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听完笑了起来,温柔的嗓音就像是天边的云朵。
她说:“母后不缺裘袄,倒是缺一双柔软的手套,御儿的兔子看起来就很合适,不知道御儿愿不愿意为母后效力呢?”
楚惊御这才终于破涕为笑,开开心心抱着兔子去扒皮了。
一起又归为宁静。
楚凌沉颓然跪坐,胸口如同万千跟针同时翻动。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是因为放过了一只母鹿么?
为什么那些他明明应该拥有的,他却无法获得分毫,明明楚惊御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东西,他却连一片衣角都无法拥有。
为什么?
他明明……
只是想要一点点而已啊。
他低着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
外面的风和日丽,仿佛与帐篷割裂成两个世界。
他跪在帐篷里,肚子饿得咕咕叫,口渴得快要冒烟,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走进帐篷给他送上哪怕一口水。
直至深夜,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帐篷被人撩起,一声低沉的叹息在他耳畔响起:“终归软弱了些。”
……
软弱。
这是父皇与定北侯当年对他的评价。
而如今在颜鸢的口中,他竟然成了一个一心软的好人,她还因为这样一个好人挂念于心,多年之后入宫,只为再陪他一程。
还有比这更荒诞搞笑的事情么?
楚凌沉看着颜鸢,冷道:“孤不需要。”
话一出口,他便感觉到了自己的声音不复往日从容,楚凌沉愣了愣,恼怒的情绪又像雨后的细草一般滋生。
他仓促喘了口气,低下头去,低声又说了一遍:“孤不需要了。”
颜鸢还很显然没有听懂。
她裹着被子,皱着眉头,像是一朵充满了烦恼的蘑菇,嘴里还碎碎念着一些牢骚,看上去委屈巴巴,气鼓鼓的。
楚凌沉伸出手,按住颜鸢的肩膀,把她推倒到了床铺上。
“……疼的。”
那颗蘑菇委屈抗议。
楚凌沉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大概是洛子裘给的药已经起了效果,她额头上的热度退去了一些,看上去神智也比方才好上了一些。
“睡吧。”楚凌沉淡道。
“可是……”蘑菇还想抗议。
楚凌沉把被子扯得盖过她的头顶,面无表情地威胁她:“睡觉,否则孤会把你扔出去。”
蘑菇顿时委屈巴巴,小声道:“睡不着了。”
楚凌沉伸出手掌,覆盖住她的双眼:“闭眼,孤教你。”
……
宁白的方法,对寻常人的效果确实十分的显著。那法子整个流程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那颜鸢可能连最开始的环节都没有撑过,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楚凌沉的手掌还停留在颜鸢的脸上。
掌腹传来的温热感觉,让他一时间忘记了收回。
困倦渐渐袭来。
他抽回手,回到榻上。
两个时辰后,颜鸢果然又烧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又开始哭。
这一次楚凌沉不再犹豫,直接去外间倒了汤药,然后扒开颜鸢的嘴,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进她的口中。
汤药很冷,颜鸢了冷得直哆嗦。
楚凌沉淡道:“忍着。”
颜鸢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楚凌沉皱起眉头,舀的汤药稍微少了一些,语气依旧冷淡:“喝药,退烧,不会死。”
既然不会死,就不用哭了。
可颜鸢听不见,眼泪依旧横流。
他沉默了会儿道:“区区天漏草而已,你真想要,孤不是不能给。”
话语间,一碗汤药见了底。
也不知道颜鸢是不是真听懂了,过了一会儿,她就安静了下来,整个身体舒展,很快呼吸也均匀了起来。
楚凌沉:“……”
……
时光流转。
天边出现曦光。
忽然间,房间出现了一丝响动,紧接着一道黑影从外间打开的窗户潜入寝宫里,那人悄无声息地游走到了纱帐之外,对着楚凌沉行跪礼。
“陛下。”
“说。”
楚凌沉坐在床边,头也不抬。
灰骑首领埋着头,平缓道:“属下已将在安定城散布蓝城旧事谣言的人抓捕归案,审问出大致的结果与洛大人推测一致,是晋国与朝中一些人相互勾结,意在重提旧案,废后夺权。至于是哪些人……”
灰骑首领犹豫了片刻道:“他们的联络方式颇为隐秘,属下无能,尚未查出个所以然来,还请陛下恕罪。”
楚凌沉的脸上波澜不惊,并不意外。
从梅妃到蓝城,这一局棋对方铺线绵长,徐徐推进,本就留下了许多张弛的空间。这一次他们能赢已是火中取栗,查不出罪魁祸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楚凌沉淡道:“再审再查。”
灰骑首领埋头道:“是。”
该禀报的事情已了,他本该告退,只是还有一桩事搁在胸口,让他举棋不定,十分为难。
他想了想,开了口:“陛下,还有一桩事,洛大人并未属意,属下不知如何决断,还请圣上明示。”
楚凌沉道:“何事?”
