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仪有些恍惚,仿佛上次这般几近并肩地立着,已是上辈子的事,而非在一年多前的成亲礼上。
她记忆中,当时宾客们的笑脸都已然模糊,只知那时耳边唢呐震天响,至于怎么个调子,也是记不清了。
一边的侍婢双手呈上来几张薄薄的纸。程行秋远远见了,只觉得心下一跳,他抬眼对上程老爷的眼眸,见他颔首,这才接过那几张纸。
上书:
凡为夫妇之因,十旬修得一世共枕,本因二心归一意,若结缘不和,比是冤家――
程行秋一字一字地念着,虽是白纸黑字,再是清晰不过,却看得他眼睛发疼。
终是看不下去,攥得宣纸发皱,他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直直望进程老爷的眼中,“父亲,您这是何意?”
程老爷面色不变,沉声道,“秋儿,为父以为这般做法,你心里应是有数。为父不想多言什么,你只消将这和离书签了,届时在送一份去婺州阮府,此事便到此为止。至于各自嫁娶,再做打算。”
只是可怜了仪姐儿嫁入程家,还要颠来倒去地折腾。往后待她与睿儿成了,他便寻些其他地方来补偿她。
程行秋静默了会儿,“我已说通了长公主,她答应了可以叫泠泠做我的妾。”她本就是他的妻,叫他如何让与旁人,就算那人与自己有着嫡亲的血缘。
“那你可问过仪姐儿的意见了?”程老爷正言厉色,两手搭在扶手之上,出口之语,大有不容置疑之意。
他急切道,“泠泠自是――”
“可备了笔墨?”她淡声道。
一边的婢子连忙递上沾饱了墨的笔,阮玉仪接过,并未犹疑,便欲下笔。正落下一个阮字,手中的笔却被程行秋一把夺过,狠狠掷在了一边,仿佛在扔什么咬人的毒蛇般。
“父亲,关于解除婚约一事,您就不必劝我了,”他说着,拿过几张脆弱的薄纸,一下一下撕作细碎的纸片,似乎还嫌不够,又将一堆碎纸揉成一团,紧握在手心。
阮玉仪敛下眸,心中无波无澜。去找世子的决定果真是对的,看样子程行秋固执起来,连程老爷都是要妥协几分的。
“大公子,文书可再拟,撕了多少张都无济于事。况且事到如今,还要平白纠缠什么。”她轻声道,因着是垂首而说,入耳仿佛自天际传来,不似真切。
第52章 耳房
程老爷被这个长子闹得有些头疼,原还想着若是秋儿与仪姐儿能早些合离,他与长公主的亲事也能早些提上日程,如今只能再往后搁一搁了。
一时间,偏厅里的气氛颇有些沉寂,侍立一侧的几个下人无不敛容屏气,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了。
程行秋右手一扬,碎纸便纷纷扬扬地打着旋儿飘落,好似屋内无端飞雪,天公也叹着错缘一场。
阮玉仪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
“既如此,”程老爷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道,“便宽限你几日自行思虑,想想你的仕途,想想你那痴傻的弟弟,莫要闹到呈诉的地步才好。”
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也并不希望才失而复得的长子,由此记恨上自己,程老爷叫两人落了座,又叫人端上点心茶水来。
他鲜少与小辈们这般坐在一块儿只谈家中闲事,不言其他,因此只大致问了几句,便没了话说。程行秋心中不快,自是不开口的,唯有一边的阮玉仪,问一句答一句地应着。
话过几轮,程行秋忽地起身,大步出了偏厅,程老爷张嘴想喊,他却是不消多时,便不见了身影。没了程行秋,翁媳两人自是需要避讳着些,也就不便多呆了。
阮玉仪淡施一礼,告了辞。她缓步迈出了门槛,守门的小厮见是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正是日头高挂之时,为避着些阳光,两个挨着檐下走着。木灵紧跟在她的一侧,撇嘴道,“这大公子如此行径,难道想立个平妻不成?大芜向来没有这个先例,他竟是有意做第一人。”
阮玉仪捏了下她手上的软肉,压着声音道,“小声些,此处还是正房,莫叫人听了去。”
就是芜国律法允许,昭容也是容不下她的。何况什么平妻、贵妾,本也就是男子为了掩饰自己宠妾灭妻的行径,生造出来的借口罢了。
闻言,木灵一惊,四下看去,见并没有什么人,才算是松下一口气。她转而道,“小姐,这里离西厢还有一段距离,您不若先回院儿里歇着,只奴婢去寻木香姐姐便是。”
她思忖了片刻,还是放不下心,“我与你一道去罢。若是真碰见长公主,也好照应一二。”
于是两人自是一同向西厢去了。正房前的空地宽阔,风尤为大些,抚弄得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凝神去听,似乎还能听见期间夹杂着重物撞击的闷响。
