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裘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
扇风轻摇,他眼底笑意翻涌。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莫大的一局棋,却输在了魏晨雨一颗心上。”
“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这真可谓是釜底抽薪,极其畅快的一局棋。
可楚凌沉看起来却似乎并不愉悦。
他的眉头紧锁,脸上非但没有半分赢家的喜色,反而要比往常还要阴郁上几分。
洛子裘看着他,折扇微停,心中若有所思。
他原本是属蛔虫的,每当自己心情好时,便容易心痒,一心痒就喜欢招惹楚凌沉。
“启禀圣上。”
洛子裘合扇行礼:“魏晨雨招供之时,微臣应允了他一个请求。”
“……”
“他自知死罪难逃,故而向微臣请求,希望在死之前能够见皇后娘娘一面,当面谢过娘娘的救命之恩。”
“……”
“微臣已经替娘娘答应了。”
第88章 怎么,孤待她不够好?
微臣已经替娘娘答应他了。
洛子裘说完,便含笑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果然皱起了眉头,苍白的脸上乌云密布,却又偏偏没发怒。
他的嘴角还勾起了一丝冷笑,缓缓道:“那就如他所愿。”
洛子裘:“……”
洛子裘自然知道眼前之人动了怒,不过他倒是如愿完成了对魏晨雨的承诺,而且还发现了一桩有趣的事情:
楚凌沉他似乎对自己动怒的缘由,了解得并没有那么透彻。
这可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发现。
此刻楚凌沉的书案上早已经堆叠了一堆文书,那些都是这几日来积攒的等待批阅的朝中奏折。
楚凌沉随手取了一本,他目光匆匆一掠。
狼毫朱笔在上面落了墨:不可。
批完的奏折被放在一边,楚凌沉随即又摸了一本,呼吸之间已经看完。
朱笔落墨:驳之再审。
嶙峋的指骨又摸了第三本,楚凌沉面无表情。
批注:杖毙。
洛子裘:“…………”
真的造孽。
洛子裘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为免他大开杀戒,导致暴君之名更上一层楼,他从一堆奏折之中找了几本出来,递到了楚凌沉的眼前:“这些应是贵妃党羽对皇后娘娘的弹劾。”
洛子裘正色道:“这些人与魏晨雨招供的名单并未重合,但因为自身利弊,在此次事件中也做了帮凶。”
楚凌沉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奏折。
奏折上果然都是控诉当朝皇后梅园拜鬼的,那些文字长篇累牍,指摘皇后不仅扰乱后宫,还滋扰前朝,祸国殃民罪证确凿,字字泣血,无外乎祈求皇帝尽快废后。
一封封奏折内容大同小异。
楚凌沉的脸色越来越冷漠。
“捣乱的也不仅仅是他们。”
“后宫中也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联盟。”
“内务府总管涂山,大约是惧怕娘娘真在梅园翻出什么东西来,牵扯出他拐卖人口的罪责,所以在谣言散布中添了一把火。”
“太后宫中似乎也有人吹耳旁风,鼓动了太后查抄梅园。”
“还有就是……碧熙宫。”
洛子裘点到即止,并不详说。
这些事与前朝不同,算是楚凌沉的家务事。
他把书案上的奏折堆叠成不同的阵营,分门别类摆在书案上,最后把碧熙宫相关的奏折放到了最前列,未出口的话中意就很明显了。
自从皇陵祭祀归来,碧熙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看似与世无争,蜷居在碧熙宫里,实则与涂山公公来往密切,背地里搅弄风云散布谣言推波助澜的事情可没少做。
这位贵妃娘娘,可谓是恨毒了皇后了。
可惜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洛子裘的目光飘向寝殿方向,由衷地叹息:
“皇后娘娘此番,真可谓是八方来劫。”
“能安然苟活,实属命大。”
楚凌沉沉默不语。
他已经把碧熙宫相关的奏折都翻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那些奏折尽数扔进了前方的暖炉之中。
顷刻间火焰包裹奏折,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洛子裘了然:“是,属下会去处理。”
楚凌沉从不讨厌居心谋划之人,但他不喜欢愚蠢的人,这些宋氏的族人在这时候上奏,既无衷心,又无聪明才智,留着确实是祸害。
洛子裘领了命,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口,回眸时多看了一眼。
书房内的楚凌沉脸色依旧不佳,他的眉心依然紧锁,眼底长年累月浸染的青灰色,眼看着就要蔓延到整张脸,气色看起来比往日还要阴沉。
是因为颜鸢么?
