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鸢冷漠地移开了视线。
生而不养。
狗东西。
颜鸢皱着眉头暗暗发恼。
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颜鸢心中一惊,很快就发现那是楚凌沉的手。
楚凌沉此刻正襟危坐,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可席下那只手,却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握住了她的指尖。
瘦削的指骨悄悄滑入她的指缝里。
颜鸢的呼吸一顿,因为她能感觉到楚凌沉的指尖正在微微地挪动着,悄然勾过她掌心的旧伤疤。
微凉的触感牵起旧伤的痒意,就像小舟荡起涟漪,牵扯着她的心跳也纷乱了起来。
此时楚凌沉正举杯回了一位朝臣的敬酒,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眼睫一丝微微莹润的濡湿,泄露了他此刻真正的情绪。
――他在憋着笑。
亏这狗东西还有脸笑得出来。
颜鸢心中恼怒,想要抽回自己被束缚的手,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她只能咬牙道:“放手。”
楚凌沉低声道:“那是暄王之子。”
颜鸢愣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凌沉指的是太后怀里的孩童。
颜鸢:“……”
这就尴尬了。
颜鸢窘迫地移开了视线:“……暄王?”
暄王楚惊御?
他不是被打包送回属地去了吗?
楚凌沉道:“他自请入京,带着两岁幼子,说是要承欢太后膝前。”
颜鸢沉默了片刻道:“太后答应啦?”
楚凌沉轻轻“嗯”了一声。
颜鸢彻底惊呆了。
楚惊御并非一个普通的王爷。
他是之前因为马踏皇陵的戴罪之身,不久之前才被楚凌沉打发他回了驻地,而今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入京贺寿?让他入城也就罢了,太后如今还在文武百官面前含饴弄孙,置楚凌沉的天子威望于何处?
颜鸢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果然发现了坐在百官席间的楚惊御的身影。
不料视线与他相交。
楚惊御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遥遥地朝着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
颜鸢:“……”
此时丝竹声渐止。
楚惊御从席间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了颜鸢席前。
他草草对楚凌沉行了个礼,而后玩味的目光就落在了颜鸢的身上:“暌违多时,本王一直记挂着皇后娘娘,原以为无缘把礼物赠予娘娘了。”
他是来找茬的。
颜鸢心中一沉,默默抽回了手。
楚惊御一走近,他的稚子就叫着“父王”扑到了他怀里,抬起头奶声奶气问:“什么礼物呀?”
太后跟着孙子笑着问:“哦?御儿还为皇后准备了礼物?”
楚惊御盯着颜鸢,勾起嘴角:“是,一份薄礼,还望娘娘笑纳。”
他说着就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早就侯在宴场外的暄王府家从门抬着几口硕大的箱子,浩浩荡荡地穿过整个宴场,把几个箱子放到了主君席面前,而后挨个儿打开。
第一个箱子里放着的是一件鹿皮做的裘袄,楚惊御朗声道:“上次皇陵一别,本王允诺了要为娘娘亲手做一件鹿皮袄,如今总算是了了心愿。”
颜鸢不动声色地看着箱中的鹿皮袄。
皇陵之中的鹿皮袄约定是怎样的一场博弈,她和楚惊御心知肚明。
他会有这么好心?
颜鸢还来不及作声,太后先笑了出来:“御儿有心了,那还有两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礼呢?”
楚惊御笑道:“母后莫急,待儿臣介绍。”
他命人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箱子里放着一颗珊瑚树,朱红色的珊瑚下横陈着鸽蛋大小的珍珠。
楚惊御命家从向群臣展示,娓娓道来:“珊瑚如红玉,赠予皇后娘娘,愿娘娘如这一株珊瑚树一般,为人珍藏,红颜如玉永不衰。”
颜鸢微微皱起了眉头。
礼是贵礼,但她觉得不太舒服。
楚惊御马不停蹄开了第三个箱子。
第三个箱子里头装着的倒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一箱洁白如玉的棉花。这些棉花连枝带杆,被人整整齐齐地塞在箱子里,乍一眼望去就像是一片雪白而又柔软花束。
可为什么是……棉花?
