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听得耳边木香的声音,她这才回了神。
木香将一信封放在几案上,“这是木灵方才于墙角下发现的,这里边鼓鼓囊囊的,倒像是装了簪钗之类。”
也亏得信封的纸张牢靠,这才不至于被里边的东西撑坏了。阮玉仪眸中泛起疑色,这总不会是姜祺送来的,他早已与自己说好,要将之前那书信也烧了的。
但她心里还是隐隐期待着什么。
事到如今,无论是谁,只盼着有人向她伸出一手,叫她不会堕入这泥淖中才好。
她取出里边的物件,脸色却倏忽白下来。
她认得,里边放着的,是她的簪子。
是离开圣河寺,为了再有借口回去,故意留给他的那支。金簪一如之前模样,金丝缠就的桃花栩栩如生,花瓣之上晃出点点亮光,却看得她心惊。
再展开里边的信笺,不过寥寥几眼,她面上的血色便一点点退尽。强忍着不安,也细细将书信读至末尾。
“木香,替我拿去烧了罢,烧得干净些。”她将信笺揉皱,递给木香。
她不解,见小姐面色不好,便试探着道,“里边可是写了什么不好的?”阮玉仪却不言语,她便不再多问,借烛台的火点了信笺。
阮玉仪只觉得胸腔中,有一物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几乎要冲破她的身体似的。
书信上,他威胁道,若是她再躲,下次送来的便不再是簪子,而是她的肚兜了,届时会将之送至程府正房,叫旁人都好好瞧一瞧。他令她好生忖度。
她这才有了印象,上次走得匆忙,衣裙也是胡乱一套,再加上心神全放在身子的不适感上了,落了那物也是极有可能的。
只是她没想到,连情动之时呢喃,都被他以那般苍劲有力的字迹书写在了信笺上。这比几句威胁更叫她感到难堪。
她似乎都能想到他幽深的眸子,唇角噙笑望着她,一字一句吐出这些话来,像是对一切都掌握于手中。而她,不过是一只可怜的幼兽,再如何逃避,都其实是他稍稍松了手心,留给她喘息的机会。
可如今情势,她又能上何处去呢。
转念一想,被禁足了也好,门外落了锁,也有小厮看着,至少他应是不会为了寻她,擅入程府来。
之后几日,她只乘着闲暇,与木香几个对弈针黹,心下倒松快了不少,也不成日蹙着眉了。且怕他寻来的担忧,也并未成真。
她便可以安慰自己,且走一步看一步,顶天了不过从程府逃出去,乘只小舟,回她的婺州去。
一边的木香收去沾着唾绒的帕子,笑着附和几句。但她心下清楚,京城与婺州一南一北,哪里是那么容易回得的,怕是半路就会被程府之人找了回去。
“小姐,不若寻时机给阮家去封信罢,想来夫人不会不管。”木香建议道。
她的手顿了下,忽地想起什么,随意将针别在绸布上,抬眼看向木香,问出了心中疑惑:
“说来也怪,这么些时日,早够那有关和离的书信来回两趟不止了,怎的婺州那边还不见消息?”
即使是阿爹去了,阿娘也是极疼爱她的,不然当时便不会想方设法将她送来京中,意欲为她某个好夫家了。
知晓这么大的事,阮家那边应是不会无动于衷才是,可那说是去了婺州的书信,却像是石沉大海般,毫无回音。
来回几句,她放下针线,唤木香侍候了笔墨,想给阮家再去信一封。
她垂眸,目光落在宣纸上,认真的模样显得她更为娴雅,气韵出尘,仿佛眼下的纷扰与她并无干系。可有些事,却并非她想通了,就不会到来的。
转眼便至那良辰吉日。这个日子是程朱氏捐了好一笔香火钱,才请来大师,反复测算挑选出的,足见其重视。
连她这方冷清的院里,也能听闻外头的唢呐声响,咿咿呀呀,直闹入她心里去,使得她没由来地心慌。
虽然她不被允许出去,可单是送来的晚膳,也足以窥得今日程府的热闹了。
不过她不晓得的是,因着这场亲事并无新帝的赐婚圣旨,全然是长公主昭容的擅作主张,便并未敢摆出太大的阵仗。
只随意弄出些声势,全了仪式,求个名正言顺罢了。
正厅中,不见昭容母族之人,连程家的宗亲,也堪堪坐了几席,算不得宾客如云。不过来的孩童却是多,叽叽喳喳地凑在一处玩闹,倒也不会显得冷清了去。
程府上下,皆是张灯结彩,往来走动的小厮侍婢,面上也是一派喜气。
如今,攀了皇亲,就算长公主本人不允许摆太大阵仗,可程家的人却是可着劲儿,也要将锣鼓敲得最响,明里暗里知会旁人这份荣光。
这份牺牲了一个表小姐的姻缘,窃来的荣光。
有宾客笑道,程家这是要青云直上了。引来一片附和。
第98章 圣驾
一切繁文缛节虽不好烦扰到太后那边,六礼难全,却也挑了极好的时辰。
日头将落未落时,那顶装着新妇的花轿伴着乐声进了程府,有别家孩童好奇地随到了门口,欲再跟进去。大喜之日,鬟婢也不好直接赶人,便给孩子们一人塞了一把花生饴糖打发了去。