洛子裘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楚凌沉眼下心绪难平,戾气未消,恐怕今夜他的失眠之症要变本加厉。若是往常也就罢了,但今夜颜鸢会留在乾政殿,如果他冲动之下做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洛子裘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终究折回书房里,温声道:“属下有一疑惑,在心中揣测已久,一直未敢求圣上解惑。”
楚凌沉眼界低垂,头也没有抬。
洛子裘直接道:“属下知道圣上喜欢聪明人。”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观察楚凌沉。
见他没有发怒的迹象,洛子裘便继续道:“皇后娘娘也是个聪明人,陛下觉得呢?”
楚凌沉终于抬起了头,脸色冷然:“你此话何解?”
“属下只是觉得,陛下待皇后娘娘……”洛子裘面色不改,斟酌用词道,“十分严苛。”
楚凌沉此人性格暴戾,喜怒无常,但却有一个优点,他并不介意身旁之人拥有野心。
他甚至欣赏有勇有谋,能够取舍的人。
就譬如当年他看待边城的一介庶女宋莞尔。他感念她的恩情,也欣赏她的野心,所以愿与她合作,帮她达成心愿做了人上人,让她带领着全族人鸡犬升天,成为了帝都城里的新贵。即便知道宋莞尔为她的族兄们谋划使了不少手段,也从未与她计较。
这一切都是因为宋莞尔是一个聪明人。
颜鸢也是聪明人。
可他对颜鸢的态度却是大相径庭。
从初见时就已经对她下了杀手,化敌为友之后也没有改善态度。
就像是猫儿见到了老鼠,黄雀看见了螳螂,他几乎是怀着泼天的恶意处处针对她,变着花样看她死去活来,享受着凌虐捉弄的快感。
他宁可迂回绕道,也要拖她下水,看她狼狈。
洛子裘叹了口气:“娘娘的身体羸弱,陛下若是并不打算要她性命,还是暂且放……”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道凌厉的目光打断。
那是楚凌沉。
他目光如冰刃,凉凉落在洛子裘的身上,眉宇间戾气瞬间浓重。
他道:“怎么,孤待她不够好?”
洛子裘:“……”
你说呢?
洛子裘在心底嘲讽,脸上还是挂满笑容。
他道:“陛下皇恩泽世,待娘娘自然不差,只是还可以更好一些。”
比如现在放那个倒霉蛋回望舒宫,让她可以好好睡上一觉,要是再被气上几次她就该吐血而亡了。
洛子裘心中所想,楚凌沉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只是拧着眉头冷笑:“孤留了她性命,她待孤又如何?梅园一事,难道不是她自寻的死路?”
佛塔抄经,御花园里跳湖。
这些都是她自找的。
她若不主动去梅园招惹是非,若是发现梅园中异样之后就老实禀报,若是入了佛塔后便安分守己,又怎会招来这些苦难?
明知道后宫中已经有大网落下,她偏要自己钻进去。
她对那些事情瞒而不报,落到如此境地,本来就是活该,无人无忧。
沉默间,熟悉的嫌厌与郁闷又翻涌上心头。
楚凌沉的脸色更加泛青。
洛子裘道:“所以,圣上是嫌娘娘待圣上……不够真诚么?”
楚凌沉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洛子裘心中了然:“娘娘确实对圣上有所保留,陛下迁怒也是正常。”
他的话锋一转:“陛下觉得栩贵妃可否真诚?是否真心?”
他的话音刚落,楚凌沉便皱起了眉头。
宋莞尔是什么人,楚凌沉与洛子裘都清楚。
她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八面玲珑的解语花,她从一介县丞之女到如今的贵妃之位。
她这一路披荆斩棘,只有待自己是真心实意的,这样的人莫说真心,可能连道德心都未必有。
洛子裘如今把她们混为一谈,很显然话中有话别有用心,绕着弯道在铺陈着陷阱。
楚凌沉不耐烦道:“你想说什么便直说,不必虚与委蛇,无聊无趣。”
“微臣虚与委蛇,陛下生气了么?”
“洛子裘。”
“栩贵妃处处为己谋私,圣上并未计较,微臣言语间迂回设套,圣上也只是烦躁,并不与微臣计较……却独独,对皇后娘娘总是大动肝火。”
“……”
洛子裘的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声音越发轻缓:“陛下究竟是为何,要与皇后娘娘计较那些无聊无趣的东西呢?”
