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鸢吾儿,近日安定城暗潮汹涌,为父担忧有人重提三十年前蓝城事变,鸢儿在宫中切记莫要沾身,惹来麻烦。”
可惜啊,已经晚了。
颜鸢抱着信笺叹了口气。
现在说什么都无用了,她已经卷进去了,还差点丢了性命。
“还有一桩旧事,为父未提起。”
“三年前,楚氏小儿曾登我侯府门,跪求为父出兵雪原营救见薄营一位宁姓小将,彼时你方到药芦,侯府的府兵还在雪原搜查其余人等,为父恐生变故,是以,拒绝了他。”
“此子性情阴戾,与为父算是有仇,鸢儿与之结交,不可触其逆鳞。”
楚凌沉……跪求?
颜鸢愣愣看着纸上的字迹。
当年雪原分别时,楚凌沉还对她高傲得很,他说人有贵贱,说见薄营的人死得其所,并不可惜,她实在有些难以想象,这样的楚凌沉有什么理由跪求他人。
她以为他不在乎宁白一个虾兵蟹将的死活的。
却原来,曾那么努力地试图回去找过她么?
……
颜鸢盯着信笺,看着看着,脑海中电石火光闪过一个念头,手指险些捏碎纸张。
不对。
楚凌沉曾三年前上门跪求被打脸。
这么大的梁子老狐狸居然没有提前告知?!
楚凌沉是何等的身份,堂堂天子,谁有命受他跪礼?
怪不得记楚凌沉几次三番想要弄死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入宫以后能苟活,靠的是韬光养晦收敛锋芒……没想到靠的是祖坟冒青烟。
……
忽然发现死里逃生的颜鸢。
拳头硬了。
……
“至于鸢儿上次信中所说的三年前情由。”
“鸢儿说是因为为父宠妾灭妻,侧室拐骗你上山受寒所致,此番理由不经查证,不足为信。那楚氏小儿多疑,定会找人多方查证,所以为父已经为鸢儿找到了更好的理由。”
“四年之前,你于塞外结识一名男子,与之私定终身非君不嫁。为父棒打鸳鸯,你因此离家出逃,为父的鹰犬穷追不舍,你与那名男子无奈只能逃往山野,你身子娇弱,因而不慎染上寒疾。”
“为父为免家丑外扬,因而谎称你带病闺中,并编造出了一个宠妾灭妻的故事,遮盖过往。”
“如此一来,不论是闺阁空置四年还是一身寒疾,以及宠妾灭妻的谎言,都可以一并解释。”
“鸢儿以为如何?”
……
…………
………………
颜鸢面无表情看着信笺,信纸在她手里被捏成一团。
小鱼看她脸色不佳,担忧道:“……娘娘?”
颜鸢呼出一口气,干笑道:“无事,只是有些思乡情切,情难自禁。”
老狐狸十有八九是报复,报复她编造的故事玷污了他清白。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老狐狸给出的故事确实合情合理。
小鱼放下了心,把手里头的包裹递给颜鸢:“这些都是侯府送来的物件,娘娘快看看。”
包袱有些重,颜鸢打开它看了看,发现是一些衣衫和塞外的糕点,还有一个木制的十字弩。
它的形式比战场上所用的还要小上一号,显然是改良了她的图纸制成的,弩上有一个小小的机关,看起来是可以装填一些药剂。
虽然只是一点点改动,却显然更好用了。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
颜鸢问小鱼:“那个受伤的亲卫呢?”
小鱼眨眨眼:“哪个?”
颜鸢道:“就是上回出宫为我挡箭受伤的那个。”
小鱼恍然大悟:“娘娘你说邱遇啊,他现在御医院里养着伤呢,昨日尘娘才去探望过。娘娘想要去看看他吗?”
颜鸢想了想道:“想。”
……
黄昏时,颜鸢便带上尘娘去了御医院。
御医院的医徒带着颜鸢入了后院,一边走一边温声向她解释:
“那个侍卫大人就住在院里的炭室,每日都有御医为他号脉换药。”
“娘娘来也未曾知会,邱侍卫要是知道了,定然是要开心的。”
“就在前面,娘娘请。”
御医院的后院有三间医室,分别是炭室,针室,药室,用以不同的诊疗,邱遇的伤势需要调养,医徒们便把不常用的炭室整理了出来,给他做了临时的厢房。
颜鸢问他:“邱遇的伤势如何?”