灰骑首领道:“宋太傅为人暗杀之后,朝中曾有人动手行刺圣上,那几个歹徒在审讯过程中遭逢游船起火,最后活了个魏晨雨,圣上可还记得?”
楚凌沉道:“怎么?”
灰骑首领的脸上露出犹豫之色:“那个魏晨雨本是罪该万死的,但他陈情有功,属下和洛大人都以为暂留其一命,以观后用……可他似乎因为伤重,并无生志。”
这实属一桩难事。
魏晨雨本就伤得极重,性命垂垂危矣,因蓝城旧事未了,所以被御医一直强留着性命。如今尘埃落定,总归也到了给他一个决断的时候。
谁知他自己竟不想活。
魏晨雨伤重痛苦,又因为容貌武功前程俱毁,早已经没有了求生欲望,一心盼望着早死早超生。
可御医也十分头痛,但是圣上还没有发话,没有人敢轻易地让他如愿以偿。谁知道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线索呢?
“属下想请示陛下,是否如他所愿,赐他死罪?”
灰骑首领说完,便静静等着楚凌沉发落。
然而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楚凌沉的声音,他不由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却意外发现楚凌沉他……似乎走神了。
烛火明灭。
他低着头,侧颜晦暗不明。
就这样保持着静默的姿态,寂静无声。
又过好久,眼看天色将明,灰骑首领忍不住开口催促。
“……陛下?”
楚凌沉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眼睫安静地眨了眨,声音轻缓而又冷淡。
“既是戴罪立功,当网开一面,饶他死罪。”
“择日让洛子裘亲诊,让他不计代价,务必保他性命,让他……”
楚凌沉回头看了一眼床榻,慢条斯理道:
“长命天年。”
第92章 此人心中有鬼
太阳终究升了起来。
颜鸢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她昨夜睡得不太踏实,只觉得迷迷糊糊噩梦缠身。
一觉醒来,身上各处都是酸痛。
窗外的阳光跳过了窗棂,在空气中照射出灰尘的影子。
颜鸢愣愣看了好久,忽然惊觉了一件事:
此处不是望舒宫。
那这是哪里?
昨日佛骨塔前点完灯,她不是上了回望舒宫的轿辇吗?
颜鸢彻底清醒了过来,她屏住呼吸慌张四望,只觉得眼前的房间看起来全然陌生,空旷寂冷,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坚硬简单,唯有远处的纱帐被风吹得微微翻动。
纱帐外,十几个宫女跪在地上。
见她醒来,为首的宫女轻声道:“奴婢乾政殿内司掌侍莫娘,问候皇后娘娘晨安。”
乾……政殿?
颜鸢呆坐在床上。
这里竟然是楚凌沉的帝寝?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颜鸢呆愣间,宫女们已经鱼贯而入,她们手里端着各种器皿用具,为颜鸢洗漱。
“不用,本宫自己来。”
“是。”
颜鸢入宫已经有些日子,依旧不能适应宫中这些瘫子作风,她果断拒绝了宫女的侍奉,自己拧了巾帕,粗暴地走完了流程。
可是宫女们只退去了大半,还有几个头顶着食案,俯身跪在地上。
颜鸢疑惑:“还有什么事吗?”
莫娘道:“这是陛下赏赐之物,并非洗漱用具,还请娘娘收下。”
赏赐?
颜鸢狐疑的目光落在食案上。
上面的东西覆盖着一层布帛,微微地隆起,看起来是存放着什么东西。她犹豫着伸手把布帛扯了下来,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垒着几层干枯的树枝。
这是……
颜鸢的心跳骤然加剧。
颜鸢不敢呼吸也不敢张口,怕一张口就要把激越跳动的心脏吐出来,只能攥紧了拳头愣愣看着眼前的东西。
这东西别人或许不能认出来,她却已经看过千万遍。
竟是天漏草!
哪里来的那么多天漏草?
颜鸢深深吸了口气:“这是楚……陛下给本宫的?”
楚凌沉忽然转性了吗?
不会是什么毒药吧?
装成天漏草的模样,引她上钩,然后再狠狠利用她一把?
