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裘低头看着这影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划过一个奇异的想法:
楚凌沉眼下究竟在烦扰什么?
是因为无法查证宁白究竟是何人。
还是仅仅因为因为颜鸢曾与心上人私逃?
现下没有证据,这两件事其实仍旧是泾渭分明的两桩事。
究竟哪个是他的心上事呢?
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洛子裘自然是不敢问出口的,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大夫,还想多活上几年。
他只能不着痕迹地安慰他:
“陛下,私逃之事,毕竟只是推断,若颜宙真想隐瞒,如此被查到也未免太过容易了些。”
“何况如果娘娘当真曾与人情投意合,以娘娘秉性想来是不会入宫的。”
“况且……还没有证据证明娘娘便是宁小将。”
“陛下还是……先等等秦见岳吧。”
洛子裘搜空心思想要安抚楚凌沉。
只可惜,楚凌沉依然没有反应。
他仿佛是压抑了巨大的情绪,手指牢牢抓着那张薄薄的纸张,瘦削的指尖穿透了纸张,手腕上一根根青筋拢起……
可最终,他却只安静垂落了眼睫。
“宁墨……宁白……”
他的喉咙底翻出了一点嘲讽的气音。
抬起头,眼中戾气难愈。
“当真不错。”
……
彼时颜鸢已经到了织造司。
织造司里乱成一锅粥,女官们围着颜鸢哭诉:“娘娘一定要为我们做主!是林掌事、林掌事她做了许多中饱私囊之事,现在事情大了兜不住了,她就放火毁尸灭迹……”
乔羽挡在颜鸢面前与她们对峙:“你们血口喷人!我师父是被杀嫁祸的!明明是你们捞了还嫌不够,东窗事发被我师父察觉,所以联起手来逼她自杀,还把所有的罪名推给她!”
带头的女官擦干眼泪:“乔羽,血口喷人的是你才对,内务司已经下了论断,林掌事就是自杀,你若有冤屈你大可以找内务司去,在皇后娘娘面前指鹿为马是何居心?!”
乔羽:“可我明明见过你们昨夜去见过林掌事,你们敢说她的死与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带头女官冷笑:“见过就是凶手?昨夜我进屋之前,可是见到你在她的房里,要是见过就算嫌疑人,你不也是?”
乔羽气红了眼睛:“你!”
八珍殿上哭声起伏。
颜鸢只觉得满鼻子都是胭脂水粉的香气,耳畔都是哭声,一时间她的脑海中也尽是耳鸣声。
不过她总算是把事情梳理了个干净。
事情远比她想象中要麻烦得多。
织造司并非只是死了一个掌事那么简单,就在林掌事死悬梁之前,她还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房间。
大火虽然很快就被扑灭,但房间里的许多件绣品与一些香薰的原料已经付之一炬了,还有的金银首饰,虽未烧毁,但精心设计的装饰却已经毁了。
这可真是一场巧思妙想的火。
一把火把织造司这几个月来为太后寿宴做的准备,全部都烧了个透彻,损失的钱银已是天价。若是林掌事还活着,必定要为这泼天的祸端担责,只怕她不死也要丢半条命了。
可问题是,她死了。
颜鸢单独召见了女官们。
织造司副掌事书玉神色如常,目光隐忍:“林掌事她昨日召见,是命我等把现下已有的半成品送到她房中检查,说是明日送到望舒宫前最后的检查,此事林掌事的贴身婢女也知晓。”
贴身婢女香兰哭哭啼啼:“掌事大人她,她前日还好好的,还说太后寿宴之后便要自请出宫……可昨日、昨日却哭了一下午……”
几个下属女官各执一词,却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
林掌事从来不是一个清正廉明的女官,她为人老练胆大,这些年来利用职务之便捞了不少油水。
近来太后寿宴临近,她更是变本加厉,中饱私囊,打定了主意想要在自请出宫之前,狠狠捞上一笔。
只可惜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情,竟让她一时想不开自缢了。
自缢之前,还放了一把火。
……
颜鸢在织造司审了一轮,又去了内务司。
内务司的涂山公公已倒,掌事之位空悬,暂由从值府的肉球连公公暂代。
连公公也算是颜鸢半个老熟人了,他见到颜鸢恭恭敬敬行了礼,捧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文册:“皇后娘娘,奴才知皇后娘娘由此一行,早已准备好了娘娘想看的。”
颜鸢诧异地看了连公公一眼。
多日不见,连公公倒是瘦了不少,他的眉宇间也写满了疲惫沧桑,难得正色道:“娘娘若是信得过奴才,不看这些文书,奴才也可以直接告诉娘娘结果。”
颜鸢道:“说说看。”
连公公道:“林掌事确是自杀无疑。”
他抬起头,豆大的眼睛就像是老鼠:“人未必是好人,火却是好火,娘娘福泽绵延,只需稳坐静待,何必自寻烦恼呢?”
