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哭着又笑了,揉着她的发丝说:“傻孩子,荷花在西北很难活的。”
年幼的她迷惑不解:“为什么?”
娘亲道:“因为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的土壤,荷花是开在江南的花,到了西北它会很辛苦。”
年幼的她越发不解:“既然不容易活,娘亲为什么还要喜欢?”
年年眼巴巴盼着开花,怕夏天不开,怕秋天早谢,怕来年不发芽,不是自寻烦恼么?
娘亲愣了愣,搂着她叹息:“但人啊,总有些想要强求的缘分的。”
那时候小小的她躺在娘亲的怀里,一抬头就能看到娘亲潋滟温柔的眸光。
而如今梦境浮沉。
马车颠簸之中,颜鸢的意识又飘回了边境的战场。
她在混乱中只看清了女帝的脸,在梦境中却回忆起了她所有的神情举止。
那时她箭指女帝。
女帝站在千军万马之前,炙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当时她眼里闪动着的……究竟是被弓箭瞄准的慌张,还是终于见到她的激动?
梦境反复来回。
撕裂。
颜鸢终于从梦魇之中挣扎脱身。
手腕上忽然传来一阵痒痒的刺痛,颜鸢气喘吁吁醒来,才发现自己的的臂上已经被扎了五六根细针。
“醒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颜鸢还有迷糊,过了许久才勉强认出来,眼前人是洛子裘。
洛子裘见颜鸢转醒,利落地收了针,朝着她露了个笑容,然后转身面向颜宙与楚凌沉,冷道:“我是个大夫,我不是菩萨。”
一老一少低头皱眉,谁也没敢反驳。
颜鸢:“……”
……
马车当夜停靠在山里。
营帐旁点燃篝火。
颜鸢在营帐里洗了个热水澡,抱着暖炉走到了颜宙的身旁,挨着他坐下。
颜宙头也不回道:“你今日……看清她的脸了?”
颜鸢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心中确实有许多疑惑,但是一觉醒来已经冷静了很多,想得明白的事情要比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也就没有那么迫切了。
颜宙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她本是晋国首辅之女,我与先帝早年寻金,周游天下,曾经与她有过一段缘分,后来连年战乱,我便与她离散了。”
颜鸢轻道:“然后呢?”
寻金的年月要比她的出生年月早得多,时间并不匹配。
所以他们之后必定还是见过面的。
颜宙道:“后来她寻过我,想与我隐居避世,我没有答应。”
颜鸢道:“为什么不答应?”
颜宙道:“因为宴晋开战了。”
颜鸢怔了怔。
她原本以为会是个更加爱恨交织的故事,毕竟那位女帝曾经是首辅之女,后来又被指婚给了当朝太子,其中必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却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理由。
两国开战了。
国仇家恨,势不两立。
再没有比这更加直接的冲突了。
颜鸢无从反驳,只是低着头抚蹭着暖炉:“缘分不易,爹爹没有想过争取么?”
颜宙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想过。”
他摸着颜鸢的刘海,淡道:“但并不是所有的缘分都能强求,是非曲直,功过得失,无可比家国。”
无可比家国。
颜鸢细细咀嚼着爹爹的话语。
沉默了片刻。
她又问:“所以爹爹选择了与楚凌沉联手?”
没有人比颜鸢更了解她的爹爹。
他多年来一直雄踞西北,人人都以为他是楚家放养的一头虎,是先帝想要处置而后快的脱笼野兽。
但其实他是一个忠臣。
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忠臣。
先帝生性多疑,陪他开疆的所有将领都已经死了,只有她的爹爹全身而退,并非因为他韬光养晦,而是因为先帝相信他不会反。
只需知道这个,今日局面便不难想通了。
只怕他一开始选择的合作对象就是楚凌沉,而非太后,如今她不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楚凌沉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是他也只是被计划的一环?
颜鸢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盯着颜宙的眼睛,想从他的身上找到问题的答案。
然而颜宙却只是笑了出来。
他问颜鸢:“重要么?”
颜鸢道:“重要。”
颜鸢低着头,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很重要。”
颜宙却不回答,只是转而问颜鸢:“月容公主给你的东西藏在何处?”
他明显是顾左右而言他。
颜鸢气得磨牙。
颜宙摸着胡子笑道:“那其实也并非藏宝图,只是一个钥匙。”
颜鸢一怔:“……钥匙?”
