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不一样。
之前并非绝境,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像现在,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挣扎的可能性,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毕竟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严实的。
颜鸢眨了眨眼睛。
水珠跌落。
看起来就像是哭了。
她的身体已经被惊恐荡平了好几次,渐渐地反而像是冷静了下来。
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迅速把整个身体都浸到了浴池之中。
融园宫灯不多,灯火昏暗。
他应该看不清吧?
楚凌沉的脸上果然没有异样,他只是写满了恶意,他盯着她,目光里流淌过愉悦的嘲讽的光亮。
仿佛是为了欣赏够她的惊恐,楚凌沉静默了许久,才缓缓开了口:“放心吧,孤对你的性命没有兴趣。”
颜鸢还是眨眼。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或者是听错了。
心脏还仿佛在喉咙口跳跃,她张开口艰难道:“你……不杀我?”
楚凌沉淡道:“不杀。”
颜鸢还是信不过,小心问:“以后也不杀?”
楚凌沉:“……”
月色下,宫灯盈盈闪闪。
颜鸢瞪大着眼睛,直勾勾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皱起了眉头,仿佛是不想与这种愚蠢的问题多作纠缠。
他沉默了好久,才嫌弃道:“以后也不杀。”
……
夜色越发浓重,浴池旁云烟缭绕,水汽凝在蔷薇花的叶片上,又汇成水滴,一滴一滴落在泥土里。
颜鸢的觉得有些眩晕。
也不知道是泡得太久了,还是刚刚经历了惊吓的缘故。
她害怕晕在浴池之中,又不敢轻易探出身体,于是只能勉强把头搁在浴池的护栏上,再伸出半个手掌,抓住浴池的护栏。
就这样挂在浴池边,一口一口喘着死里逃生的气息。
还好狗皇帝不要脸面。
不然真是死定了。
好险好险。
楚凌沉:……
楚凌沉沉默看着颜鸢。
僵持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始开了口:“所以,你没有觉得昏沉燥热么?”
颜鸢扒着浴池壁,坚决摇头:“不昏。”
笑话,楚凌沉这厮向来心思深沉,她今天就算在这里泡成浮尸,也是不会上岸的!
楚凌沉抬眼看了一眼浴池的另一侧,眼里流淌过揶揄。
他道:“哦?是么?”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散落在晚风之中,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暧昧。
颜鸢愣了愣,心里忽然升腾出一丝异样的不安。
热自然是有的。
她已经在这温泉泡了很久很久,全身上下每一寸骨头缝都被热水浸润了。
至于晕眩……她确实觉得身体有些迷糊与浮软,可这难道不是泡久了热血上头吗?
胸口的不安渐渐弥漫。
颜鸢抬起头来,顺着楚凌沉的视线回头望去,又看见了浴池的尽头那盏白色的蜡烛。
蜡烛是女史们离开之前点下的。
晚风徐徐,烛火阑珊。
一股清幽的暗香在空气中丝丝弥漫。
这股味道极淡,且已经存在了很久,她一直当时周围的蔷薇花发出的香气,可是眼下仔细闻着,却好像有些不同,蔷薇花的花香不如它的温存旖旎。
这是……
楚凌沉淡道:“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皇后不认识此香么?”
什么花前月下?
颜鸢还是一片懵懂。
忽然间脑海中电石火光,她陡然清醒了过来,瞬间思路畅通。
――是那个“月下”!
那个太后赐下的助她上位的药粉。
那个尘娘口中的助兴之药。
那个被她足足用三个樟木箱子加上蜡封,锁死在房间柜顶的东西!
它什么时候被点燃的?
到底烧了多久了?
大爷的!
颜鸢的脑海中嗡的一声炸响了惊雷,一瞬间头晕似乎又加剧了。
她再也顾不得遮挡什么,双手用力一推,整个人如同游鱼一般滑向了浴池的对岸。还没抵达浴池边时,她就伸出手舀了一捧水,水花瞬间浇灭了那一根白色的蜡烛上的火苗。
空气中还有暗香。
颜鸢的心脏狂跳,濡湿的手触过自己的额头。
还好,暂时还算清醒。
楚凌沉看着颜鸢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顿时低笑出了声。
动作倒是不慢,力气也不小。
他慢慢悠悠想着,朝着远处淡道:“皇后还打算在浴池里待多久?”
废话,当然是能待多久待多久了。
颜鸢把身体浸没在水中。
因为心虚,她把自己的半张脸也浸没在了热水里,呼吸一乱,气息就从嘴巴中吐出。
咕嘟咕嘟冒泡泡。
楚凌沉:“……”
楚凌沉低笑:“所以,你是在担心孤受到月下的影响,还是在忧心……”
他抬起头,盯着远处朦胧的影子,轻声道:“身上的疤痕?”
