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山洞口,深深喘了口气,身体的倦怠已经到了极限。
忽然间,一阵踏雪声响起。
颜鸢骤然回头,看见山洞的边沿处,枯草被人轻轻推开,楚凌沉拖着脚步踏雪而来,摸索着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竟然没有走。
颜鸢诧异地瞪大了双眼:“你一直在这里等吗?”
楚凌沉面无表情,似乎连回答都不屑。
颜鸢迟疑问:“你方才一直在这里吗?猿猴跑出去的时候没有发现你吧?”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废话问题。
他肯定躲得很好,没有被发现。
雪原的猿猴是一种极其聪明的物种,它们不仅成群结队行动,而且十分记仇,在山洞里吃了她的亏,如果在山洞外看见她的同伴,一定会伺机报复。
如果楚凌沉真被猿猴撞见了,以他的身手,估计早就被猿猴当场撕成碎片了。
不论如何还是太冒险了。
颜鸢正色道:“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你还是要跑远一些才好。”
楚凌沉冷冷道:“不是你说,孤离开你只会烂在雪原,骨头被野兽啃食,只配去阴曹地府做一国之君么?”
颜鸢:“……”
要不要这么记仇啊?
颜鸢哭笑不得。
楚凌沉选择留在原地,她其实并不生气,甚至还有一点点欣慰。
人是有求生的本能的,方才那帮猿猴叫得凄惨无比,山洞里如同炼狱,逃跑是任何人的本能选择。而他既然能够克服本能留在这里,唯一理由只可能是为了她。
总算这狗东西还有一点良心。
颜鸢轻声问他:“你是准备替我收尸的吗?”
楚凌沉沉默不语。
白雪映衬着月光,光亮反射在他的脸上,照亮他冷漠的下颌,以及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僵硬别扭神色。
颜鸢笑了笑,抓起他的手腕,牵引着他往山洞里走。
“走吧,今夜那帮畜生肯定是不敢回山洞了。”
楚凌沉手腕一僵,却并没有反抗,他乖顺地跟着她的脚步指引,一路低着头,跟着她走进了山洞里。
山洞里弥漫着血腥味。
楚凌沉感觉到颜鸢的手上黏糊糊的触觉,冷声问:“你受伤了?”
颜鸢笑了笑:“一点小伤,不是它们咬的。”
方才猿猴的数量实在太多,她一个人根本杀不过来,于是想了一个骚手法:挤破了手心的伤口,弄出一些血来,然后把在每一个能碰到的猿猴的毛上都摸了一把。
猿猴靠气味判断同类,血液混淆了它们的嗅觉,它们自己在山洞里面厮杀成一团,她就躲在角落里坐收渔翁之利。
“厉害吧?”
颜鸢得意地朝楚凌沉炫耀。
楚凌沉不说话。
他摸索着走到了方才的干草上,把身体蜷缩起来,僵硬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学乖了吗?
颜鸢疑惑地看着他。
她刚刚打了一场架,现在热血沸腾,已经全然没有睡意了,于是干脆坐在篝火旁守夜。
很快她就发现,楚凌沉只是闭着眼睛,但呼吸却是压抑着的,很显然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你睡不着吗?”
颜鸢轻声试探。
联想到方才他的一系列扰她清梦的行为,忽然间一个诡异的想法闪过她的脑海:他不会是自己睡不着,所以刚才故意找茬不想让她睡得太舒服吧?
这想法虽然很离奇,但碰上他却莫名的合理了。
这确实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
楚凌沉睁开眼睛,果然漆黑的瞳眸中没有一丝困意。
他坐起身来,冷道:“孤允许你睡,一个时辰。”
颜鸢:“……”
我可谢谢你啊!
颜鸢朝天翻了个白眼,刚刚积累的丁点好感瞬间原地消失。
她粗暴地一把楚凌沉按回了干草上:“闭眼。”
楚凌沉怒道:“你做什……”
颜鸢只当没有听见,她压住他胸口,按住他手脚,然后在他耳边懒洋洋道:“看在你冒险留下准备替我收尸的份上,军爷我教你一招睡觉的本事。”
楚凌沉又惊又怒:“宁白!”