颜鸢看着连公公。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把火烧的不仅是林掌事的房间,更是太后寿宴的烂摊子,就算死了一个林掌事也不够担着天大的罪责,织造司里所有的女官都会被责罚。
偌大的一个织造司,即将迎来一次大洗牌。
这洗牌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她。
过往已被清空,关系会被重整,钱银也必被清算,从此之后,便是一个干干净净的织造司,彻底会为她所用。
连掌事满脸堆笑,显然就差原地磕头拜年了。
颜鸢伸手接过了文书。
连掌事诧异:“……娘娘?”
颜鸢淡道:“本宫从来不怕麻烦。”
……
颜鸢带着文书回到了望舒宫。
连掌事的文书远比颜鸢从织造司问来的要详尽得多。
林掌事本名叫林季娘,年幼时也曾是官家的小姐,奈何家里遭难,年幼时便被家人送入了宫中,后又因为心灵手巧,被选入了织造司成为了织造司里的一名绣娘,并最终成为了织造司的掌事。
她不仅心灵手巧,还善于经营,这些年来稳坐织造司掌事之位,还想方设法联络到了离散的姐姐,在宫外也开了一间绣坊,自此宫内宫外巧妙配合,可谓财源滚滚。
颜鸢还记得那位林掌事的长相,她仪态端庄,笑容和睦,看不出居然有这种手腕。
只是她也有些疑惑。
既然她不缺钱财,又何必敛财到自缢的程度?
阮竹听了颜鸢的疑惑,报以冷笑:“谁会嫌钱多?”
阮竹道:“况且在宫里当差就像是在森林里捕猎,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绵羊自有豺狼啃,就算是虎豹,总还有剥皮之人,到底缺不缺钱,只有她自己知道。”
颜鸢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断,不由愣愣问:“那本宫是什么?”
阮竹满脸的冷峭顿时消失不见:“娘娘自然与他们是不同的。”
她的眼里只留下了满目的柔光,仿佛下一刻就要伸手摸颜鸢的脑袋:“娘娘是一场雨,落到此间便是此间的福气。”
颜鸢:“……”
阮竹拍马屁的功夫,真是与日俱涨了。
只可惜依旧解不了林掌事的谜团。
倒是被连公公猜对了发展,太后知晓织造司的祸端之后,果然大发雷霆,下了懿旨发落了一帮值守的宫人,相关的女官们停俸的停俸,革职的革职,整个织造司的浑水被抽得一干二净。
彼时颜鸢正坐在太后的慈德宫里,看着底下一干陌生的脸孔发呆。
林掌事的徒弟乔羽已经排到了女官的最末,红着眼睛看着颜鸢。
颜鸢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倒是有心想要继续查一查林掌事在宫外的绣坊,可惜苦于没有理由,只能皱着眉头干坐着,等着合适的契机开口。
太后收敛了怒容,看着颜鸢道:“鸢儿可有心事?”
颜鸢轻声道:“只是觉得近来有些倒霉。”
她满脸沮丧,垂头丧气。
太后自然而然联想到了她近来的遭遇,梅园变故,蓝城旧事,眼下又是织造司……她确实荆棘满路,令她也不由叹了口气:“鸢儿不必介怀,此事原也不是鸢儿的错。”
颜鸢叹息道:“臣妾只是觉得佛骨塔里的经文算是白抄了,菩萨并没有眷顾臣妾。”
太后笑了起来:“你这丫头,真是童言无忌,佛骨塔是供奉长明灯的,哪里管这些俗事。”
颜鸢抬头:“那哪里的菩萨管人间俗事,好让臣妾操办寿宴平顺一些?”
太后笑道:“你啊,遇到难事,只想得到菩萨么?”
颜鸢闷着头,算是默认。
太后看着她神采耷拉的模样,道:“不过你若想要出宫去散散心拜拜佛,倒也不无不可。”
……
有了太后的懿旨,出宫的日子便很快敲定了。
日子定的是当月十五。
这还是颜鸢入京之后,第一次有出宫的机会,小鱼兴奋得不行,趴在颜鸢的耳畔小声问:“出了宫是不是可以捎带着去看看宁墨啊?”
唯有阮竹眉头紧锁,长吁短叹:“非要十五吗?不能十六?”
颜鸢:“为何?”
阮竹满脸沮丧:“可十五是娘娘侍寝的日子啊,难不成又要错过?”
颜鸢不置可否。
阮竹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娘娘啊,您没注意到陛下已经有阵子没来了么?人还没拐到寝宫里,不可掉以轻心啊!”