她蹙眉顿住,转脸问木灵,“你可有听见什么异响?”说话间,那动静似乎更猛烈了,一下,一下,像一只困兽,不要命地欲撞开繁复的铁笼。
木灵自是也注意到了,两人循声而去,眼前是一间废弃已久的耳房。边角上的木料,已在一日日的风吹雨打中损坏,因着鲜有人进去,这会儿站在其旁,风一拂过,甚至有着隐隐霉味。
这西侧的耳房却并非是闲置才弃之不用的。她曾听程行秋提起过,细细算来,他其实还算不上家中长子。
程家第一个孩子是由梅姨娘诞下的,当时真是分外讨程老爷欢喜,他一日没见着这个儿子,便觉着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但惜二十多年前,稚子贪玩,在耳房中的几案上爬上爬下,不甚跌落,硬物磕到后脑,再没醒过来。下人们废了好一番功夫,都没找到他的尸身。那时正值盛夏,还是有过路的婢子闻到异味,这才发现了他。
按理说耳房的位置不算偏僻,阖府上下一齐寻,却偏生都忽略了此处,若说背后无人作梗,程老爷是绝对不信的,因着此事,他面上不显,心里一直恨程朱氏狠心,便对她更是冷淡了下来。
虽则程老爷颇为痛心,可到底只是个夭折的庶子,惯例上,为讨个吉利,是连族谱都上不得的。那之后,程老爷才转而对程行秋多有关注。
因着这间耳房曾有过这样一段,才一直搁置着,不被使用。
阮玉仪犹疑了下,伸手触碰门扉。不想还不等她用上多少劲儿,门就被推开了,虚挂在上边的锁头应声而落。
铁锁重重砸向地面,里边的动静也歇了下来。
木灵摁住阮玉仪的小臂,往她身前挡了挡,道,“小姐,让奴婢来罢。”
外头的光落入昏暗的屋内,映照于地面的光影,似折扇般展开。四下里环顾,蓦地发现角落弃置的罗汉床边,跪坐着一个人影,她的簪发散乱,辨不清模样。
“木香姐姐!”木灵一惊,哪里按捺得住她咋呼的性子,口中大声唤着,便小跑了过去。
阮玉仪落后她一步,也是心头发紧,忙上前去。
替她解了腕处,脚踝的粗绳,去了口中塞得两颊都变了形的帕子,木香润了下干裂的唇,这得以才开口,她喑哑着唤,“小姐。”
昭容竟是将人关在了此处,断饮断食。若是她没经过这边,或是关的时候久了,木香连求救的气力都失去了,又有谁会注意到这间废弃的耳房。
单单只是思及木香有可能也会与那程家稚子一般,折在此处,她便觉得周遭都沉闷了几分,几乎叫她喘不上气来。
阮玉仪委实听得心疼,“好了,没事了,我和木灵都在此处呢。我们都晓得发生了何事,你也莫要说话了,省几分力气。”
她抚上木香的额角,动作轻柔,本是带着安抚的意味的,不想沾上一手濡湿,原以为许是薄汗,可待她收回手,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瞧,却发现手心沾了一片深色。
她的指尖捻上那抹深色,忽地鼻尖一涩,上前拥住了木香,收紧了双臂,声音哽咽,“抱歉,长公主分明是冲我来的。如今你却――”
似是有什么梗在了她的喉头,令她再说不下去。
木香听话地没开口,而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寻常她魇着时,哄她一般。
阮玉仪轻吸了下鼻子,道,“等一切都安定下来,我便为你寻个好人家,就无需跟着我一道受这苦了。”
听了这话,木香哪里肯,拼命摇着头。
第53章 烫粥
主仆两人哭作一团,木灵到底是年纪小些,被她们勾得也哭了起来,俯身也拥了上去,“小姐,我也不要嫁人――”
她哭得极动感情,生怕被阮玉仪弃了去似的。
阮玉仪有些无奈,反而被她一搅和,心绪平复了些。她拿自己的脑袋碰了下木灵的额角,温声道,“好了好了,随你便是。”
她其实知道,木灵怕是见到过她嫁人的处境,便以为成亲是件苦差事。倒也不能如此以偏概全,世间两相偕老的也是不少,而她落此境地,不过是识人不清。
眼下饶是木香,也被她逗乐了,唇角微微弯起,身上的不适也消泯几分。
此处毕竟不是呆人的好地方,几人便打算回了院子再言其他。
木香忽地要站起来,一直跪坐着不觉得,这会儿却感知到小腿发麻得紧,加之身上也失了气力,便由木灵扶着,缓步回了东厢。
在几人离去后,一直藏于耳房侧边的程行秋踱了出来,目光遥遥地落在那个窈窕的身影上。他负手而立,手心攥着的,是一枚不知用于何处的钥匙。
东厢房。
木香被安置着歇下,阮玉仪本想请来府医给木香瞧瞧。可遣去请人的婢子却孤身去而复返,说是长公主身子不适,将府医唤去请脉了。
昭容有着身子,又有谁敢怠慢,这么一来,府医自是顾不上东厢这边了。
她总是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的,可昭容今日之举,着实是未曾给她们的关系留下缓和的余地。眼下昭容却又刚好要了府医去,叫她不得不多心。
阮玉仪这会儿委实是希望,他一个能掰成两半使的。
木香上了床榻后,便沉沉昏睡过去了,连阮玉仪过来也不知道。
院中供几个婢子使的是大通铺,这会儿旁的人都各忙各的去了,也便让木香横着睡下,一来方便照顾,二来也叫她睡得舒坦些。
