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方才与阮玉仪的那一眼一搅,姜祺面上虽笑着,却有些心不在焉,随意扯了几句,便要告辞。
瞥见姜祺走远了,她这才起身,行至姜怀央身侧,轻声道,“殿下,我有些累了,我们回罢。”她现下还是抑制不住的心慌,不愿在遇见什么事,早没了继续闲逛的心思。
他侧眼看她,见她眉眼间确是染上倦色,便低声应了。
他们俩闲游,温雉只觉得自己这做奴才的,才是最为难的。一方面知阮姑娘能叫主子心思轻些,缓解了那头痛病,可昨儿才与李大人定了这会儿见面,总不好叫人干等着。
见主子不提,温雉生怕他这是忘了,但若是提醒了,便有催促之嫌,难说是否会惹得主子不快。
姜怀央与寻常一样,将阮玉仪送至程府东角门,注视着她进去,合了门,才收回眸光,淡声吩咐,“回宫罢。至养心殿。”
闻言,温雉松下一口气,原来主子还记得,倒是免得他出言提醒了,只是苦了李大人等了大半个时辰。
她方进了府内不久,未行几步,便见一个婢子拥着府医,行色匆匆过去。
她眼中泛起疑色。也不知是哪个院儿的主子出了事,使得府医这般着急样。她只瞥了一眼,步子不停,见人走出了自己视线,便往自己院子去了。
“表小姐。”一婢子迎上来,神色也是与那府医如出一辙的焦急。
她怕是早侯在此处了,只是见她不在,才等在外头。阮玉仪也意识到府中怕是出了什么事,心下一沉,“可是出了何事?”
那婢子见了礼,垂眸道,“奴婢是梅姨娘院儿里的。”
她顿了下,像是鼓足了气,才敢将这个噩耗重复一遍,“梅姨娘她……见红了。”女子见红一般有两种情况,不是足月了,就是小产先兆。
梅姨娘这还不足三月,连胎都没安稳,是何情况,自是不必说。
阮玉仪仿佛脑中一声轰鸣,只觉得这消息来得突然。她分明记得上回见梅姨娘,她还是好好的,顶天了就是由于害喜,脸色苍白了些。
她连缓了口几气,似乎才将自己的声音找回,“烦请你引我去看看。”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可梅姨娘待她好,她是晓得的,这个时候,自然希望能在她身边。
那婢子就是过来唤表小姐的,于是忙应了,边走边道,“夫人老爷都在梅姨娘处了,正等您去呢。”
她也曾见过身边的人出事,可阿爹没的那会儿她毕竟不曾亲眼见着,且年岁尚轻。饶是哭,也有一半是因着身边的人在恸哭,被感染了去。
再至那院子,她竟觉得那院子有些萧条,心下生了莫名的惧意。
可步子却不见停,随那引路的婢子推开半掩的门,进了院子。有丫鬟从她身边经过,端着一盆血水,里头浸的也一条殷红的巾帕。
她直看得心口一跳。
屋子门口,程老爷面沉如墨,负手而立,一双眼紧紧盯着那闭合的门扉。
程朱氏满脸是泪,膝行几步,扯住程老爷的衣角,哀声道,“老爷,我真的不曾害她,不是我做的……”
她哽咽了下,声音却平复了些,“是,我是不喜她,从前也对她争过。可我才是您的正妻,您却是我如无物,叫我怎生不恨。可这次,我真的不曾对她腹中胎儿起心思……”
泪水冲开脂粉,被她脸上的皱纹卡住,待汇多了,攒作一大颗,便倏忽落下。
梅姨娘这一胎,来之不易,故备受期待。可以说是,若程老爷不再抬新妾,这孩子将会是程府中的幺子。
可如今梅姨娘一出事,将程老爷原本的希冀尽数打破了,他怎能不动怒。
程老爷拂开程朱氏,阴沉着脸色,并不言语。
方才府医道,姨娘食用了寒性的吃食,加之姨娘年岁已长,不如那些小娘子身子好,这一胎本就不稳,如此一来,自是容易出事。
可往梅姨娘院中去了吃食,都是注意过的,怎会送去如此性寒之物?
府中与梅姨娘最不对付的,便是程朱氏,除此之外,他着实是想不到旁的人了。
程朱氏手中一空,在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摇头,仿佛这般就能将他的怀疑摇走似的。
虽程朱氏待她苛刻,且处处算计,再怎么说也是相与了这么久的长辈,阮玉仪到底是于心不忍,上前去扶,柔声道,“姨母,您先起来,地上凉。”
李妈妈也瞧得难受,一道上去扶。程朱氏原也跪得痛了,便顺势起身,接过李妈妈递过来的帕子拭泪。
阮玉仪犹疑了下,对程老爷缓声道,“姨爹,此事尚无定论,还应细查才是。”
程老爷并不移开目光,只沉沉应了声。
后边一鬟婢端来了一碗汤药,许是走得急,有不少都洒在扣着碗的手上,“老爷,安胎药好了。”
程老爷神色一震,这才有了反应,回头道,“与我说有何用,还不快拿进去!”