颜鸢愣愣看着箱中的雪白。
楚惊御盯着颜鸢,忽然笑得意味深长:
“此棉乃我属地丽楠特产,白如云絮,柔如扶风,且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多籽棉。”
“陛下尚未有所出,多子多福,是为吉兆。”
“本王听说娘娘在少时与挚交离家经年,在外感染了寒疾伤了根本,遍寻名医无果。”
“本王不通药石,唯有多籽棉相赠予皇后娘娘,愿娘娘棉衣上身,不畏严寒,多子多福。”
颜鸢:“……”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他这番话无异于向着文武百官当众宣布,当朝皇后不能生育。
颜鸢的余光飘向楚凌沉。
此刻楚凌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寂静的眼睛,安静地眨了眨。
而席上的文武百官都已经变了脸色,就连一直弄孙的太后也皱起了眉头。
她温声训斥:“御儿。”
楚惊御的脸上一派有恃无恐:“母后,孩儿也是一番祝愿之意。”
颜鸢:“……”
真是好一番祝愿。
上坟都没他阴阳。
此时宴场上一片死寂。
关于颜宙之女的寒疾,早在当初立后之时就有所传闻,说她身染寒疾坏了根本,恐无所出……可这种事情是他们随随便便能听的吗?
朝臣们压着呼吸,个个头颅低垂,就像一窝鹌鹑。
颜鸢反倒是有些想笑了。
她本来对此事并没有强求的心思,也并未想过隐瞒什么人,可眼下楚惊御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猎人,整暇以待地想看她这个猎物狼狈挣扎。
宴场上的气氛凝滞如冰。
作为猎物的颜鸢想了想,选择自投罗网。
她站了起来走到了棉花箱边上,伸手抓了一把棉花,由衷赞叹:“果真是柔软舒适,制成棉袄应当是非常暖和的。”
楚惊御得意地扬起嘴角:“这是自然,我丽楠盛产的多籽棉,向来享誉各国。”
颜鸢好奇道:“可本宫极为怕冷,这些够做一身棉袄吗?”
楚惊御大方道:“不够本王可以差人再运。”
颜鸢眼巴巴看着暄王:“倘若本宫想要多做几身衣裳赠予亲朋好友,暄王殿下会不会不舍得?”
楚惊御愣了愣:“这……”
他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
但他来不及多想。
因为颜鸢正热络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感激,看上去孱弱又无辜。
颜鸢迟疑道:“暄王殿下若是不便,本宫……”
楚惊御打断她:“自然可以。”
只是区区棉花,且原也是想要借寒疾当庭羞辱她一番,以报皇陵下马威之仇。现在若是为了几斤棉花当庭拒绝,反倒显得他堂堂暄王小气了。
颜鸢眯眼笑起来:“那本宫就替八千边防军谢过暄王殿下了。”
楚惊御一怔:“什么八千边防军?”
颜鸢道:“本宫的父亲曾任三军统帅,如今西北的边防军曾是我爹爹的亲部,共有八千人,于本宫也算半个亲眷。如今西北已经天寒,战士们还衣衫单薄,若是能在大雪封山前把棉衣运进去就太好了。”
颜鸢的声音轻软,咬字却极其清楚,不急不缓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里。
楚惊御的脸色顿时泛了青。
当初太后亲选的丽楠作为他的封地,其中一大原因便是丽楠物产丰富,是块富庶之地,而每年远销全国的棉花更是一大税源。多籽面籽多棉少质高,产量精贵,颜鸢如今这一开口便是八千件棉袄,这是要掏空他小半个丽楠的棉花产出啊!
更何况……
更何况他的资金原本就有了天大的缺洞,本就是走投无路了才顶风入京,想着破釜沉舟博一场。
他哪里经得起这般折了夫人又赔兵的?
楚惊御艰涩道:“娘娘说笑了……”
颜鸢淡道:“暄王殿下若是舍不得,这一箱子也可以抬回去。”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绵软怯懦,只有淡淡的嘲讽,优哉游哉看着楚惊御。
满朝文武也在悄无声息地围观着。
他若是真抬回去箱子,史书上可就是一笔精彩的笑料了。
楚惊御骑虎难下,只能咬牙道:“造福边防军,本王自然是舍得的。”
他思来想去,干笑道:“不过娘娘有所不知,棉花易收,但制成棉衣却需要不少工序和人力,大雪封山在即,只怕今年只能赶制出两千件,其余要不等明年开春……”
先交上两千件,至于明年春天,倒时说是仓库大火也好,受潮腐烂也罢,要想找个推脱的理由总归是易如反掌的。
楚惊御暗暗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下台阶,却听见一个淡漠的声音悠悠响起:
“暄王不必烦恼。”
“帝都城的栾羽坊与全国的制衣坊交往颇密,可解燃眉,暄王只需把棉花备好,孤自会……”
楚凌沉居高临下,淡道:“着兵部差人去取。”
颜鸢:“……”
这便是成了正儿八经的军资了。
楚惊御的脸终于彻底黑了。
颜鸢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席上,余光偷偷看了楚凌沉一眼。
果然玩这些权术,还是狗皇帝阴。
一支军队中最善战的从来不是先锋,而是为将士们保障后勤物资的军需官,而兵部的军需官……大约是蛊王之王。
楚惊御的棉花是不想交也得交了。
她低着头,憋着笑。
忽然间宴场外响起了一阵喧哗。
紧接着太监拖长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晋国月容公主驾到――”
颜鸢心中一凛,抬起头来望向宴场入口。
终于到了么?
