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鸢。”他叫她的名字。
“嗯?”颜鸢不明所以。
楚凌沉的眼底划过讥讽的光亮:“你不会以为的朝中清流,是清真廉明的好人的意思?”
难道不是吗?
颜鸢的表情如是说。
楚凌沉的神色一顿,冷道:“愚蠢。”
颜鸢:“……”
……
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颜鸢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楚凌沉他好像又生气了。
他生气时整个眉头都会皱起来,嘴唇抿紧,每一声呼吸都压得极其轻缓,然后闷不作声。
可他为什么呢?
因为对她的功课不满意?
颜鸢在心底默默抓狂。
她也不敢触他霉头,他不开口,她就只能低头看兔子。
浮白很显然依旧很不喜欢她,偌大的一张书桌,原本是楚凌沉坐在正中,兔子居左颜鸢居右,眼下兔子已经不知何时挪到了书桌的最左角,半个身子都已经悬出了桌边,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颜鸢和它对视了一眼。
浮白忽然全身一颤,哆哆嗦嗦又往后退了半步。
紧接着“噗通”一声,当真跌落在了地上。
下一刻它疯狂撒开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了楚凌沉衣摆上。
“吱吱吱――!”
叫声之惨淡,宛若被剥皮抽筋。
颜鸢:“……”
不是,这兔子是不是有病???
兔子还在尖叫着扭动,楚凌沉伸手把它捞了起来,嶙峋的指骨在它的耳朵上轻轻拂过,下一刻所有的喧闹都消弭了。
颜鸢只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好笑,想笑又不敢笑,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楚凌沉就把兔子塞到了她的怀里。
颜鸢和兔子,一起呆住。
双双抬头盯着楚凌沉。
死气沉沉。
“……”
“……”
楚凌沉似乎对眼前所见十分满意,眉头舒展开了几分。
颜鸢犹豫道:“……陛下。”
楚凌沉淡道:“嗯。”
颜鸢犹豫再三,决定实话实说:“你的兔子,似乎不喜欢臣妾。”
事实上何止不喜欢,这只叫浮白的兔子,简直看见她如同看见了阎王,缩在她怀里的时候,耳朵都快要没有血色了。
楚凌沉又“嗯”了一声。
颜鸢:“……”
颜鸢:只是嗯???
他当真看不出来,这兔子已经快要吓疯了吗?
他其实是想换一只脾气更好的兔子吧?
颜鸢瞪大了眼睛,一人一兔一起瞪眼。
楚凌沉的嘴角微微上扬,声音仍然冷漠得很:“孤乏了。”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绕过了颜鸢,走到书房角落的榻上,熟门熟路地躺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就这么睡了?
颜鸢还在发呆,手里的兔子也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也不敢真放了兔子。
楚凌沉摆明着是要让她抱着兔子守夜,她只能又把兔子抱回了书桌旁,就像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他补眠,她发呆,安静无言两个时辰。
这本就是她的活计。
颜鸢心想,拿了人家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天漏草,总要干些活的。
只是抱着兔子发发呆,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
这样想着,心也就平静了。
甚至还有点想给东家扇扇风。
“颜鸢。”
不知道过了多久。
寂静中,楚凌沉的声音悠悠响起。
颜鸢从瞌睡中抬起头:“嗯?”
楚凌沉淡淡的声音传来:“后来呢?”
颜鸢听得糊涂,皱起眉头问他:“什么后来?”
楚凌沉缓缓道:“那位借住在少女家的伤重密探。”
颜鸢一愣,呆滞了许久才想起来,楚凌沉是在说那日她为了哄他入睡讲的故事:
山上有个没有成年女人的村寨,府衙为了查探那村寨是否残害无辜妇孺,派了密探深入寨子。后来密探重伤,借住在了即将临盆的少女家……
那日的故事讲了一半,楚凌沉便失去了意识。
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故事的内容。
那之后的事情呢?
他到底还记得多少?
他是不是,怀疑了什么?
颜鸢的瞌睡顷刻间荡然无存,冷汗濡湿了脊背。
长久的沉默。
连呼吸都不可闻。
许久之后,颜鸢听见了自己虚浮的声音:“陛下究竟想问什么?”
第113章 颜鸢,孤头疼
陛下究竟想问什么?
颜鸢看着楚凌沉,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楚凌沉就躺在她面前的榻上,濡湿的眼睛隔着烛火看着她。
他轻声问:“皇后以为孤想问什么?”