颜鸢:“……”
阮竹咬牙切齿:“不行不行,娘娘你向陛下请的出宫令一定要写得言辞恳切一些,写明是太后的懿旨,这么写,臣妾其实近来思君成狂……”
颜鸢:“……”
楚凌沉确实已经有段时日没有到望舒宫了。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他既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降罪,也没有再来书房,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颜鸢低着头,看着书案上的宣纸。
日子定在十五,好得很。
……
当天夜晚的乾政殿。
楚凌沉冷眼看着眼前的出宫请令。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出宫的需要,只看着字便可想象出落笔那人的白眼。
出宫事由:
晦气缠身,拜佛驱邪。
第116章 某些人啊,确实不讨喜
距离十五还有一些时日。
拜佛的雪球却不知为何越滚越大,原本只是颜鸢一人出宫,但不知为何佛骨塔的老和尚横插了一脚,说是佛骨塔里的莲灯新火重燃,火势不稳,还需去帝都城外的龙隐寺里引一些真龙之气,方可护住火苗,保国运昌盛。
颜鸢听了目瞪口呆。
那火都燃了半个月了,忽然不稳了?
可这样荒谬的理由,楚凌沉居然真的信了。
于是到了十五那日,出宫已经成了满朝皆知的一项大事。
宫门外禁卫林立,十几驾一模一样的马车一字儿排开,乾政殿的老太监看见颜鸢笑得得体:“娘娘可算是来了,车队可就等着娘娘了。”
颜鸢:“……”
老太监躬身行礼:“娘娘,圣上在第三辆马车里。”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
既然躲不过,好歹清净一路也是好的。
颜鸢瘫着脸点点头,然后果断转身踏上了第一辆马车,只是还没来得及彻底掀开车帘,脚下就先碰到了一团毛茸茸的白色绒团。
颜鸢只当是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帘子。
老太监在她身后讶异道:“娘娘?”
颜鸢真诚道:“本宫近来有些耳背,刚才才忆起公公说圣上在第三辆马车里,本宫这就过去。”
她说着朝着第三辆马车走去。
老太监慌忙阻止:“……娘娘!”
颜鸢坦然脸:“嗯?”
老太监干笑:“娘娘应该知道陛下秉性,何苦与他置气呢。”
颜鸢淡道:“本宫不懂公公在说什么。”
老太监叹息道:“第三辆马车上是栩贵妃。”
哦豁,阖家欢乐啊。
颜鸢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她不过是想要出宫去看看织造司未解的谜团,楚凌沉这是想做什么?搭台子唱戏吗?
老太监把颜鸢的表情尽收眼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干笑:“娘娘误会圣上了,栩贵妃是问太后请的懿旨随行,太后念她这些日子抄经辛苦,特许了她去龙隐寺烧经祈福。”
颜鸢:“……”
并没有多少区别。
总归是有个东家想要看戏,所以搭了台子。
颜鸢朝着大太监道了谢,在他还没有反应之前,一步踏上了第二辆马车,干干脆脆掀开了车帘。
马车里,楚凌沉缓缓睁开眼睛,平静的目光落在颜鸢身上。
颜鸢嘴角的笑意还在,整个人僵在马车前。
“……”
“……”
颜鸢心中有千万句文雅的问候,那些话语已经到了喉咙口却一句话,却最终一个字都没能吐出。
她站在车门口,盘算着是坐进去死得快,还是掉头就走死得快。
僵持间,楚凌沉冷漠的声音响起:“启程。”
“……”
车队即刻出发。
第一辆马车上,洛子裘提着浮白的脖颈,小心翼翼地把它关进了笼子里。
“乖,吃草,别抖了。”
洛子裘胡乱往笼子里塞了一些干草。
浮白已经病了好几日了,自从去望舒宫里做了一回客,它便腹泻了好几日,到昨日才勉强好转。
他原本有些疑惑,现在终于确定了,它应当是被吓出来的病。
可它一只御养的金贵兔子,平日里虎肉鹿肉也吃过不少,乾政殿的房梁也不是没有上过,为什么会害怕一个温柔孱弱的女子呢?
不过这也并不是他眼下的挂心的事情。
洛子裘掀开车帘,回望后面的马车。
不会吵起来吧?
洛子裘担忧地想。
……
第二辆马车里。
颜鸢已经找到了距离楚凌沉最远的角落坐下。
彼时楚凌沉就坐在马车的最深处。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青灰色的眼睑上浓密的眼睫垂落,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根线,看上去说不出的憔悴与疏远。
楚凌沉显然还在生气。
可他凭什么生气?
颜鸢远远看着他,只觉得那日早就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出来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