第69章 过来
晦暗的灯火,照着楚凌沉的脸。
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夹杂在晚风里,拂过颜鸢的耳边时如同惊雷。
颜鸢的身体在浴池中僵直,呼吸顿止,风声水声全部然都消失不见,心脏仿佛在这一刻一起死了。
“你……”颜鸢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楚凌沉整暇以待,欣赏她震惊的表情,眼里盛满了恶意的笑意。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楚凌沉才勾了勾嘴角:“过来。”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颜鸢,像是招呼小猫小狗似的,言语间却是满满的不容置辩的低沉从容。
颜鸢眨了眨眼,心脏重新跳动。
她其实听不清楚凌沉的声音,她的脑海中充斥着无数种死法,最后理智冲破了混乱,她悄悄攥紧了拳头,逼自己冷静下来。
别慌,不能慌。
颜鸢轻声抚慰自己灵魂。
慌张过后,身体开始镇定,思维正常运转。
她从来没有在楚凌沉面前暴露过伤痕,他现在撞破,十有八九……应该是那两卷药方没有藏好,被识破了。
可有伤并不能代表什么。
更何况她身上大部分伤口,是之前采雪莲摔下山崖得的,除了肩膀上的箭伤,其余都可以勉强解释……
楚凌沉还在岸边,安静地看着颜鸢。
颜鸢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随后低着头弯着腰,一点一点地挪回了那一侧的浴池边。
她全身泡在浴池里,只露出一颗脑袋,仰头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在她的面前蹲下了身:“你有两个选择,自己告诉孤缘由。”
他看着眼前的蘑菇,淡道:“或者孤找人查,查到什么,就处理什么。”
颜鸢:“……”
她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楚凌沉口中的处理是什么意思。
那个惹他不悦的太傅,被砍去了双手,当夜就自缢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自杀还是他顺水推的舟。
她身上这些伤口如果真的要查……
这狗皇帝不如自杀算了。
这些话当然只能在心里想想,颜鸢眨了眨眼,眼睫上的水珠滑落,她借着势头吸了吸鼻子,轻声道:“不小心掉下悬崖,摔得。”
楚凌沉:“……悬崖?”
颜鸢喘了口气,眼圈就红了:“我年幼时,父亲纳了一房妾室,那妾室看我不顺眼,便趁着父亲上山剿匪之际,把我骗上了山……”
这番说辞她曾经对洛子裘说过,想来狗皇帝也是知道的,如今再提起来,她又添油加醋了一番。
果然楚凌沉脸上没有惊讶的神色,只是似笑非笑看着她道:“可孤听说,颜侯夫妇伉俪情深。”
颜鸢的眼睛通红:“家丑不足为外人道。”
楚凌沉淡道:“这不是你寒疾的由来么。”
果然,他是知道的。
颜鸢缩了缩脑袋,抬起头偷看了一眼楚凌沉,面不改色继续编:
“那妾室把我丢在山上,我在找寻下山的路途上,遇见了一条狗。”
“那条狗在崖边摇摇欲坠,很是可怜,我便出手帮了一把……”
“不慎一起滚落了悬崖。”
浴池里,颜鸢的眼圈红红的,眼睛纯良而又濡湿。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狗呢?”
颜鸢叹息:“不过是个养不熟的东西,下山后就各奔东西了,大概早已回家了吧。”
楚凌沉:“……”
楚凌沉冷眼看着颜鸢。
只不过转瞬的工夫,方才的慌张早已经消弭不见,她已经又变回了昔日的模样。
讨人嫌的蘑菇。
油滑的泥鳅。
明明是荒诞不经的理由,可偏偏逻辑完整,故事合情合理。
她似乎就是这样的人,总是顶着一张诚挚的脸,每一个字眼都轻缓柔软,带着一股子的……坑蒙拐骗腔调。
这股子语气腔调,透着说不出的熟悉的讨厌,总是令他的心里生出一股难言的郁卒烦躁,心绪难平。
于是他胸口愤懑的火苗又不经意燃起。
楚凌沉阴沉下了脸。
他眯着眼睛看着颜鸢:“时候不早,皇后还不打算上来么?”
颜鸢干笑:“这浴池水暖,臣妾想多泡一会儿,陛下请自便。”
她说着又往后缩了缩,脸上写满防备。
楚凌沉心中的怒意便一点点散了开去,他眯起眼道:“皇后不会是怕孤受了‘月下’的影响吧?”