颜宙道:“是,只是钥匙。”
颜鸢愣愣看着爹爹,脑海中忽然电石火光一般,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这念头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她想到的一瞬间只觉得荒谬。
篝火熊熊燃烧。
颜宙借着火光温够了酒,懒洋洋地为自己斟了一杯。
火光下的颜宙舒适地眯起了眼睛,像极了一只偷酒喝的老狐狸。
颜鸢便知道,今夜的诚实对话到此应该接近尾声,若她再往后问,这老狐狸要开始睁眼说鬼话了。
夜色已经深沉。
她抱着暖炉舒了口气,起身告别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所以,晋国女帝的手上,到底有没有藏宝图?”
颜宙抿了一口酒,悠悠道:“没有。”
颜鸢:“……”
颜鸢怒气冲冲离开篝火旁。
……
夜风吹拂,颜鸢的思路也渐渐清晰。
所以晋国女帝从来没有得到过藏宝图,所谓公主和亲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幌子,骗得满朝上下团团转,也包括她。
她被骗得最惨。
她又去雪原重新体验了一回!
一想到季斐和秦见岳还生死不明,颜鸢就憋不住心中的火苗。
就这样一路揣着怒火回到了营帐。
营帐内点着灯烛,楚凌沉怔低着头坐在床榻边,听见声响,他抬起头来,露出温驯的眼睛。
颜鸢:“……”
太刻意了。
方才她在外面的篝火旁坐了约莫一个时辰,这狗东西从始至终都没有掀开过营帐,他是这样耐得住性子的人吗?
很显然他不是。
楚凌沉的眼睫颤了颤,那点虚伪的温驯就变成了心虚。
“颜鸢。”
楚凌沉缓步走到颜鸢的身前,低垂着眼睫轻声叫她的名字。
颜鸢抬起头看着楚凌沉,依旧不回答。
楚凌沉便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换了一个称呼:“宁白。”
叫宁爷爷都没有用。
颜鸢冷眼看着他。
她现在胸中有火,正憋着气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偏偏楚凌沉低下头,熟门熟路地抵住她的额头:“宁小将军。”
他小声呢喃:“不气。”
颜鸢的拳头硬了。
楚凌沉的指尖落在颜鸢的腰上。
他低下头,嘴唇探触到了颜鸢的唇,声音越发小了:“小白……我等了你很久。”
颜鸢面无表情道:“我也是。”
她的手绕到自己腰侧,抓住了楚凌沉的手腕,然后在他温存的目光下狠狠把他反手擒拿,摁在了地上!
“我忍你很久了。”
第166章 你这可算弑君
颜鸢真的已经忍很久了。
楚凌沉就躺在她的身下,脸上有些惊诧,眼眸中也带着少见的无措。
颜鸢没有多想,一拳揍上了他的下巴。
“唔……”
楚凌沉吃痛,抬起手挡住了眼睛。
颜鸢便整个人倾轧了上去,钳制住他的脖颈,胁迫得他一动都动不了,然后在他耳边咬牙切齿:“楚凌沉!你运筹帷幄,所以拿我当傻子耍?!”
亏她一路上都在担心他的情绪!
结果他根本就是黄雀在后?
更甚者……
如果他一开始就和她的爹爹是同谋,那她入宫之后的冷遇,皇陵祭祀时候的搏命,被蓝城旧案波及时她辗转几次差点死掉,这些是不是都在他的算计内?!
还有季斐和秦见岳……
他们还生死不明。
而这狗东西居然稳坐钓鱼台?
颜鸢气得手抖,胸口剧烈起伏。
楚凌沉在她身下睁开了眼睛,低声道:“没有。”
颜鸢咬牙切齿:“没有什么?”
楚凌沉的手还挡在眼睛上,只是身体已经渐渐放松,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把自己要害袒露给颜鸢。
他低道:“没有从一开始就和颜侯合作。”
声音很轻,隐隐约约带着一丝委屈。
颜鸢的呼吸顿了顿,第二拳终究没有落下。
楚凌沉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了眼睛上的手臂,那双眼睛居然是带着温吞的笑意的。
他看着颜鸢,自下而上伸出手,戳了戳她的额头。
他轻道:“真的要这个姿势,解释给你听吗?”
颜鸢:“……”
颜鸢黑着脸松开他,坐到他身旁。
楚凌沉讲的故事,远比老狐狸那个云里雾里的要明晰得多。
他年少继位,太后便开始垂帘听政,之后戚党就开始横行朝野,四年之前他开始亲政,最初是想借着晋国和谈投石问路,却没有想到险些命丧雪原。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刀刃并非来自晋国,而是来自于他的皇庭。
那时朝中势力已经盘根错节,无法分辨,他便以宠妃之名接回宋莞尔,开始扶持以宋家为首的新外戚。宋家的人大多来自边疆,与朝中从无来往,足够干净,渐渐地,也就有了与太后外戚分庭抗礼的能力。
但朝中新旧外戚相互抗衡,最终得利的却不止是他。
颜鸢问:“还有谁?”