花轿落下,新妇被拥进了喜堂,可后边的队伍却远远不算完。程府的小厮两人一口,接连不断地将嫁资抬了进来,摆在了穿堂显眼处。一口箱子放下还有下一口,仿佛不会穷尽。
可见长公主府是何等泼天的富贵,那大红的箱子几乎占了一半地方,使得过路者无不啧啧赞叹。
这还是在太后不敢声张,便未帮着添置物件的情况下。
程家不知哪支的小娘子,个头方才长到大人腰间,探进花轿将昭容牵了出来。因昭容有着身子,一些不便宜的流程自是减免了。
婢子携了昭容的手,将人引进喜堂右侧。
堂内烛光明亮晃眼,透过喜帕,她能见着影影绰绰的人影,她不禁抚上腹部,脸上漾出笑意。
她盼了这一天盼了何其久,只有她自己知晓。
有人给她递来几支香,她接了,随着赞礼者的赞唱,上香叩首。她微微侧眼一瞥,左侧立着一人影,与她做着相同的动作。
她频频注意着他,这才得以安下心。
他曾有家室又如何,自幼时起,身边的人都对她百依百顺,她看上的,便没有得不到手的。至于阮玉仪,昭容怠于顾得她如会何,她只消安分些,不要搅扰自己便是。
她忽地忆起若空的谶语,笑意更深了一些,她就知道这些人都是胡言乱语,她与行秋,这不好生走到了一步么。
她与她腹中孩儿也会平安顺遂。
那赞礼者吊高了嗓音,又唱,“升!拜!”原是应反复唱三遍,可不知怎的,那声音却戛然而止。
侍立在外头的婢子神色慌张,碎步进来,向程老爷通报了什么。程老爷眸中泛起惊异之色,竟是也不顾喜堂内的情状了,忙携程朱氏离开。
见程家长辈离去,这礼也不得不暂时停下,堂内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还有什么回比迎娶一国公主更要紧的事。
一时间满室皆静。
程行秋极力压下愠色,可心中到底不快,便侧首问一边的下人。那下人哪里知道,只得摇了摇头,惹得他更是不满。
可转念一想,连那般重视昭容的程朱氏也被一句话就叫了出去,想来应是怠慢不得的事。他并不发怒,劝慰了自己,紧盯着门口。
他所站立之处只能瞧见一株树木,再看不见其他情形。
昭容盖着喜帕,视物尽是红色,虽是不明所以,却也并未取下,只恐坏了礼制或是今后的气运。
忽地,她见眼前的人影都规避开来,算上主子下人,皆在程老爷的示意下,乌泱泱跪了一地,无不敛声屏气,恭肃严整。
周遭忽地一片静默,不闻方才热闹,她只觉自己像是被扔入了另一方境地,心下焦灼不安。再侧首,却见行秋也正跪着,犹疑片刻,终是忍不住一把将喜帕扯下。
她倒要看看,事出何因,能将她晾在一边。
这一眼,却叫她浑身怔住。
门口处立着一身长玉立的男子,着玄衣,墨发高束。他眸中寒凉,隐有恍若深秋的肃杀之气,只是淡淡一眼,也能叫人心生战栗之感,就算对方只着便服,也知此人久居上位。
昭容不由上前几步,脱口道,“皇兄!”她面上一喜,只当他是来为自己撑场子的。
虽之前请旨被拒,可他能亲临此处,比单是一纸敕旨难得得多。何况敕旨并非必须,他的前来也是同等效力。只要他能点头,玉碟之上才能载入程行秋的名讳。
姜怀央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却并不回应。
他悠然道,“程御史,今日程家大喜,怎的也不知会朕一声?”昭容我行我素惯了,能想出这一出来,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程御史能在京中立足,也算个精明人物,在此事上脑子却也不清明了,随着长公主胡闹。
自古以来,公主虽于皇宫锦衣玉食,可她们的婚事,从来不仅仅意味着一个心上人而已。就他们欺瞒天子一层,也有充足的理由治他们的罪了。
程老爷面色一僵,调整了姿势将身子下伏,语气惶恐,“臣不知陛下会来。”
温雉接到主子递来的一眼,便上前扶了他一把,笑眯眯地道,“御史大人莫怕,陛下也不过是来瞧一瞧公主罢了。”
他感受到程老爷的臂有些压手,显然是不敢随意起身,便低声又道,“御史大人若是喜欢咱家一直这般扶着,倒也不是不行。”
他压低嗓音,一字一句落入程老爷耳中,好似毒蛇吐信,叫他浑身泛着寒意。程老爷听出话里深意,忽地一颤,忙直起了身,只是仍是跪着。
温雉满意地一笑,这才松了虚扶的手,退至一边。
见程老爷惶恐至此,昭容辩解道,“这都是本宫的主意,怨不得程家之人,本宫要做的,他们哪里敢拦。”
她凤冠霞帔,黛眉艳唇,真有了个新嫁娘的模样。这礼还没成,就先回护上了。
姜怀央掀起眼皮,“他们自然不敢拦,因为你是一国公主,他们敬你畏你,全看在天家的颜面上,没了你的母族,你以为的说的话还顶什么用?”
