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常伴君侧的人啊。
颜鸢在心底感慨,见他终于咽下一口,好奇问:“可还合口味?”
洛子裘想了想道:“有点油,有点咸,有点干。”
他倒是难得实诚。
这宫里的点心,多半清新雅致,胃口偏淡,她带来的点心确实与这些口味不同。
颜鸢笑起来:“西北天寒,食物精贵,不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边关将士都很辛苦,所以大家都喜欢多油多盐的食物,食之能更有力气,偏干的点心也更易保存,方便越野行军。”
洛子裘听得认真,谈话间已经把手中的点心啃了个精光:“仔细品尝,确实别具风味。”
他抬起头,往食盒里头探望:“臣看里头花样繁多,敢问娘娘,哪种最好吃?”
他满脸好奇的模样,与他清雅的外表拼合在一起,居然有些可爱。
颜鸢笑出了声来。
虽然她一开始的动机不纯,不过家乡的美食为人喜爱,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也来了兴致,俯下身为他一样样介绍:“这个叫岩栗饼,口味会淡一些,只有外面一点点盐粒,即便存放三年仍然会带着香味。”
洛子裘就像是一个好奇的学生,声音温吞,给啥吃啥。
乖得不得了。
颜鸢看着他鬓边垂落一点点发丝,默默在心底感慨,楚凌沉这狗东西……真会挑啊……
她正想入非非,洛子裘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三年都不会变味的干粮点心,倒确实是军粮的上选。娘娘对这些西北的吃食倒是十分了解,可是定北侯夫人的手笔?”
颜鸢一怔,本能回答:“那倒也……不是。”
她母亲出身帝都城,是个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对这些吃食向来嫌弃得不得了,哪里会做?
她会对它们了如指掌,还是得益于从军生涯。
但这显然不能告诉他。
颜鸢正踟蹰,洛子裘已经换了话题:“微臣胃口向来不小,娘娘这点心甚合微臣胃口,不知微臣明日能否去望舒宫讨些?”
颜鸢万万没有想到,天上竟然真的会掉馅儿饼。
她正发愁明天该用什么理由借书呢。
她顿时喜笑颜开:“不必,邱遇这几日都在替本宫试药,本宫明日还会与尘娘去探望邱遇,届时顺道带给洛先生便可。”
洛子裘并不推辞,只是站起身来,躬身行了个礼:“那微臣就先谢过娘娘了。”
没想到洛子裘竟然会主动开口,这让颜鸢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又与洛子裘在瞎扯了也一会儿闲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邱遇应该得手了,便起身告辞。
洛子裘送颜鸢到御医院门口,目光盯着尘娘手里头空荡荡的食盒,欲言又止:“娘娘。”
颜鸢回头:“嗯?”
洛子裘迟疑了片刻道:“娘娘的这些点心,可有送去过乾政殿?”
颜鸢摇摇头:“没有。”
楚凌沉这厮的嘴巴有多挑,她当年就领略过了。
他就是一只娇生惯养的孔雀,每一根毛都是被精心打理着的,岂会看得上这些随军的点心?
给他无异于糟蹋粮食。
再说了,这次爹爹捎来的点心并不多,她还要留着讨好洛子裘呢。
她才舍不得送到乾政殿去。
颜鸢微笑道:“本宫……有空会送一些过去的。”
等明年再看看吧,今年大抵是没空了。
洛子裘松口气,笑起来:“娘娘慢走。”
……
颜鸢走得并不慢。
她熟门熟路,绕道到了御医院的院墙之外,朝着里头丢了一枚石子。
邱遇便从围墙里头翻墙而出,把手里头的文书交给颜鸢。
颜鸢问他:“有没有被发现?一切还顺利吗?”
邱遇摇头道:“没人发现,很顺利。”
颜鸢松一口气,把文书小心地放进了尘娘的食盒中:“万事不可松懈,你也要小心。”
她说完便打算往回走,临走前看到邱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好奇道:“还有什么事?”
