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鸢:“……”
小鱼本来就没心没肺,此时此刻更是笑得烂漫,就像是真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这副天真乐天模样,就连良玉姑姑都被感染到了几分。
就连她身后慈德宫的指引公公也露出了微笑:“这个自然,这宫里的主子啊都是天降福星,今日能被娘娘选中的宫人也都是有福之人。”
天降福星么?
颜鸢低着头,也跟着笑了笑。
许多年前,她也是听了不少这样的话的。
而如今她只是想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尽可能地活得长久一些。
可苟活都是不易的。
她今日不过是透支了一些精力,眼下额头已经隐隐约约地烧了起来。她不敢怠慢,连忙叫小鱼准备了满满一桶的热水,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浸到了水中,总算是出了一阵汗。
万幸,待到第二日醒来时,疲惫与烧都已经消退了。
不幸的是,望舒宫的庭院内,内务司的连掌事已经不知道等待了多久。
此刻阳光正好,温煦的光照耀在连掌事光溜溜的脸蛋上,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在颜鸢还没反应之前就三两步冲到了颜鸢的裙下。
“皇后娘娘!”连掌事身姿轻盈,利落跪地,“娘娘请恕罪啊!”
颜鸢被吓了一跳,退了一小步。
连掌事眼看着已经是怆然欲泣:“娘娘,奴才是来请罪的,昨日娘娘挑选的那些个内侍没有福气,忽然身染重疾,无法前来伺候了……”
颜鸢愣了愣:“全部?”
连掌事道:“全部。”
颜鸢:“……”
第32章 监视
颜鸢呆呆看着连掌事,愣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全部是什么意思。
昨日她在内务司一共挑选了七名宫女,这些宫女年龄籍贯各不相同,之前供职的地方也不在一处,仅仅是隔了一夜,竟然默契地病了?
“娘娘见谅,奴才不敢有所欺瞒。”
连掌事尴尬地解释:“近来宫里有一场时疫,染病的人先是发烧,而后便咳嗽不止,要耗上小半月才会见好,故而……娘娘昨日挑选的那七个人里,染病的就有五个啊!”
“……”
“年纪最大的那位,昨夜新丧,太后娘娘曾下过恩典,可特许出宫。”
“那还有一个呢?”颜鸢沉默问。
“巧了,昨夜在御花园里摔断了腿。”
“……”
颜鸢盯着连掌事,用眼神与他交流:你觉得我信么?
连掌事抬起头,一脸的视死如归:“娘娘,这些、这些御医院的御医都是能证明的,真不是奴才欺瞒啊!”
“所以?”
“奴才已经连夜为皇后娘娘准备了最出挑的宫女,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
连掌事圆滚滚的身体横陈在地上,就像是一颗肉球在颤抖。
可惜他虽抖得很有诚意,额头上连一丁点细微的汗珠都没有,很显然他根本就没有分毫的害怕。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找到了足够硬的靠山了,一点都不怕她发难。
在这宫里能同时调动内务司和御医院的总共就两个人。
太后如果要安插探子,大可不必费此周章。
所以这些宫人,应该是楚凌沉送上门的礼物。
颜鸢淡道:“带进来吧。”
连掌事顿时喜笑颜开:“是。”
没过一会儿,宫女们便鱼贯而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望舒宫的院落里。果然个个都是容貌出色面容端庄,一时间令整个院落增色不少。
连掌事低头哈腰,递上一份名册:“娘娘,这是小人为娘娘誊抄的名册履历,娘娘若是不满意,奴才还可以再准备。”
颜鸢接过文书,只简单看了一眼便阖上了。
背后操控的人既然有本事让御医院都从旁佐证,自然不会在文书上有所纰漏,她也不可能再去内务司验证是否一致,看与不看,差别不大。
连掌事喜上眉梢:“那这些宫女……”
颜鸢低下头盯着手里的名册,比起之前的百家探子,眼下这波人如果是乾政殿里安排的,说不定还更为纯粹些,倒不见得是坏事。
但她也不想照单全收。
颜鸢想了想,低下头撕了文书的书页和书脊,而后随手一扬。
“娘娘!”连掌事惊呼。
阳光下,素白色的纸张随风飘散,散落在院落的各处。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都成了菜色。
连掌事都脸上总算是有了些许惊惧:“娘娘若是不愿意,奴才可以再寻人,娘娘……”
“没有不满意。”颜鸢轻软道,“太后素来勤俭,本宫也并不想要那么多侍奉的人,劳烦连掌事把字面朝上的那几个挑出来留下即可。”
连掌事呆在当场喃喃:“只是字面朝上?”