颜鸢:“……”
颜鸢默不作声,沿着浴池壁挪挪挪。
慢慢远离楚凌沉。
融园里还飘散着淡淡的花香,混杂着那股旖旎的味道。
虽然那股气味已经稀薄得几乎不可闻了,但它总归还在。就像一缕春风一段杨柳,时不时撩拨着心弦。
颜鸢能保证自己的意识清醒,但谁知道狗皇帝的意志力如何?
他天天抱着宋莞尔那种尤物,本就是纵情声色之人,她除非是傻了,否则才不会去自找麻烦。
更何况,她是真的有些头晕了。
可楚凌沉还是不走。
他甚至在岸边找了一处台阶,竟然坐了下来。
两人僵持。
“……”
“……”
时间又过去了许久,融园里已经没有了月下的味道。
可颜鸢的眩晕却没有好,她觉得愈来愈晕,眼前的狗皇帝也变得模糊不清。应该不是月下的影响,而是在水池里泡太久了。
一阵眩晕袭来,颜鸢及时抓紧了浴池壁,才勉强阻止了身体下坠。
不行了,这样下去的话……
颜鸢靠在浴池边喘气,意识越来越模糊。
楚凌沉看着她即将昏迷的模样,终究开了口:“上来吧,月下对孤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安睡过了,日常闻惯了安神香,对那些使人昏沉的药物香气早已经习以为常。
区区月下,对他其实是毫无作用的。
只可惜,他那个母妃并不知晓这一点。
她这一局棋,注定是落空。
楚凌沉的眼里闪过凌厉的眸光,他站在浴池边又等了一会儿,却发现那颗蘑菇一动也不动。
“颜鸢。”
他的耐心耗尽,皱起了眉头。
颜鸢还是一动不动,瘦小的身体趴在岸边,发丝上流淌下水滴。
楚凌沉挪动脚步到了她面前,她还是没有动,他便俯下身抓住了她的手腕,谁知下一刻颜鸢的身体便软软地划进了水池中,整个人都沉没了下去。
楚凌沉:“……”
宫灯闪烁,微风徐来。
少女的身体沉入池底。
楚凌沉站在岸边看着她的发丝飘散。
就这样静待了片刻,他终于低垂下了眼睫,一步踏入了浴池之中。
……
望舒宫里,所有人都已经望穿了眼眸。
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就有消息传来,说太后请了皇帝去赴家宴。听说在家宴之上太后与皇帝不欢而散,之后太后便犯了心口痛的毛病,眼下穆御医已经急匆匆赶去了人慈德宫……
那他们的娘娘可怎么办?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不断轮转着人院落的门口等。
阮竹焦躁地在院子里转圈。
融园赐浴总归只是走个过场,就算把全套伺候都享受了个遍,也应该要结束了啊……难道娘娘是卷进了太后与皇帝之争?
该不会被迁怒了吧?
太后与皇帝素来不和,她家娘娘单纯善良又可怜,真撞上了他们母子闹掰,娘娘可是要吃亏的呀!
阮竹心急如焚。
她一边转圈,一边问尘娘:“娘娘出门前可有留下什么口信?”
尘娘迟疑道:“……没有。”
她僵直地站在原地,心中的恐惧远比其他人要深重。
只有她知道颜鸢真正的困局: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药效已经过了,她身上的疤痕此刻应该已经彻底恢复了原状……
会不会是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在她胸口一闪而过,她的脊背上就已经出来一阵汗,脸色也白了几分。
如果被发现了……
那就是欺君之罪。
阮竹已经耗光了耐心,振臂一呼:“不然我们直接去接吧!”
其他人齐刷刷点头。正在所有人要出发之际,门口看守的人忽然欣喜若狂地喊了起来:“轿子!有轿子来了!娘娘回来了!”
夜色下,果然有一顶轿子从远处徐徐而来,慢慢悠悠地停靠在了望舒宫门口。
所有人迎上了前:“娘娘!”
轿帘被撩开,坐在里面的却很显然不是颜鸢。
那是一个男子的身影。
男子面无表情地俯下身,抱着怀里的人缓缓走出轿子,踱步到了望舒宫的院门前。
月黑风高,灯火晦暗。
男子身上的衣裳显然已经湿了大半,他怀中抱着的显然是个女子。
女子的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裘皮袄,一只手臂男子的身旁软软地坠落,指尖还在往下滴着水。
望舒宫门口,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这裘皮袄是他们家娘娘的。
所以这个男人是……
阮竹毕竟见多识广,匆匆跪地:“拜见陛下,奴婢恭迎陛下圣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