邱遇眉头紧锁,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道:“没什么。”
只是有一点点奇怪。
邱遇的心中噙着一点疑惑,但不知从何说起。
他本是皇帝身边的近卫,十分清楚楚凌沉的性格。
楚凌沉是一个敏感多疑的人,那个书房里藏着的东西比他想象中要重要得多。虽说兵行险着,也是危险的地方便是越安全的地方,可是那小楼的守备未免也……太过松懈了。
昨日他入内时,门外还有几个暗卫。
今日完全是畅通无阻。
就像是早就设下的请君入瓮之局一般。
他本以为自己这次凶多吉少了,却没想到竟然真的安全地把文书拿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
邱遇目送着颜鸢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心绪难平,却不知如何向她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
这样顺利的日子又过三日。
颜鸢让邱遇从小楼里借出的文册,已经从一本涨到了三本,又从三本涨到了五本,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让她忍不住心生疑窦。
但与文书中所记载的事情相比,这些疑惑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文书中记载了魁羽营最初的成员并非从宫中禁卫选拔的,他们来自一支叫西州铁卫的队伍。
颜鸢自小熟知晏国东南西北各路守疆之臣,率兵之将,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晏国还有这样一支军队,不过西州二字她还是知道的,那曾是晋国以西一个中立小国的名字。
这小国许多年前就已经归降了晏国。
当朝太后就是出身这个小国。
她不仅出身西州,更是西州的嫡公主。
如果这个西州铁卫真的是指太后的母国西州,那先帝薨逝之后,能够兵不血刃让魁羽营这一把尖刀主动藏锋,且在多年之后重新出刃追杀楚凌沉的人……
很有可能与当朝天后有着莫大的联系。
可是……
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可是亲生母子。
可楚凌沉既然收罗了这些魁羽营的旧档,是不是证明他自己也知道?
……
混乱的思绪在心中郁结。
肩膀上的旧伤口隐隐作痛,颜鸢伸手摸了摸,只觉得手指触及之处,如同一枚细针刺入。
这触感说不上十分痛,但是每一针都提醒着她,伤口还未痊愈,她还被囚在原地。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书房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下一刻便有公公的声音响起:“圣上落驾望舒宫――”
颜鸢愣了愣,抬起头来,便看见楚凌沉十分自然地踏入了她的书房里。
彼时天色已经暗沉,宫灯发出橙黄色的光。
楚凌沉带着一脸淡漠的表情,站在她身前,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颜鸢:……?
撞上颜鸢莫名其妙的目光,楚凌沉的表情越发地冷淡。
他皱起眉头,冷漠地移开了视线。
颜鸢:…………???
不是,这一大一小,是一起找茬来了?
第112章 他是不是,怀疑了什么?
颜鸢沉默地看着楚凌沉。
烛光下,楚凌沉面无表情地抱着兔子,枯瘦的指尖落在兔子的耳朵上,慢条斯理地拨了拨。
他虽然没有开口,但已经用肢体行动清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孤今夜有的是时间和精力。
颜鸢:……
颜鸢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打工人是不能有脾气的。
如果有,就憋着。
她闷着头站起身,对着楚凌沉行了礼,然后让出自己的座位:“陛下请上座。”
她说着就识趣地站到书案的对面。
楚凌沉自然而然地就坐到了她的椅子上,把兔子搁在她的桌子上,而后抬起眼睛看着颜鸢。
颜鸢:……
可还有什么不到位的?
颜鸢迟疑地看着楚凌沉,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试探性地绕过书案,走到了他的身侧。
这位置是与他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她可以看见他白皙的后颈和挺立的鼻梁,甚至能够捕捉到他每一次眨眼时,眼睫翻动的弧度,让她不知不觉也会放缓自己的呼吸。
果然,楚凌沉淡漠地移开了视线。
就像高傲的孔雀,终于找到满意的枝干。
满意且不屑。
“……”
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入宫。
“臣妾近来琐事繁忙,有失远迎,还请陛下见谅。”
颜鸢嘴角挂起干笑,“不知道今日陛下来……”
楚凌沉淡道:“考试。”
颜鸢:“……”
他还真是孔子上身,当夫子当上了瘾。
好在她并非没有准备,虽然没有真的对着蠢兔子背诵,但是她这几日来也算是在百忙之中抽空记下了满朝文武的派系秉性,对楚凌沉的问题并不是毫无准备。
颜鸢想了想道:“陛下之前的问题是,假如定北侯府需要与官员建联,使族中势力伸入朝野,在前朝获得最大的荫蔽,是么?”
楚凌沉淡淡地“嗯”了一声。
颜鸢便放心了,这既是他自己出的题,可不是她意图不轨。
她想了想道:“臣妾想过,首先会拜访的应该是郁相府邸。”
楚凌沉抬起头:“理由?”
颜鸢道:“新旧戚党的心不易得,清流与我定北侯府却并没有势同水火。郁行知是当朝宰相,清流之首,他若接了我定北侯府的礼,朝中其他清流的府门就容易敲开了。”
楚凌沉淡道:“你这么做就不怕令颜侯旧部寒心?”
即便没有朝中这几个派系之争,文官与武将也是素来不合的。
定北侯府的人马入京之后,不先与他的旧部联络感情,反而去巴结着清流,这无异于战后与敌营称兄道弟,虽是合理却不容情,易寒人心。
颜鸢摇头:“寒了的心是可以捂热的。”
楚凌沉道:“何解?”