楚凌沉眸光微敛:“郁行知。”
新旧戚党纷争不休,以郁行知为首的清流势力也在夹缝中渐渐壮大,逐渐侵吞朝局,想要借挑拨两党之争而倒行逆施,重新集相权于一身。
从那时起,坐在他棋盘对面的人就已经成了郁行知。
楚惊御马踏皇陵,蓝城被翻出来白骨坑,佛骨塔前老臣逼宫废后,乃至于在南边动用自己的宗族势力为楚惊御销赃。
郁行知每一次的出手,都露出了更多马脚。
但有一桩事情却是楚凌沉百般查探,却不得其解的。
颜鸢好奇道:“什么?”
楚凌沉支起身体,坐到颜鸢的身旁:“他从前在等什么,现在又为何急了。”
郁行知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
这样一个徐徐图之的人,为何在这几个月忽然冒进起来,莫非仅仅只是因为涂山公公因为拐卖人口,而被翻出了替楚惊御洗假银钱的案子么?
明明他若不出手帮楚惊御,此事根本查不到他的头上。
朝中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动机无解,楚凌沉便不敢轻举妄动。
局面陷入僵持。
颜鸢听得瞪圆了眼睛:“那后来呢?”
楚惊御道:“月容公主入京当月,颜侯秘密求见了我。”
定北侯府的信使团,名义上是为了向望舒宫送家信,因为要为一只爱宠治病,所以在京中又停留了数日,没有知道颜侯其实也悄悄混在信差的队伍之中。
那些时日里,他假意陪着月容公主四处游玩,实则数次与颜侯见面,两人定下了盟约,重整这一局下到一半的乱棋。
再之后的事情,便是颜鸢亲历的了。
颜鸢愣愣听着,好久都没有回过神。
她并不怀疑楚凌沉说的话。
只凭着后面发生的事情,她也能猜到这是自家爹爹的手笔。
她看过爹爹当年兴军作战时所有的文籍,知道他擅长兵行诡道以退为进,既知道这一局棋是他摆下的,那近来楚凌沉这雪原一行便不是走投无路,而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他也确实成功了。
楚惊御带着郁行知反了。
可这……
颜鸢只觉得还有淤堵之处无解,却又无法找到。
只是太后的寿宴,他凭什么断定郁行知会狗急跳墙?
如果只是做局,在帝都城附近就安排假死不好么?为何真要扶灵去晋国?这一路危险,若是稍有差池,楚凌沉不小心真死了怎么办?
颜鸢想得头痛。
忽然间脑海中闪过一丝清明。
若有什么事是必须楚凌沉与晋国女王见过面才能达成的……只有可能是交易藏宝图。
老狐狸挑的不是太后寿宴,而是公主入京献宝。
她试探问:“我爹爹是不是知道藏宝图在谁手中?”
楚凌沉淡道:“嗯,他推断在楚惊御或是郁行知手上。”
颜鸢:“……”
堵塞之处豁然开朗。
……
之所以要扶灵到边关,只是想让真正握有藏宝图的人乱了阵脚,认为楚凌沉已经从晋国女王那边得到了藏宝图。
这世上如果有人手握藏宝图,却又不急于寻宝,那么他最害怕的事情,应该就是第二份藏宝图出世――这才是郁行知和楚惊御这几个月来阵脚大乱的原因。
……
老东西不仅要诱他们造反。
他还要诈出藏宝图。
……
这老东西在空手套白狼。
……
颜鸢只觉得全身没有力气,血液在身体里奔腾,分不清是愤怒还是茫然,只颓然地把头颅搁在了膝盖上。
楚凌沉的声音便从她的头顶响起:“宁白。”
颜鸢依旧埋着头不作声。
楚凌沉的声音便带了一点点委屈:“……有些疼。”
颜鸢:“……”
微凉的指尖把颜鸢的头从膝盖上挖了起来:“宁白。”
颜鸢被迫对上了楚凌沉温驯的眼睫,还有他确实已经泛红的下巴。
颜鸢:“……”
她如今已经冷静了下来,于是心虚就一点点爬上胸膛,毕竟她方才的行为四舍五入……够满门喝一壶的了。
颜鸢有些后悔,但并不想承认。
楚凌沉倾过身躯靠近她的脸:“你亲亲我,兴许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