她本该多关怀一下他的,但是回宫的日子实在是太过混乱,她实在是自顾不暇。
转眼间已有半月,也不知道他的伤势可有好些了。
医徒回道:“娘娘放心,他的伤势已经好多了,到底是练武的人,身子骨要比寻常人好一些,眼下的时辰他应是在练剑吧。”
颜鸢一愣:“练剑?”
他不应该躺在床上好好养病吗?
医徒笑道:“邱侍卫说,武业不怠,娘娘等会儿见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炭室已经近在眼前。
“娘娘请进,微臣暂且告退,娘娘有事差人传唤即可。”
颜鸢远远望去,果然看见一个身影正在院中练剑。
彼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橙黄色的光芒照亮他额头的汗珠,把他的皮肤都染成了蜜色。
他的动作说不上连贯,步伐也透着虚软,因为缺了四根手指,手中的剑几次差点飞出去,最后又被他狼狈收了起来。
可惜了。
颜鸢在心中叹气。
他本不该这样狼狈,但因为替她挡箭,失去了四根手指,也断送了大好的前程。
颜鸢心中有愧疚,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开口说些什么话安慰才好,只能站在门口踟蹰。
邱遇的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恼火,最后一击剑脱了手,直直地向颜鸢飞来。
他终于看见了颜鸢,顷刻间吓得脸色煞白。
他想要追逐,却已经为时已晚,只能绝望地喊出声:“小心!”
电石火光之间,颜鸢微微侧身。
那柄剑几乎擦着她的鼻尖飞过,眼看就要刺中她身后尘娘的眼睛。
糟了!
颜鸢想也不想,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剑柄!
……
此时剑尖距离尘娘的眼睛,只余分毫。
院落之中万籁俱寂。
谁都没敢呼吸。
……
颜鸢面无表情,心中尸横遍野。
……
第98章 ……完蛋
一个绣花弹琴的名门闺秀,有没有可能在特殊的情况下,接住一柄飞剑呢?
比如祖坟不小心冒了青烟?
颜鸢缓缓收回了手中剑,低着头沉默。
大概人要倒霉的时候,诸天神佛都拦不住。
这是她隐瞒了许久的事情,即便在宫外遇刺,都咬牙逼着自己约束的本能,竟然就这样意外地搞砸了。
……
院落里悄无声息。
也不知道僵持持续了多久,邱遇才缓缓屈膝,跪在了地上:“属下……参见娘娘。”
他压抑着呼吸,深深低下头颅,如此才能遮住眼瞳中的震颤。
颜鸢也终于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她破罐破摔,握着剑走到了邱遇面前,把剑递还给他。
她轻道:“邱侍卫免礼,邱侍卫如今手脚不便,还是少用些重兵为好吧。”
邱遇伸手接过剑身,头也不抬道:“……是。”
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院落中有风吹过,邱遇的视野中只能见到颜鸢微微扬动的鹅黄色裙摆。
那是一抹极其柔软的颜色,让他想起许久之前,她站在乾政殿门口的梧桐树下等待的日子。
他其实是不曾了解过她的。
邱遇心想。
梧桐树下她孱弱不堪,营帐外她冷静疏离,而刚刚……
“邱侍卫的身体可好些了?”
温柔的声音响起来。
邱遇浑身一怔,埋着头道:“属下一切安好,伤势已经好了八九成,多谢娘娘挂心!”
那声音便带了一丝丝愉悦:“那便最好,快快请起,养伤万万不可轻慢。”
邱遇犹豫着站起身来。
他的目光游离,匆匆在眼前人身上扫过,又低垂下了目光。
现在他的目光里便是她的手了。
她有一双瘦削的小巧的手,十指纤纤,凉气浸润之下关节微微泛红。
她转过了身招呼了一声尘娘,很快她的手里就多了一张精巧的十字弩,缓步走到了他身前。
这是……
邱遇微微走了神。
颜鸢把十字弩递到邱遇的面前:“邱侍卫,本宫是来送你这个的。”
邱遇愕然抬头。
颜鸢便朝他笑了笑。
横竖事情都已经如此了,追悔也是无用。
“这张十字弩是见……是我爹爹特制的。”
颜鸢本想说见薄营,未免徒生枝节,临时改了口:“此弓设计精巧,使用时用的是巧劲,无需太多力气,你若能够熟悉此道,未必不如剑道。”
邱遇呆呆地接过十字弩,目光中透着茫然。
颜鸢道:“邱侍卫不试一试吗?”