莫娘低声道:“是,这些是陛下今晨命御药房送来的。”
莫娘抬起头看了颜鸢一眼,似乎喉咙口还有话说不出来,她酝酿了半天才艰涩开口:“陛下命奴婢转达,娘娘若是起疑不收,就……就……”
她“就”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颜鸢:……
颜鸢似乎完全可以想象得,楚凌沉这厮肯定讲了什么让她难以启齿的话,才让她如此晦涩难言。
“本宫收了。”
颜鸢打断了莫娘的话。
反正她还有尘娘,有没有毒让尘娘看看就好了。
不要白不要!
莫娘轻松了口气,笑盈盈道:“那奴婢差人把这些赏赐送到望舒宫去,娘娘若是疲乏,便在宫里再休憩片刻用些早膳吧。”
颜鸢问她:“陛下人呢?”
莫娘的笑容越发温和:“圣上他昨夜为娘娘守了一夜,今晨便去御书房处理公务了。”
楚凌沉……守了一夜?
她竟然还有命醒来?
颜鸢胸中惊涛骇浪,脸上的表情也呆呆的。
莫娘轻声呼唤:“娘娘?早膳……”
颜鸢恍恍惚惚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不用备早膳了,本宫……”
她眯着眼睛,盯着外面的天光,眼里也流淌过光亮:“劳烦为本宫引路御书房,本宫想去亲自拜谢圣上。
“是。”
……
莫娘在前面带路,引着颜鸢到了御书房门口。
颜鸢也是没有想到,老天爷竟然提前眷顾了自己,本以为要到侍寝之日才能有机会混进乾政殿里查看,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提前进来了。
“娘娘,此处便是御书房,娘娘请进。”
颜鸢提着裙摆,跨入御书房的门槛,忽然觉得自己在佛骨塔抄的经文,可能大佛已经收到了,并且很是满意。
因为……
楚凌沉没有在书房。
御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书柜上文书齐齐整整,书案上还摊着未批的奏折,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唯独少了皇帝本人。
真可真是菩萨保佑啊!
莫娘也有些困惑,只是人已经引进了御书房里,她也不能让皇后娘娘原路折回,只能道:“娘娘请稍作歇息,圣上大约是临时有事离开了,奴婢这就差人去寻。”
她把颜鸢安顿到了书房内的客椅之上,斟上茶盏,不放心道:“架上书籍娘娘可阅,只是窗边的柜子圣上从不许人靠近,娘娘……”
莫娘的眼底噙着一点点焦灼。
颜鸢了然道:“本宫明白。”
她低头抿了一口茶,连眼神都没有飘向床边,抬起头时脸上写满了真诚:“你且放心,本宫家教森严,最是守规矩了。”
莫娘顿时跪地:“奴婢不敢。”
她又叮嘱了一些事情,才走出了御书房,去差人寻找楚凌沉。
颜鸢独自留在御书房内,听着外面的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低头又抿了一口茶。
脚步声终于远得听不见。
颜鸢放下茶盏,径直走向窗边。
窗边果然如宫女所说有一个柜子,那柜子通体黑色,看上去是用上好的乌木所制。柜旁的窗棂上还点着一根线香,方才她闻见的香味大约就是那香发出的。
柜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呢?
魁羽营被查抄出的文书?
颜鸢心中一动,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就在她的指尖就要攀上柜子的闩门的一刹那,她忽然间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
大爷的!
真是倒霉透顶!
伸出的手在空中就改了方向。
颜鸢整了整衣衫,扭头望向窗外,等身后的脚步声又靠近了一些,她才装作刚刚察觉转过了身。
果然是楚凌沉。
他就站在距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青灰色的眼角微微下垂,温凉的眸光锁在她的脸上,让人看不出此时的情绪。
颜鸢坦荡荡与他对视。
目光相交。
楚凌沉眨了眨眼,竟然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是冷漠。
言语间已经转过了身,回到了书案边坐下了。
颜鸢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个乌木柜子,在心中狠狠扼腕,脚步不得已还是跟上了楚凌沉,走到了他的书案前。
“我……臣妾来找陛下。”
总不能说是专程到御书房来一探究竟的。
楚凌沉头也不抬:“找孤作什么?”
颜鸢盯着他若有所思。
今天的楚凌沉有些不一样。
她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只是隐约觉得,他似乎比往日更冷淡,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疏远,因为这份疏远,他反倒看起来更心平气和。
是因为昨夜害她生病,所以良心发现了么?
所以才一大早送天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