“木灵,去备些吃的来罢。她怕是自昨晚起便未曾用过吃食,可别饿伤了身子。”
寻常百姓家只是一日两餐,可木香跟着阮玉仪,素来是三顿的,现下还有一个多时辰便是晚膳了,可不肚饥得慌了么。
木灵应下,正待出门,一边的青黛却上前道,“少夫人,不若奴婢去准备罢,木香姑娘肚里空久了,是不好直接吃那些实的下去的。正好奴婢会熬粥。”
阮玉仪转脸,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个青黛,不过细细一想也是,院子里活计的安排一向是木香在管,眼下她人刚找回来,青黛可不就是闲着的么。
见她言辞恳切,又一副心里有底的模样,便道,“那你便去罢。”
青黛应声一礼,而后出了屋子。
阮玉仪则侧坐于榻上,出神地凝视着木香的睡颜。她向来是个沉稳能干的,打阮家没落后,她便再也没见到木香掉眼泪了。
那会儿抄家时,眼见着一件件熟悉的物件被搬离,遣散了府中不少人,饶是阿娘都经不住泪眼朦胧。木香当时年纪不大,却一心放在安慰她上,不曾落泪。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不消多时青黛也该是回来了,木灵上前推了推木香,见人缓缓挣了眼,便让她倚在墙边,团了半床被褥垫在她的身后。
阮玉仪柔声道,“稍微清醒下,待会儿用些粥下去垫垫肚子。”
木香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半晌才眸光清明了些,一摸额角,发现已是有人为她上了药。回过神,她反应过来方才与她说话的是阮玉仪,于是支起身子便要下来。
“小姐,你怎地在此处?”
她伸手,轻轻将她摁回去,“明儿你也歇着罢,待身子好了再来做事不迟。”
正说着话,余光里呈上来一碗热粥,米粒软烂,不稠不稀,隐隐还能瞧见腾腾热气,里边还掺了些小米,淡黄色缀在里边,光是看着便能让人食指大动。
阮玉仪心下一动,忽地想亲手为木香递一次。青黛并未用承盘,因着她是双手捧着的,阮玉仪也并未多想,伸手便要接过。
不料碗壁滚烫,她的手上传来刺痛,一个拿不稳,碗便摔在了地上。瓷碗应声而裂,精粮熬的粥倾倒了满地。
她一惊,蜷着发红的指尖,往后退了退。幸而她的裙摆曳地,挡住了飞溅的粥汤,不然怕是连其他地方也要溅上去的。
见状,身边两个婢子也俱是惊呼,“小姐!”木香微微探出头来,见地上一片狼藉,而身边的阮玉仪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她蹙眉道,“木灵,愣着做什么,还不带小姐去换身衣裳。”
木灵连忙应下。
青黛是扑通一声便跪下了,一张小脸煞白,口中不断道,“少夫人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一脸怕阮玉仪生吞了她的模样。
她交叠置于地面的双手,却是在小心摩挲着,若这时有人要她摊开手掌一看,定也是被烫得一片通红。
木香盯着她看了须臾,只觉得她眼熟,却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原并非小姐院儿里的人,便问,“你可是新来的?”
青黛应声,将被阮玉仪留下的原委略述了一番。
木香听罢,心下微微叹了口气,她的这个小姐呀,什么都是极好的,就是太心善了些。且不说院子里头并不缺人手,世间正经受苦难的人不知凡几,收了她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根本无济于事。
何况小姐如今眼前都还摆着困境,应是自顾不暇的时候。
“青黛,”阮玉仪淡声道,“起来罢,跪着了顶什么事,还不赶紧去膳房再端一碗来,然后回来清理了。记得用个承盘,放凉些先。”
青黛神色一松,从地上起身,用了好一会拂净裙摆上的尘土,方才福了福身,又去了膳房。
木灵扯扯阮玉仪的衣袖,道,“小姐,我们先去换身衣裳罢。”
她望了没走太远的青黛一眼,才敛眸,淡淡嗯了一声。并未把这一场小闹剧放在心上,只当是青黛初来乍到,手脚生疏所致。
可她却忘了,青黛说过自己曾在别处侍候过旁的主子,有怎至于这些小事都处理不好。况且,她觉着烫的东西,青黛的手也不是石头制的,上边生了再多茧子,又怎会没有察觉。
之后,阮玉仪由木灵侍候着沐浴更衣,折腾下来已是晚膳时候。
待用完膳,她又去看过一眼木香。见木香精气神好了不少,探了额头也不曾发热,便知道她已是无大碍了。
第54章 帮衬
正是阳光熹微,偌大的皇城覆上一层清浅的亮色,檐上脊兽显出了光影,更是神气活现,恍若真侍立在那上边一般。
殿内,乌泱泱立了满厅的大臣,个个垂首敛目,默然不语,生怕下一个少帝就点了他们的名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