颜鸢道:“对。”
连掌事欲言又止:“这些履历十分详尽,娘娘何不好好挑一挑……”
颜鸢和颜悦色:“可本宫就是喜欢运气好的。”
……
半盏茶的时间后,连掌事带着运气差的宫女退出了望舒宫。
他面有菜色,在路过乾政殿门口时,神色尤为复杂地往里面探了一眼,随后独自一人上了乾政殿的台阶,对着里头的掌事公公俯身行礼。
“奴才无能。”
连掌事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彼时望舒宫里,尘娘已经为颜鸢施了第一轮针。
今日望舒宫里来了不少人,她们独处的时候便少了许多,好不容易挨到此时,尘娘低头在颜鸢的耳畔轻道:“今日来的那些人……看起来不太简单。”
连掌事送来的宫人留下了一半,这些人被分派到各处,其中有一个竟能指出小鱼煎药的时漏抓了一把药引,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原本还担心新来的宫人太过生疏笨拙,无法承担煎药的工作,现在却是担心他们太过不简单。
“我知道。”颜鸢轻声道。
“那是不是得想法子让把他们调走才是……”
“不用。”
调走了这一批,还会有下一批。
就算她真的从内务司挑选出了清清白白的宫人,又怎么能保证他们不会来了望舒宫后再被人收买呢?眼下的情况反而更好,乾政殿的精挑细选的,肯定都是干干净净忠心不二的。
被一家监视,总比被各家监视好。
“可娘娘,他们若是把望舒宫里的所见都告知旁人……”
“那就让他们去告。”颜鸢冷漠道。
既然那狗皇帝想看,她就索性让他看个够。
……
翌日清晨,颜鸢是在睡梦中被细微的声音吵醒的。
彼时天还没有亮,屋内只有一些朦朦胧胧的光影,望舒宫的寝宫里响起一阵细微的OO@@声响。颜鸢被那声音扰得骤然惊醒,全神戒备地掀了被子,却忽然间看到了几个人影在她寝殿的外间攒动。
“谁?!”颜鸢冷道。
外面的声音静止了片刻,又响了起来。
不一会儿,几个宫女带着洗漱用具缓缓进入房间里。
带头的年长宫女跪在颜鸢床前,颤颤巍巍道:“奴婢该死,奴婢吵醒娘娘了……”
颜鸢目瞪口呆:“你们……在外面做什么?”
宫女迟疑道:“奴婢们不知娘娘是何时起的,娘娘贴身的小鱼姑娘又迟迟未到,故而、故而奴婢们便按照常例,寅时为娘娘备着晨起的漱具……”
颜鸢:“……”
宫女跪在地上,回答得毕恭毕敬。
颜鸢只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痛起来了。
她自幼在颜府便从来都是天亮再起的,受了伤之后更是从来没有人干涉过她睡到什么时辰,寅时,就算在军营里也没有这样的时辰。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娘娘不必现在就起的,寅时只是奴婢们备下漱具的时间。”
颜鸢黑着脸不说话,在心底默默地问候了一句楚凌沉的祖宗。
宫女小心道:“娘娘……要不再睡一会儿?”
颜鸢揉了揉眉心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前是哪个宫的?”
宫女闻言一怔,紧张得额头上都起了汗:“奴婢叫阮竹,是……是静雅宫的掌灯宫女。”
这是前夜里乾政殿那位公公叫她临时背下的内容,她本来已经是滚瓜烂熟的,可总归是撒谎,她还是心有余悸,难免磕巴的,不大自然。
好在眼前的娘娘看起来不太精明的样子。
即便是端着一股子起床气,也并没有直接大发雷霆,只是一个气鼓鼓地坐在床上。
阮竹试探道:“娘娘,时候还早……”
颜鸢盯着眼前的宫女,心想她们这样跪在外面,她也睡不着啊。
“不必了。”颜鸢打了个哈欠,悠悠道,“本宫向来习惯早起诵经念佛的。”
阮竹听着一愣,诧异抬头。
颜鸢朝着她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阿弥陀佛。”
第33章 起居
做戏就要做全套。
望舒宫是没有佛堂的,颜鸢就差人把书房整理了出来,摆上了一幅观音画像,插上三支清香,再摆上一个蒲草团子。
那个叫阮竹的宫女看她这副模样,迟疑问:“娘娘是平日里就这般勤勉礼佛吗?”