那婢子被吼得一颤,忙起身欲进去。
门忽地被打开,里边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出来,一道传出来的,还有梅姨娘似有似无的痛呼。
第91章 驱逐
府医由人引着出来后,才将双目上遮挡视线之用的布条取下,眨了两眨眼,适应了光线。方沉声道,“不必了,去煎去子汤来罢。”
程老爷哪肯,急道,“我看谁敢!”
他不信那孩子就如此去了,昨夜里他们明明还谈论着要给孩子取何名,怎会如此轻易地说没就没。
府医叹口气,脸上尽是无奈。他声音平和,“老爷,梅姨娘在里边已是腹痛难忍,急需一碗汤药将那孩子取出来。若是一直留着,怕是姨娘的性命都会危及到。”
程老爷死死瞪着他,面目阴沉得厉害,仿佛他说的是什么大逆无道之语。
府医垂了头,劝道,“老爷您想想梅姨娘。孩子往后还会有的,生者更为重要啊。”
只不过若程家真有下一个孩子,却不会是出自梅姨娘了。
梅姨娘此次小产伤了身,往后怕是难以再有身子,便是之后的调理,都得费上好些时日。
程老爷眸中的怒色消去,神色暗淡下来,终是松了口,“去罢去罢,莫要耽搁。”
眼下她丸药是喂不下去了,只能是再去熬汤药,幸而那婢子还算机灵,去子汤也备着,只消去取来就是,也不会耽搁了时候。
一时间,梅姨娘的院子里乱作了一团,换水的换水,端药的端药。那血水是一盆盆倒,里边的痛呼却是渐息。
阮玉仪在一边安静地立着,看得心惊,手绞着衣裙,将其揉皱了也未察觉。
这就是后宅女子的归宿。
朱颜逝去,身子衰败,这漫长的日子好似没有尽头,生生将什么都磋磨了去,剩下一副空落落的皮囊。也许梅姨娘少时也梦过一段好姻缘,可终究是命运弄人。
一步错步步错,她早不该念着那点旧情,同意了给程老爷作妾。若是那时留在乡间,眼下的景况又会大不相同。
不过,程老爷好歹还是对她有意的,往后的日子,该是不会太难过。
阮玉仪自那回来后,便一直心神不宁的模样。
木香给她斟了花茶来,轻声道,“听闻梅姨娘的情况还算好,小姐莫要太担心了。”
她轻飘飘地嗯了声。
木香知道她在想什么,抿了抿唇,犹疑片刻,开口,“小姐是小姐,梅姨娘是梅姨娘,各人运命自是不同,您不会重蹈了梅姨娘的覆辙的。
“世子虽有风流之名,可对您还是上心的。这近半个月来,也没叫您见着其他妾室不是?”
她垂着眸,光线落在她的脸上,将眼睫的影子拉得纤长,恍若一直休憩的蝶。
“奴婢说句放肆的,”木香继续道,“就算是世子往后轻了您,我们自有那独门独户的院子,左右不过见到世子的时候少些罢了。却是无需与旁的妾室争斗不休的。”
阮玉仪缓缓抬眼。
她的思绪这才转过弯来,稍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带着些自嘲。确是她多想了,世子不过是对她好些,她便开始得寸进尺,思虑起以后。
她顶天了算个外室,哪里与他又太多以后。
要揣着这般心思,往后若是见了其他妾室,她还不得哭瞎了眼睛。
“幸而是世子并非天子,不然要是被冷落了,哪还有你口中那般舒坦日子。”她如此想着,心下松快了些。
木香见小姐笑了,自是也随口附和,“那还不叫人挤兑死。”失了宠的妃子,若是连点权势也无,是连宫婢都不如的。
至翌日晨间,便有梅姨娘的人来寻阮玉仪,道是梅姨娘想见她。
她唤木香取来之前放着的人参等补养物,稍加梳洗打扮,便去了梅姨娘院儿里。
许是程老爷吩咐过不许有人来打搅梅姨娘,院落里已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一个扫洒的丫鬟,见来人是她,便停了动作,福了福身。
阮玉仪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走得近些,便听得屋内隐约有琴音传来,却不似上回所闻那般凄厉,反而是有柔和静谧之感,若要说的话――
倒像是哄孩童入睡的调子。
那婢子正待进去通报,她伸手拦了,摇了摇头。那婢子便垂首退了下去。
轻缓地推开门扉,却见梅姨娘已是换了身干净的素色衣裳,正坐于琴前,看似随意地拨弄着琴弦,实则每个音都能连缀成曲调。
似是知道来了人,梅姨娘收了手,曲调顿息。
阮玉仪尚未生育过,昨儿也没被允许进那房间。不过一日未见,梅姨娘却像是消瘦了不少,她轻柔地道:
“表姑娘,坐罢。”
她微微颔首,便在一边的矮凳上坐了,“姨娘身子如何?”
梅姨娘垂首抚过那琴弦,却不拨弄。“他们说我的孩子是由于食用了性寒的吃食。可我知道,这大抵还是得怪我自己身子不好。”她答非所问。
阮玉仪心下一酸,正待出言安慰,却听梅姨娘继续道,“其实我早有感觉,心下不安,才求到表小姐您那儿去,倒麻烦您还为我求了个玉佩来了。”
“此事真与姨母有关吗?”
