险。
彼时月色当空。
颜鸢在山下抬起头。
她看不见山顶上的骏马,但能依稀听见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她知道,这是季斐与秦见岳向着相反的方向策马离去的声响。
按照约定,他们会在山坳的入口处等上半个时辰。
颜鸢低着头惴惴不安。
不期然地,手被楚凌沉牵在了手心。
下一刻楚凌沉平静的声音便在她的头顶响起:“不怕。”
颜鸢真的不害怕。
不安与害怕是不同的。
她只是不安未来的际遇,不安季斐与秦见岳的正遭逢着的事情,不安半个时辰的时间怎么过得如此缓慢。
好不容易挨到了了时辰。
队伍终于又重新出发。
颜鸢与楚凌沉跟在队伍的中间,绑匪大哥不露痕迹地放慢了速度,走到了他们的身旁轻声道:“前面还有二里地,就是一处铁甲骑士的岗哨,到时不要慌张,尽量少说话。”
颜鸢点点头。
绑匪大哥便又走到了前面去。
队伍慢慢朝前行进着,前方隐隐约约有火光与人影。
忽然间一个有人喊了出来:“什么人在那?!”
顷刻间火光与人影攒动,没过一会儿一队铁甲的骑兵就把队伍重重包围住了,他们策马绕着队伍而行,火把的光芒轮转着照亮每一个人的脸。
绑匪大哥笑着迎上前:“官爷,是我,您不记得我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找到了带头的那位,自然而然地塞了一包银钱到他的手里:“我们已经打过好几回照面了,您还记得么?”
黑甲骑兵面色冷峻,倒也没有扔了银钱,只是道:“原来是你们,怎么这次连夜出山?”
绑匪大哥赔笑道:“我也不想,但实在是受不住了,山里好多蜘蛛!我的妹妹被一窝蜘蛛给惊着了,她本就有了身子,这会儿喊肚子痛,我是真不得已才连夜抄近道下山,想要去山下找大夫……”
黑甲骑兵的长枪一动,枪头几乎要戳到绑匪大哥的眼睛:“是么?”
绑匪大哥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官爷饶命,小的说的是千真万确!”
黑甲骑兵冷道:“指出来我看看。”
绑匪大哥连声道:“……是是是!这就给官爷指出来!”
颜鸢屏息站在原地。
她知道绑匪大哥的用意,越是躲躲藏藏反而越招人怀疑,不如主动送上门。
绑匪大哥领着黑甲骑兵靠近颜鸢。
火把的光亮照亮了颜鸢的苍白的脸。
颜鸢在黑甲骑兵靠近的一瞬,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往后退了一步。
黑甲骑兵用长枪挑起颜鸢的下巴:“你这妹妹倒是生得白净,亲生的么?”
绑匪大哥道:“亲生的,当花一样养着的。”
黑甲骑兵的长枪缓缓挪到了颜鸢的肚子上,眼看枪头就要挑破她的衣裳,楚凌沉伸出手来抓住了枪头。
黑甲骑兵道:“你又是谁?”
绑匪大哥忙道:“回官爷,他是小的的妹夫……”
黑甲骑兵的目光落在楚凌沉的脸上:“他看起来不像是干你们这个营生的。”
绑匪大哥道:“他就是个穷书生!我妹妹瞎了眼,放着大好男儿不要,相中个酸腐的书生……这不,打个猎屁活都帮不上,连个兔子都没逮着!”
绑匪大哥骂骂咧咧。
黑甲骑兵们终于发出了嘲讽的笑声。
带头的骑兵眼中的疑虑稍淡了一些,用枪头拍了拍绑匪大哥的肩膀:“逮着你的人走吧,这个月不要再进山了,否则丢了小命,别怪爷没有提醒。”
绑匪大哥如释重负:“是是是,多谢官爷!”
所有人都在心中默默松了一口气。
队伍缓缓前进。
前方便是山坳的出口。
就在一行人快要走出山坳之际,忽然间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黑甲骑兵策马奔来,朝着山坳中值守的骑兵大喊:“西面出现可疑人士闯关!请求支援!”
黑甲骑兵脸色一变,忽然厉声道:“拦住他们!”
顷刻间,颜鸢一行人又被硬生生拦截。
黑甲骑兵的枪头抵住了绑匪大哥的胸膛,冷笑:“跟老子玩这一趟声东击西是吧?怎么这么巧,你们与突围的人前后脚出现?”
没有人料想到,黑甲骑士居然没有上当。
绑匪大哥全身僵硬,冷汗瞬间濡湿了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