颜鸢冷道:“闭眼,我只教一遍,你必须睡着,否则揍你到你晕。”
楚凌沉:“……”
呼吸交错,挣扎无用。
楚凌沉终于反应过来,宁白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引申义,而是真的要教会他一门军中流传的入眠之法。
只可惜他大概会让他失望了。
楚凌沉在心中冷笑。
他几乎用过天底下所有的方法,军中的雕虫小技,不可能有用。
他就这样想着,鼻息间闻见宁白身上传来的那股清冽的松香味,宁白的发丝就在他的耳旁,呼吸声近在方寸。
周遭的野兽血腥味,好像忽然远去。
楚凌沉闭上了眼睛。
他想试,就试吧。
“乖。”
宁白的声音悠悠传来。
那是他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
梦境外,帝寝之中。
颜鸢死死抓住的身下的床单,她醒不过来,也睡不过去,只有凌乱的呼吸从喉咙口喷涌而出。
“颜鸢。”
楚凌沉被她的响动惊醒,举着灯走到了床前。
彼时颜鸢的额头已经被汗水濡湿,凌乱的发丝就贴在脸颊旁。
她含含混混,辗转呻吟,嘴唇被她死死咬住,一丝血从她的唇边晕染开来,衬得她的脸色越发的惨白。
楚凌沉皱起了眉头:“颜鸢,不许睡,醒过来。”
很显然,颜鸢根本听不见。
她已经堕入了噩梦之中,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张拉满弦的弓,僵硬地挺立在床上。
“颜鸢!”
楚凌沉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随手取过了茶几上的茶杯,一盅水就落在了颜鸢的脸上。
顷刻间冰凉的茶水就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滑落,颜鸢急促的呼吸骤然停滞,一切都归为了平静。
颜鸢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空茫,愣愣看着楚凌沉,仿佛不理解他的行为。
楚凌沉冷漠解释:“只是一杯凉茶,孤是为了让你脱梦。”
他知道她的脾气,平日里是个人畜无害的蘑菇,但昏沉怒极时却像是敏捷的野兽,极其凶恶。
然而这一次他却似乎猜错了。
颜鸢并没有动怒。
她只是眨了眨眼,喃喃道:”我没有睡着,我只是……太冷了……”
她一边说一边裹紧了被子,整个身体都蜷成了一团,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就连嘴唇的最后一丝血色都要褪去了。
有这么冷吗?
楚凌沉皱眉看着她。
外间的暖炉一直散发着热度,她身上的被子是上好的蚕丝铺就,眼下也只是深秋,并非隆冬腊月……
楚凌沉犹豫了许久,勉强伸出了手,指尖覆上她的额头。
指腹之下,果然濡湿滚烫。
“……”
真是不中用的废物。
楚凌沉舒出一口气,去外间取了一小碗药来。
药是宫人们早就备在那边的,洛子裘临行之前早有交代,若是后半夜有烧,便每隔两个时辰喂一次退热的汤药。
楚凌端着药碗,冷漠道:“喝。”
他本以为会经历一番波折,没想到颜鸢非但没有吵闹,反而坐起了身来,接过了他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然后乖乖把碗还给了他。
颜鸢抬起头,朝着楚凌沉眨眼:“神医,这药不苦。”
她皱着眉头,口气很是苦恼:“是不是天漏草用完了呀?”
神医?
楚凌沉愣住。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颜鸢其实没有完全醒来,似乎只是醒来了半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处何地,只是在与梦境中的人对话。
对象是神医么?
楚凌沉淡定回答她:“是,天漏草已经用完了。”
这等名贵的药材,除却皇宫,别的地方储量都是有限的,在民间要想网罗十分艰难,用完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颜鸢的表情呆呆的:“可我爹爹说,他已经找了人去西域寻药草,不日就要回来了。”
楚凌沉淡道:“哦,商队遇上劫匪,死光了。”
颜鸢的表情呆呆的,似乎没有听懂“死光了”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久,她才歪了歪脑袋,木木地“啊”了一声。
现在看起来倒是真的像蘑菇了。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眼里闪过戏谑的光亮。
此时颜鸢还沉浸在刚知道的消息里,她的脸上写满了慌乱的表情,圆溜溜的眼睛瞪大,胸口上下起伏了一阵儿,然后又安静了下来。
她低下了头,声音细如蚊呐:“……神医。”
楚凌沉慢条斯理应:“嗯。”
颜鸢小声问:“那我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她的声音低沉绵软,尾音带着颤意。
楚凌沉的嘴角勾起恶意的笑容,一字一句告诉她:“是,你时日无多,需尽快准备后事。”
她也有害怕的时候么?
楚凌沉眯起了眼睛。
他俯下身,凑近欣赏她脸上无措地表情。
而此时此刻,颜鸢静静坐在床上,就像是一个木偶一般,空洞的眼神呆呆地望着他,下一瞬间,那双眼里就流出了眼泪来。
楚凌沉:“……”
颜鸢居然就这样哭了。
楚凌沉愣了愣:“……颜鸢?”