邱遇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开始穿戴那张十字弓。
他毕竟少了两根手指,行动多有不便,几次想穿戴都未成,十字弩差点跌落。
颜鸢看得心中更加愧疚,连忙上前接过十字弩,低道:“本宫帮你。”
邱遇的呼吸一顿,眼里闪过一缕慌乱:“娘娘……”
颜鸢低着眉目,手上已经开始了动作。
这东西捆绑确实需要一番技巧,当年她便常替元起捆绑装填十字弩,如今已经时隔多年,没想到手竟然还记得。
“……娘娘?”
邱遇的声音打断了颜鸢的思路。
颜鸢回过神来,轻道:“试试吧。”
邱遇点点头。
院落中并没有靶子,他便朝着不远处的大树连发几箭。
他本以为那么小的东西,用起来大约也是少年人的玩具,是皇后娘娘为了安抚宽慰他才弄来的,没想到几根小箭刺入树干几欲贯穿,只留下一点箭尾还留在外面。
这……
邱遇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东西虽然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却是一件兵器,一件……杀器。
这么长久以来,他终于再一次感受到力量。
邱遇激动得面色涨红,呼吸急促。
颜鸢眯着眼望着树干,那上面三支小箭从上而下,整整齐齐排列着。
她想了想道:“手腕还可以再向外旋转一指,这样的话,三箭齐发位置便不会都在正中。”
邱遇迟疑问:“都在正中不好么?”
颜鸢道:“可人身上的脏器并不是那么齐整的。”
邱遇不明所以,但仍然听从颜鸢的意见,手腕往外翻了一指。
这次小箭射中树干,它们不再是从上到下整整齐齐排列,而是由右慢慢偏左。
如果那是一个人的话,中间的部位正好是……
肺。心。胆。
邱遇盯着那些位置发呆。
颜鸢的声音轻飘飘地在他耳旁响起:“你放心,圣上虽然把你赐给了本宫,但本宫不会恩将仇报,真让你当个看门的。”
邱遇的神情依然有些恍惚。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许久才落到颜鸢的衣裙上。
如今他已经分辨不清眼前所见是什么,心中所想是什么,只是茫然地听着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她说:“你先好好养伤,得了空就练练这十字弩,等到伤势痊愈了,本宫会想办法把你调到别处去,你觉得城防营如何?”
她笑着叹息:“总归大好男儿,看门总不是个去处。”
她轻声细语。
邱遇只恍恍惚惚听懂了这一件事。
她想要送他离开。
她不想收留他。
一时间,说不清的失落就像潮水,慢慢覆盖淹没全身。
他不知其根由,也无从辩驳反抗,便干脆屈膝跪了下来。
“邱侍卫?”
“娘娘可是嫌弃属下……身残无用?”
压低的声音,就像是砂石磨过缸壁。
邱遇低垂着头颅,肩膀佝偻,如同一只斗败的猎犬,灵魂像是要陷入泥尘之中。
颜鸢讶异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本宫自然不是嫌弃你啊。”
邱遇猛然抬头。
颜鸢便在他的目光下踟蹰了起来:“本宫只是……”
她想了想,轻声道:“只是觉得,你是一张良弓,本不该被藏起。”
他必定曾是个骄傲恣意的人。
习武之人经过层层考察选拔,才能入宫谋个营生,更何况是天子的近卫。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并非坐井观天,而是见过天空却画地为牢,上过云端的人被折断翅膀,落入泥沼之中。
她太过清楚这样的滋味。
如今力所能及,总想托他一把。
……
太阳落下时,颜鸢离开御医院。
邱遇像是一只大狗,默默地跟在颜鸢的身后。
颜鸢有些无奈,也有些觉得好笑,只能任由他跟着,一直到了御医院的门口。
颜鸢打发了尘娘先回望舒宫,而后转身望着邱遇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知道他有话想说。
也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
方才那一剑,虽然他和尘娘谁都没有提起,尘娘不会武功或许还只是怀疑,但是邱遇不一样,他必定是看得一目了然。
她不提,他也不问。
但不代表秘密还是秘密。
颜鸢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是他的亲卫,如果想要履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邱遇是楚凌沉的亲卫。
对一个亲卫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忠诚,他若去和楚凌沉告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方才她早就想明白了,横竖她欺瞒楚凌沉的不止这一件事情,更何况……侯门将女会武功,被揭穿了又能怎样?
顶多就是再被楚凌沉狠狠吓唬一番罢了。
颜鸢的话没有说完,就见到面前人高马大的人忽然跪了下来。
“方才所见,属下心中确有疑惑,但,从未想过出卖娘娘。”
他像是做了激烈的角力似的,急促地呼出一口气,嘶哑着嗓音道:
“圣上已经下了御旨,将属下赐给娘娘,属下便是效忠于娘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