第133章 她更像宁白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宴场入口。
只见花团锦簇之中,一个身材婀娜窈窕的女子款款而来。
那女子生得貌美,青丝如墨,肤如凝脂,国色天姿的面容上,一双明眸更是顾盼生辉,果真称得上是国色天香。
文武百官窃窃私语,暗自赞叹。
却见那女子忽然身形一转,居然挪步到了侧边,她身后那人的身影此刻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那是身着利落戎装的女子。
她看起来身子矫健,步伐轻盈,头发只用一根发带简单束起,脸上看起来脂粉未施,清俊的五官就像是开了锋刃的小刀。
这才是晋国的那位月容公主?
席上所有人一怔。
那女子已经快步穿越人群,来到让主君席的前方,举起双手抱拳行礼:“晋国月容,拜见皇帝陛下,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娘娘。”
颜鸢看着她,只觉得这位公主有点说不出的熟稔,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恰逢那位公主抬起头来,目光与颜鸢交汇。
颜鸢胸中忽然涌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她本能地避开了月容公主的凝视,转过头去看楚凌沉。
却发现,楚凌沉居然也在盯着她发呆。
太后的笑声便在这时悠悠响起来:“公主总算是来了,快快落座。”
客座最前方还留着一张席案,月容公主也不扭捏,径直入了座,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月容来迟失礼,只因在路上遇到几个不自量力的刺客,耽搁了一些时候。”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不能改变这是一桩两国纷争的大事的事实。
太后惊道:“竟有刺客,公主可有伤到?”
月容公主笑道:“未曾伤到,太后不必记挂。”
言下之意就是不计较,掀过这一页。
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太后笑了起来:“月容公主真是女将之风,慷慨爽利,倒与哀家先前听闻的全然不同。”
月容眯眼笑起来:“太后娘娘谬赞,月容自小性子野,民间那些倾城国色温柔贤惠的传言,都是我那姨母担忧我嫁不出去,故意放出去的风声,她是妄图拐骗几个不知情的上当好娶了我。”
她这一番话说得明快俏皮。
席上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方才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
……
丝竹声又起,宴席继续。
颜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月容公主身边守卫。
那日在街上遇到车辇时她有九重护卫,而今日她的随从却只有一个随身的女史和四个守卫,这些守卫里头没有一个是那日辇车上见到的儒袍执剑装扮的。
……难道是在外延?
颜鸢抬起头四顾,视线掠过楚凌沉。
彼时楚凌沉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月容公主,他的眉头紧锁,专注的目光牢牢锁在她的脸上,仿佛这宴场上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颜鸢不由微微愣住。
忽然间耳畔响起阮竹的声音:“娘娘……”
颜鸢回过神来,扭头看阮竹。
阮竹已经俯身到她耳侧,压低着声音道:“你看那个公主……她的眉眼是不是与您有些相像?”
眉眼相像?
颜鸢抬起头重新去看月容公主,顿时心中一惊。
她总算是知道那股怪异的熟稔是怎么来的了,因为这位月容公主竟然长得和她有四五成的相像。
阮竹轻道:“是不是很像?”
长相并不是秘密,也并非只有阮竹一人发现相似。
太后的目光在颜鸢与月容公主之间游荡了几圈,笑出声来:“公主倒与皇后居然有几分相肖,倒真是难得的缘分。”
此话一出,人群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二人的脸上,下一刻席上响起一阵压低的啧啧称奇声。
月容公主道:“太后过奖了,月容自幼喜欢舞刀弄枪,哪里比得上皇后娘娘蕙质兰心,温婉动人。”
她的视线落到颜鸢身上,带着一丝不易为外人察觉的锋利。
颜鸢避开她的锋芒,轻软道:“公主谬赞。”
太后笑道:“也不尽然相同,公主的眉眼更为明艳些,鸢儿较之温婉,但相似之处诸多,倒真像是一对姐妹。”
月容公主含笑道:“听闻皇后的父亲文韬武略盖世不凡,可惜月容没有这等福分与皇后做姐妹,不然便可讨教一二了。”
她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一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