佛堂是临时搭的。
观音像是额外找的。
她这副做派确实不像是往日就有点模样。
颜鸢自然看得懂她脸上的怀疑,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本宫素来身子不好,爹爹便让本宫信了佛,未入宫时便是天天晨起礼佛,只是入宫之后……”
她低着头停顿了片刻,抬起头时眼眶已经有了些许微红:“之前那些宫人……多有不便,加之身体不适,所以一直未能……往日都是在寝宫随便跪一跪的。”
说完她就朝着蒲团跪了下去,闭上眼睛诵念起经文。
戏要做足,经也要真念。
她还真的会背诵一部经文,那也是她唯一会的经文。
昔日入军营时,她曾经在边关小村的村长家里住过一些时日。边关连年战乱,整个村子里的年轻人死了十之七八,村长老奶奶便在夜夜在家里念上两个时辰的超度亡魂的往生经。
颜鸢本不信这些,只是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也就会了。
此刻她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吟诵那些含混的字眼,脸上写满了虔诚,念到动情处,她更是深深跪伏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低声祈求:
“信女颜鸢,愿以诚心供奉,向菩萨许愿。”
“一愿父亲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二愿天下大和,百姓安居乐业。”
“三愿……圣上垂怜,早日知我情肠,解我悠思,随我心愿。”
羞耻是什么,颜鸢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只知道自己终于酝酿足够了情绪,主要是托了三支清香烟熏之福,她的眼眶里终于酝酿出了足够多的眼泪,于是当着阮竹的面,用袖子擦了擦,小声吸起了鼻子。
“娘娘……”
阮竹连忙掏出了手绢。
颜鸢已经用袖子把眼泪擦了个干净。
她抬起头来,小声道:“本宫只是……被香熏了眼睛。”
阮竹连忙低头:“是,奴婢知道的。”
不,你还不够知道。
颜鸢红着眼睛,摇摇坠坠站起身来,想要去够香案上的一卷银箔纸。
“娘娘……!”
阮竹慌忙搀扶住颜鸢。
颜鸢倚靠着阮竹,肩膀耷拉了下来:“圣上遭逢危险,本宫……我只是想替圣上诵读几卷经文,竟然也……如此艰难。”
她本就瘦弱,此时看起来更是凄凄惨惨。
阮竹看着颜鸢苍白的脸蛋,一瞬间想起了这些时日以来宫中种种传闻。
传闻这位皇后入宫以后,既未得圣心,也不得人心,宫中的奴仆更是多有苛待……竟是连搭个佛堂这样的要求都未能满足吗?
阮竹看着她的模样,眼里的戒备渐渐消弭,内疚一点一丝涌上心头:
眼前这位娘娘那么可怜,而她竟然还曾经怀疑过她逢场作戏,真的是……其心当诛啊!
阮竹的眼圈也渐渐泛起了红,她轻声道:“娘娘,娘娘您是心诚之人,菩萨她定然会听到娘娘所求的。”
颜鸢点点头,枕着阮竹的肩膀在心底默默叹息。
菩萨听没听见其实一点也不要紧。
重要的是楚凌沉得听见,然后尽快打消杀她的念头才是。
她想要楚凌沉相信,她颜鸢就是这样一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废物,百无一用的千金小姐,单单是诵经祈福,自然还是不够的。
她还需要展现一下日常的兴趣爱好。
爹爹给她往日塑造的形象,是一个待字闺中的病弱小姐,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样样在行。用过早膳,颜鸢便钻进了书房里,像模像样地让阮竹磨了墨,提笔书了一幅字。
字当然不怎么样,形如狗爬,洋洋洒洒。
但书法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定数,更何况阮竹一介宫女并非行家。颜鸢眯着眼睛一气呵成,郑重其事地往上头盖上自己的小印,然后转头问阮竹:“本宫这副狂草如何?”
阮竹也看不懂,只觉纸上墨迹笔走龙蛇,看上去肆意张扬。
她也只能闭着眼睛一通夸:“娘娘的笔法真是了得。”
“本宫也觉得。”颜鸢自信满满。
转眼她就把那卷墨宝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叠好了,放到了抽屉的深处里。毕竟“侯门淑女颜鸢”理论上是通晓诗文的,自夸归自夸,要真被人瞧见这狗爬一样的字,总归也是个隐患。
这一次阮竹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看着颜鸢。
颜鸢当着她的面抄起了书。
书选择的是《女则》。
这本书她入宫之前也曾经突击背过,如今再看还是在心里默默翻白眼。好在阮竹看不见她的腹诽,有了之前狂草的铺垫,她再写起梅花小楷,虽然字形一般,看起来也是很唬人了。
颜鸢就这样在书房里抄了一上午的书。
终于到了午膳时候,颜鸢带着阮竹离开了书房。
她们路过院落时起了风,满院落叶潇潇而下,颜鸢就在院落边站住了脚步,盯着落叶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阮竹等了许久不见她动弹,轻步到了颜鸢身侧。
她原本只是想看看颜鸢在看什么,抬头的一瞬间却呆了。
颜鸢盯着满院的秋色,不知道何时落了泪,苍白的脸上满是怆然,两行清泪潸潸而下,无声无息地哭泣着。
阮竹心惊:“……娘娘?”
颜鸢的眼泪未干,嘴角却勾起了苦笑。
“一叶知秋,对其他叶子也是很残酷的事吧。”她叹了口气,轻声道,“日日害怕,只能抱紧枝头,多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