颜鸢道:“沙场之上皆是过命的交情,哪有那么容易寒心?又不是叛国苟且之罪,一顿酒解决不了的事情就两顿酒,顶多被戳脊梁骨骂一顿,拖到小巷打一顿,气出了也就好了。”
楚凌沉:“……”
颜鸢说起沙场眼里带笑,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楚凌沉静静看着她,淡道:“皇后对沙场交情倒是了解。”
颜鸢一怔,不知道为何听出了一丝阴阳怪气。
楚凌沉很快就移开了视线:“那为何是郁行知?”
颜鸢道:“朝中既然各处都有山头,我定北侯府的美意就算有人想笑纳,也未必真敢接,进京一趟不易,不如索性猎个最大的,拜山先抓猴王。”
楚凌沉:“……”
楚凌沉冷道:“若他决议不见呢?”
颜鸢道:“以臣妾名义下拜帖,拜询涂山公公涉嫌的拐卖人口案子,再以臣妾与太后名义送上对几位姑娘的安抚礼,他不接便是抗旨。”
楚凌沉道:“那若他只接安抚礼,不接你定北侯府的美意呢?”
颜鸢瘪嘴:“人都进了府,那谁还说得清?”
即便他切腹自证,这个事情也说不清了。
只要他说不清,其他想要与定北侯府走动的清流官员便不会把门窗紧掩,他郁行知究竟是何态度并不重要,他总不能贴个告示在城门口说那日开门是被逼的。
楚凌沉:“……”
此时颜鸢在他面前低着头,仿佛方才所说的无耻套路与她毫无干系,她依旧是温柔单纯的侯门闺秀,每一根头发丝都柔软乖顺。
楚凌沉盯着她脸颊边的一缕发丝,垂了垂眼,指尖落到了兔耳朵上,轻轻磨蹭。
他淡道:“急功近利,是为鲁莽。”
颜鸢敷衍地“哦”了一声。
她本就只是答题而已。
如何把礼尽可能送给更多的官员,短时间内笼络最多人心,如果真以长久计,那让当朝丞相吃了闷亏,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她有些好奇,于是探头问楚凌沉:“那陛下以为应该从何下手呢?”
她这招式固然是损招,不过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死局。
正确答案应该是什么呢?
楚凌沉淡道:“蓝城旧事。”
颜鸢微微侧耳,专注听楚凌沉的声音。
楚凌沉给出的答案与她想出的办法不同。
蓝城旧事风波刚刚平定,正是朝中动乱时节,那日跪在佛骨塔前的臣子党派混杂,既有图谋不轨的,也有一时上头被忽悠的清流,这些人如今各个看押在死牢里,待来日候审。
刑部与大理寺,皆有清流的人,却又都不能完全为清流所控,而定北侯府作为蓝城旧事最大牵扯方,只需要送上配合调查蓝城这桩旧案的诚意,便可入得了相府大门。
颜鸢好奇道:“因为郁行知想要救那些清流?”
楚凌沉淡道:“因为他也牵扯其中,网外之鱼而已。”
颜鸢:“……?”
楚凌沉道:“尉迟尚书是他恩师。”
清流们不会无缘无故跪在佛骨塔前,能让尉迟这种老头心甘情愿庭前逼宫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帮清流既然能跪到佛骨塔前,不一定能代表所有清流的意思,却一定代表了首辅大人的意思。
如今蓝城旧事将了未了,定北侯府的善意,是这一局棋的终手,更是一柄封存的利刃残刀。
楚凌沉淡道:“皇后替定北侯府选择他,是为施恩。他得了恩惠,必定想方设法干预司法,铲除戚党留存清流。”
颜鸢听得愣愣的。
楚凌沉的这套她一时间有些难以掌握,但大概也能猜到,蓝城旧事始终是一把刀,这把刀交到谁的手里,便是给谁了权柄,交给郁行知,郁行知便会用它笼络人心。
但实际上定北侯府并没有给出什么切实的东西。
除了“诚意”。
这才是空手套白狼啊……
颜鸢在心底啧啧称奇。
口中不自觉地问出疑惑:“可是以郁相的品性,应当不屑这些勾当吧?”
她还记得郁行知的模样。
他仪态端方,不卑不亢,仿佛这凡尘俗世的所有功名利禄,都不过是他衣袖上的尘土。
这样风光霁月的君子,也会玩弄那些朝廷权柄之术么?
颜鸢的迷惑写在脸上。
楚凌沉盯着她半晌,脸色渐渐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