“……”
洛子裘说完便离开了书房,留下神情晦涩的楚凌沉,独自守在书房。
大雨落下,晚风吹来一阵阵潮湿之气,凉气从四面八方而来,毫不留情地钻进每一寸骨缝。
楚凌沉仍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
就如同一座雕像。
很快夜幕落下,书房里越发昏暗。
宫女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书房里,在书案上点燃了一盏蜡烛。老太监就跟在宫女的身后,为楚凌沉披上了一件貂皮的斗篷。
“已是晚秋,夜寒落霜,圣上要小心保暖啊。”
楚凌沉没有回应。
老太监早就已经习惯了。
他指挥着宫女们把书房的窗户关上,再用干燥的绢帛擦拭了窗边座椅上的雨点儿。宫女们听了吩咐照做,擦着擦着,便发现角落里的朱红色柜子上也落了几滴雨点,于是顺势想一并擦了。
老太监看见了,顿时脸色大变,一把抓住了宫女的手腕,把她扯回了自己身旁:“乱碰什么东西,退下!”
宫女吓得脸色泛白,踉踉跄跄退出了书房。
老太监又在书房里巡检了一圈,才回到了书案,他对楚凌沉行了个告别的礼,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在关门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听见书房里传出了一声低沉的声音:
“孤没有。”
没有什么?
是缺了什么东西?
老太监怕自己漏听了圣旨,又在门口俯身听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听见,只能将信将疑地离开了书房。
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烛火盈盈闪闪,映衬着楚凌沉的侧脸。
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僵持了许久,才终于站起了身来,端起书案上的蜡烛缓步来到了窗边。
窗外大雨瓢泼。
雨打窗棂啪啪作响。
他执灯孤立,目光落在床旁的朱红色木柜上。
木柜上落了雨滴,在烛火的照耀下,木柜上显现出星星点点的湿疹斑纹。
楚凌沉徐徐靠近。
他盯着那些片刻,抬起手,用自己的衣袖擦拭上面的雨滴,一点一滴,尽数擦干。然后从身后的书柜上取了一支清香,用烛火点燃了,插在了窗棂上。
……
帝寝内,宫女正跪在床前,小心地为颜鸢擦拭手上的膏药。
方才洛御医临走之前交代了,皇后娘娘手指上的膏药是用以止痛的,在手上留久了容易使人昏沉,所以差不多的时辰之后便要擦除,换上新的活血药物。
距离洛御医说的时辰,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她本该早就把药膏擦拭干净的,只是方才看到了皇后娘娘手心那两道陈旧的伤疤,她在原地愣了许久,不知道手里的新药能不能敷在旧伤疤上,一不小心就忘了时辰。
眼下已经有些晚了。
宫女心中惶恐不安,好不容易擦完了药便想赶紧离开,却不想一转身便对上了一双寂静幽深的眼瞳。
寝宫内光线昏暗,那双眼瞳如同暗夜中的毒蛇,目光便是它的獠牙。
“啊啊啊――”
宫女吓得踉跄瘫软,手里的水盆跌落在了地上。
恍惚间看见地上的那一抹织金的墨锦衣摆,她顿时如梦初醒,跪在地上狼狈谢罪:“陛下恕罪!奴婢死罪!奴婢方才走神了没有认出圣上,奴婢……”
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心如死灰。
原本以为活不成了。
只是没想到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帝王的盛怒,她鼓起了勇气再抬起头,却发现那位暴戾无常的君王已经离开了床侧,坐到了外间的梨花木椅上。
那里是烛火光芒能抵达的边际。
年轻的帝王倚靠在座位上,宽大的衣摆落在茶几上,像是一片乌云落于山川天地之间。
他这是打算留在寝宫吗?
宫女战战兢兢回头看了龙床,虽说帝后同寝是寻常事,可娘娘眼下昏迷不醒,圣上他该不会是要……吧???
“圣上……奴婢……娘娘她昏睡……”
“滚出去。”
寂静中,冷漠的声音响起。
宫女再也不敢开口多言了。
她跌跌撞撞地退出寝宫,让临出门时才最后朝床榻上望了一眼,眼睛里充满了同情。
她记得那个温柔的娘子的,梧桐树下,她总是一袭鹅黄色的衣裙,撞见她们几个奴婢总是会笑一笑,脸色比暖阳还要温暖上几分。
可惜了,怎么就想不开入宫了呢。
怎么就进了这乾政殿呢。
真是个倒霉的人啊。
她叹了口气,阖上殿门。
寝殿之内,楚凌沉睁开了眼睛。
眼下夜色已深,寝宫内没有了往日的安神香气息,变得有些陌生。
他的头已经隐隐作痛了起来,胸口有一股焦躁在肆虐奔走,太阳穴也随之跳动。
他冷眼看着十几步外,隔开里外间的纱帐。
纱帐之后,才是床榻。
……还是太远了。
楚凌沉皱着眉头想。
第89章 孤命令你,不许睡
纱帐之后,颜鸢静静躺在床榻之上。
楚凌沉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站起了身,挑开纱帘走了进去。反正这本来就是他的寝宫,如今被人鸠占鹊巢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