颜鸢显然又听不见了,她的眼泪越流越多,透明的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到下颌,滴落在棉被上。
她哭得无声无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上去却说不出的可怜。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
说不出的焦灼,从他的心口滋长了出来,缓缓缠缚上他的指尖。
他感到焦躁。
这感觉与失眠的烦躁不同。
失眠时候他躁郁于心,胸口涌动起的感觉让他想要砸毁一切东西,杀死所有眼前的活物,那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怒火。
不像现在,他不知道该把手里的药碗放到何处才好。
第91章 闭眼
颜鸢就坐在床榻上,无声地落泪。
楚凌沉捏紧了手中的药碗,暴躁地喘出了一口气。
“别哭了。”
他皱着眉头道。
颜鸢眨了眨眼,眼泪依旧横流。
楚凌沉只能告诉她:“宫中御药房还有很多天漏草,太后已经下了懿旨册封你为皇后,很快你就可以入宫治病,你死不了。”
他本以为自己大发慈悲,告知了她一条生路,她会狂喜万分地从床上跳起来,可是眼前蘑菇却似乎并没有多少惊喜。
颜鸢只是微微一怔,随后就把脑袋埋进了膝盖里。
这下哭与不哭,楚凌沉都看不见了。
楚凌沉皱眉道:“你不高兴么?”
绝处逢生,难道不应该欢呼雀跃么?
为什么她看起来还是很沮丧?
颜鸢依然沉默。
过了好久,被褥之中才响起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不想要见他。”
楚凌沉问:“不想见谁?”
颜鸢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喃喃:“我和过去不一样了……已经是个废人了,他再见到我一定会可怜我……我不喜欢被人可怜……”
“他”是谁,不言而喻。
楚凌沉静默了片刻道:“他和你父亲有旧仇,也未必会可怜你。”
颜鸢愣愣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迷茫。
良久,她才小小地应了一声“哦”。
颜鸢闭上了眼睛叹息:“他连鹿都舍不得杀,一定曾经是个心软的好人,我快要死了,他一定会可怜我的,”
楚凌沉一怔,呼吸顿止。
整个世界忽然变得乱糟糟的。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茫然张了张口:“你……”
真是个愚蠢的东西。
……
关于颜鸢与自己的初遇,他自然是听过的。
她在慈德宫里跟太后道过的衷肠,说自己是在那年的秋猎场上初见的他,从此便死心塌地待嫁入宫。
他已经不记得秋猎时,是否有那样一双默默盯着自己的眼睛了。但他确实记得自己曾追过一只母鹿深入山林。追到末了,他发现母鹿还哺育着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鹿,便一时心软,放过了母鹿。
之后的记忆其实并不美好。
他放过了母鹿,回到父皇的帐中,被父皇一巴掌打得昏天暗地。
“孤带你出来是狩猎,不是让你普度众生的。”
“你若是想要立地成佛,孤现在就送你上山剃度,免得将来镇不住皇宗守不住疆土,祸国殃民。”
“孤给你两个选择,跪到秋猎结束,或者现在去找回你的猎物。”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口中腥甜泛滥,脑袋也嗡嗡作响。
他的母后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狼狈的模样。
“……母后。”
明明责骂时也没有想哭,可是看见母后的眼神,他却忍不住眼泪翻涌。
他伸出手,想要抓母后的裙摆,寻得一点抚慰,却没有想到指尖才触碰到她的裙摆,就被狠狠甩开了。
母后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就像俯视一只蝼蚁。
她俯下身,冰凉的指尖捏起他的下巴,冷笑道:“本来就是来狩猎的,何必惺惺作态,摆出这副姿态?”
彼时父皇已经远去,帐篷里空无一人。
他全身僵硬,惊惶不已:“……母后您……”
晏国的当朝皇后,一改往常温柔贤淑的模样。她盯着他的眼睛,眼里闪过厌弃的眸光,朱红色的嘴唇吐出冰凉的字眼:“你令我恶心。”
她说完便离开了帐篷,只留下他一人留在帐内。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楚凌沉茫然看着母后离去的方向,伸出的指尖缓缓缩回,慢慢落到地面上。
他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温柔的说话声,那是母后在帐篷外面遇见了狩猎回来的楚惊御。
楚惊御箭术不精,未能猎得大的猎物,只勉强得了一只兔子,正在原地懊恼。
母后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没关系呀,打不着猎物便打不着了,母后瞧着这兔子就极好。”
楚惊御气得直跺脚:“可儿臣说了要给母后做一个鹿皮裘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