颜鸢当然答不出来。
她也不想回答。
她心中已有了八九分把握。
楚凌沉这狗东西怕是对那夜的情形仍有记忆,只不过他可能并不十分确定。他自己不确定,便想要她主动提,她不主动提,他就变着法子让她不得安宁。
人干的事情他从来是一桩都不干的。
如果目光是刀。
颜鸢心想,她可能已经被凌迟了。
她在烛火明灭中与他僵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忽然淡声开了口:“孤那夜做了一个噩梦。”
颜鸢艰涩道:“陛下梦见……什么?”
楚凌沉轻声道:“梦见年少时遇见过的一个歹徒。”
颜鸢的呼吸一滞,指尖抓进柔软的兔毛之中。
楚凌沉的声音便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到她的耳朵里:“那歹徒于孤也算有些小恩惠,曾救孤一命,独自带着孤走出西疆的雪原。”
他的声音轻缓:“但她脾气极差,人品恶劣,且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奸佞小人。
他停顿了片刻,淡道:“是以那夜孤梦回当年,噩梦连连,多日未有安眠。”
颜鸢:“……”
颜鸢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已经有些迷糊了,分不清楚凌沉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知不觉手上的力道一松,兔子就趁着这空挡从她的怀中挣出,连滚带爬地逃窜进了楚凌沉的怀里。
楚凌沉顺势抱住了兔子,指尖摁住它的脑袋轻轻磨蹭,慢条斯理道:“所以孤脱险之后,便打算找出那个奸佞,找到活人就上十大酷刑,找到尸体就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颜鸢:“……”
楚凌沉抬起头,眼神幽幽:“怎么,皇后看起来很有异议?”
颜鸢本能地想要摇头。
可是很显然,这并非楚凌沉想要的答案。
她只能搜空心思挤出回答:“那位……义士既然救了陛下,想来也不是什么奸佞。”
楚凌沉淡道:“可她欺君罔上,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不是奸佞还能是什么?”
颜鸢艰难道:“也许……也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楚凌沉道:“什么苦衷?”
他看着颜鸢,灰褐色的眼眸中噙着一点点水润,目光安静如水。
颜鸢的心中炸开惊雷。
她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楚凌沉保留了那夜所有的记忆。他知道她趁着他沉眠时偷偷去了书房搜查,知道她开过床边的乌木柜子,知道她入宫是别有用心……
可他这是……在试探她什么?
她在他的目光下全身紧绷,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颜鸢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凝聚在了头顶。
楚凌沉还在看着她。
颜鸢听见了自己虚浮的声音:“臣妾未亲眼所见,不敢妄言。”
……
书房里寂静蔓延。
蜡烛明明灭灭,昏黄的光亮映衬着楚凌沉漆黑的瞳眸。
凌迟一般都沉默。
不知持续多久。
就在颜鸢快要绝望之际,楚凌沉却并没有穷追猛打,反而轻飘飘地移开了视线。
他仿佛也是累极了,在榻上闭上了眼睛:“颜鸢。”
颜鸢只当是没有听见。
她也确实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思考,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浆糊,随时随地都想要破罐子破摔。
楚凌沉静默了片刻。
他似乎是有些无奈,低声叹了一声:“孤头疼。”
颜鸢:“……”
他似乎已经不再纠结于之前的怀疑了。
颜鸢的思路也随之清晰了一些。
怎么,这狗东西诱供不成,改装可怜了吗?
她不敢贸然回应,只能冷眼看着他,想要看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楚凌沉再开口。
昏黄的烛光下,楚凌沉静静地躺在睡榻之上,额头上似乎闪动细碎的光芒。
那是……汗珠?
颜鸢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发现,楚凌沉似乎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他的呼吸比往常要粗重不少,眼角笼盖着一层淡淡青灰色,躺在那里时肩膀有些僵硬,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
他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真的病了?
不是昨日才在御医院里过夜吗?
颜鸢犹豫了片刻,迟疑着走到了榻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似乎没有发烧,但额头确实湿漉漉的。
颜鸢又摸了摸他的脉搏。
她不懂医术,但大概脉象强弱还是能判断的,楚凌沉的脉象确实有些绵软无力,居然形如那些受了重伤的将士。
他看起来真的病得不轻,颜鸢试探问:“要不然……臣妾差人送陛下去御医院?”