“不知,”梅姨娘淡然一笑,“已是不要紧了。老爷为我在长余安排了住处,要我在那边好生休养身子。明儿我便该动身了,我眼下不便走动,只好将表小姐您请来,当是作别了。”
因着府中还有一长公主有着身子,他恐梅姨娘小产不吉利,冲撞了昭容贵体,于是借修养的借口,将梅姨娘安置到别处。
至于何时回来,也许不过昭容一句话的事,也许是遥遥无期。
他重利的秉性,还真是从来不曾变过。
宁愿将爱妾遣出府去,也不肯得罪长公主半点。虽也不能说他对梅姨娘不在乎,可在他眼里,这份爱在利益面前就只有人让步的份儿。
这点,程行秋倒是与他十成十地相似。
闻言,阮玉仪不禁蹙眉,眸中含着担忧,“为何如此突然,那边东西的可都安置好了?”若屋子中所需都没安置好,谈何修养。
梅姨娘摇头,语气淡淡,“事出突然,才着人先过去。长余虽近,却也要一日的路程呢,这会儿怕是还在半路上。”
见梅姨娘一副释然模样,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扯开了这伤心事,与姨娘随意闲谈起旁的来。
第92章 无心
因着顾虑到梅姨娘的身子,路途又颠簸,便早上打点行装细软等物,待用了午膳,再动身赶路。
如此,她只需睡上一觉,再醒来时,便将至长余了。
阮玉仪打听的时间,去正门处相送。
姨娘在程府过活了大半辈子,可行装只拾掇出来两口箱子,再添上一把琴,算上仆妇侍婢,也就两个马车就装下了。
程朱氏与她不对付了这许多年,她眼中的碍眼之人终是要离开了,依她的性子,该是出来冷嘲热讽上几句,才算舒坦的,可却也不见身影。
梅姨娘将阮玉仪拉到一边说小话。
她取出那原用于保佑胎儿的玉佩,塞入阮玉仪手心,道,“此番多亏此物护着,我才没出大事。如今也用不着了,我与表小姐合缘,便将之还与您,权当做个念想。”
她蹙眉摇头,要将玉佩推还与她,“这些素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若它真的有用,怎不将姨娘护到底?”
她委实是愧对了姨娘之谢意。
若真是这玉佩存着气运,才不见灵,那便盼着它能在姨娘行路过程中起点作用,护她平安至长余才好。
梅姨娘原是想全了两人一番情谊,这才执意要给她。见她不肯受,只好换了说辞。
“我此行不便将莹姐儿带走,一时半会儿怕也回不来。表小姐便替暂存着,往后待莹姐儿出嫁时,一并放入嫁妆中。”
阮玉仪见她如此说,便不再推拒了。
这时,有一婢子上前来道,姨娘可说好了话,那边老爷正等着。
梅姨娘漫不经心地摆手,将人遣走,随口应道,“就快了。”
“姨娘此去,可有何打算?”她不信以程老爷对她的在意,会真将她抛却在一边不管不顾,想来应是另有安排。
梅姨娘面上笑意淡然,“反正在何处都是闲散日子,无甚作为。老爷已是与我保证,最少每月都会来我那边一两次,待我身子养好了,便将我接回来。
“眼下要忧心的却是住处了。长余那边常年空置,难保看守的下人不会私自将房舍租赁出去。若过去的鬟婢打点不好,便只有待我过去再做打算了。”
阮玉仪是个旁人对她一分好,也能记上许久的性子。
她确也与梅姨娘投机,温声道,“姨娘路上要万事小心才是。到了那边,若有何不便,记得往来书信。”
话过几轮,梅姨娘才欠身作辞,又与程老爷说了几句。
多是程老爷在张口,她只是颔首,都先应着。
待一切都整顿妥当,两辆马车便缓缓驶出程府,并未引起出程府中人外的旁人注意,空余门前寂静,竟像是不曾存在过一般。
临行时,还见莹姐儿用帕子抹眼泪,细细地哭着,胸口起伏,仿佛将要喘不上气来一般。
侍立在侧的婢子忙为她顺着气,生怕这位病弱小姐有个什么好歹来。
梅姨娘掀开窗牖的帘帐一角,遥遥往阮玉仪这边望,因离得远了,辨不清神色,想来正是弯着唇角的。
她心下轻叹,这一别,怕是再难见到。
聚在程府正门处的人都散得差不多,各回各院儿了,她方才提脚往回走。
外头又是淅淅沥沥落起了雨,阮玉仪放下手中打了一半的络子,望向窗外。
晨间便见这天灰蒙蒙的,不像是会晴好的模样,这才过了两个时辰,果然下起了雨来。雨天难行路,也不知梅姨娘那边如何了。
木灵端了茶点进来,与她说起梅姨娘小产之事。
方才昭容忽地腹痛,传了府医去看诊,结果便发现长公主也是用了寒凉之物,所幸她已足三月,这胎安得比梅姨娘稳当,加之用得少,并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