不论是真病还是假病,赶紧送走这尊瘟神肯定没有错。
楚凌沉低道:“不必,孤只是久未入眠,累了而已……”
只是缺觉?
颜鸢狐疑道:“洛御医不是配了安神香么?”
虽然楚凌沉确有失眠之症,但洛子裘的安神药药效丧心病狂的,往日里只需要点上一些香,便可安睡一觉,怎会落到这地步?
可看楚凌沉的模样,确实像是……精疲力竭的样子。
颜鸢握着楚凌沉的手腕,思维一片凌乱。
楚凌沉注视着她,看见她眼中显而易见的关切,他低垂下了目光:“没有。”
颜鸢一头雾水:“没有什么?”
楚凌沉低道:“没有安神香。”
颜鸢愣在当场。
过了好久,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楚凌沉说的没有安神香是什么意思。
早就听闻楚凌沉的失眠之症十分严重,没有安神香是绝对无法入眠的,可他上次来这间书房补眠的时间不是……五天之前吗?
颜鸢还在发呆。
楚凌沉早已经沉沉地睡去。
颜鸢坐在他的身旁心烦意乱,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这一次楚凌沉没有像往常一样,睡上两个时辰就转醒,他躺在榻上出了一身汗,就像是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找到了休憩的港湾,恨不得睡死过去。
他不醒,就没有人打扰。
乾政殿的太监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最后他抱着一床被褥进了书房,把被子交到了颜鸢的手中。
“有劳娘娘了。”
“……”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继续作陪。
她把被子覆在楚凌沉的身上,自己则去书桌上枕着手臂睡了一觉。
醒来时蜡烛已经燃了过半,遥远的天边翻出了鱼肚白,楚凌沉不知道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就坐在榻上,睁着红肿着眼睛,森森地盯着她。
颜鸢睡了一觉,前夜的躁动慌乱已经渐渐平息。
只剩下一些无奈。
这个人啊。
颜鸢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似乎从很久之前起,她见到的楚凌沉就是这副模样。
明明看起来绝非善类,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可怜,就像是冬日里被丢在路边的一条蛇。
而她只是很久以前捡过一次而已。
却似乎,一不小心就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大概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吧。
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榻边:“陛下,臣妾承认,对陛下是有隐瞒。”
颜鸢已经冷静了下来,心跳恢复平缓,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
兵不厌诈,之前节节败退,是因为她心虚。
如今情况已经不能更加糟糕了,她反倒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她迎着楚凌沉讶异的目光,俯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臣妾确实记得前夜发生的事情,陛下想要知道哪一部分呢?臣妾全部记得,很愿意为陛下仔细讲解。”
前半夜娓娓道来的故事。
后半夜暗夜里的厮磨与拉扯。
是大雨还是亲吻。
是缠缚的呼吸还是吞咽进口中的呢喃。
颜鸢盯着楚凌沉,于是那些凌乱的破碎的无措的记忆开始复苏。
目光与目光交织。
也不知是谁的呼吸最先乱了。
书房里的空气也变得有些黏腻。
楚凌沉的眼睫近在咫尺。
鬼使神差地,颜鸢伸出手触了触,下一刻那两片眼睫颤动得如同蝶翅。
“颜鸢,放肆。”
楚凌沉的声音带了一丝狼狈的恼怒。
颜鸢忽然发现,若想要在与他的对峙之中钻空子,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只需要稍微靠近一点点。
他就会慌了。
所有的运筹帷幄步步紧逼,都需要建立在他认为的安全的距离上,一旦打破这个距离,他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活脱脱就是主随其物,像极了那只蠢兔子。
而颜鸢现在就在不安全的距离,不着痕迹地哄骗着他。
“陛下其实根本不记得多少内容吧?”
“那夜陛下不太清醒,所作所为即使记忆,也不一定准确。”
“即便记得真切,许多事情也只是表象。”
楚凌沉安静地听着,说不出的乖顺。
颜鸢很满意,她在他面前眯起眼睛:“但臣妾保证做一个合格的皇后,会对那夜之事守口如瓶,世人都会知道帝后和睦,至于那些无足轻重之事……”
楚凌沉忽然眨了眨眼,低声重复:“无足轻重?”
颜鸢愣道:“嗯?”
楚凌沉的眼里忽然涌动起寒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