他竟是将这层缘由直接摆在了明面上,可也的确如此,昭容一句也辩驳不出,只讷讷道,“皇兄这是何意?”
历朝公主都躲不过和亲的宿命,即便是最受宠爱的公主,也顶天是不将其嫁出大芜去。而是当场封一个婢子为公主,替她去异域和亲。
一面安抚了异族,一面也保下了公主,这是对公主最宽容的做法。
可太后一个妇人,能念着私情纵容昭容自择夫婿,身为新帝的姜怀央却不行,他首先要为大芜考虑,平定朝野,安抚蠢蠢欲动的异族,才是他该思虑的。
何况还有阮家小娘子那一层在,他便更不可能轻易承认了这桩亲事了。
第99章 夜闯
昭容望进姜怀央冷淡的眸子,忽地明白,她这个皇兄并非是来祝福她与行秋的。
她的心沉下去,像是落入深渊,死死裹挟着她的失重感,使她不住晕眩。
她听见新帝再次开口,“姜听雪,我可以允许你们成婚,只是后果,你可要好好思忖。”
她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名讳。她搬出皇宫已久,连母后都是一直唤她的封号,仿佛这才是她的名讳,时间一久,连她自己都快要忘却。
这个封号像是深深烙在她的骨血里,予她荣光,也意味着她要承担身为一国公主的责任。
只是母后委实将她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她一直以来都只享受了身为金枝玉叶的好处,却无半点怜悯百姓,也不见同理心。
她其实知道,皇兄唤了她名讳的意思是,要她在长公主之位和程行秋之间做出选择。
要享乐不担责任,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
可没了长公主的身份,她还控制得住行秋吗,程朱氏还会对她好声好气吗?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早已给了她答案。
她只得装作没有听懂,转脸对一边的婢子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为陛下安桌布椅。”
那被点了的婢子一颤,忙应下。
昭容又撑起一个笑来,“皇兄一路来定也乏了,不若移步去正厅,且先用了晚膳。”她心如鼓擂,想着,若是他不答应,她又该如何应对。
好在姜怀央并未一直揪着不放,微微颔首,便随那婢子去了正厅。
新帝一走,喜堂内的氛围便松快不少,程家宗亲几个相识的聚在一处,相互耳语不休。
程老爷觉着额上似有冷汗涔涔,抬手抹了一把,吩咐赞礼者继续。赞礼者唱了三声后,却不见程行秋有所反应。
他怔怔地垂眸,目光虽像是落在地上,却显然不是在看那处。
他是先帝在位时登的状元,念名儿也是先帝念的,此后改朝换代,又不见升迁,因此新帝即位个把月,他从未一睹新帝圣容。
他不识得新帝,却不会不识得这玄衣男子的面容。
那时在圣河寺,便见这男子与泠泠站在一处,他记得他当时以为新帝是欲轻薄泠泠,因此语气十分不善,也不知――陛下是否会介怀。
他愈想愈慌乱,生怕因为一句话,自断了前程。他几乎是恨不得现下就冲出去,给陛下赔罪。
只是眼下什么时候他也清楚,不是能随随便便离开的。
他忽地觉得胳臂上有一只手挽上来,她声音柔媚,“夫君――”他侧脸望去,昭容已是戴好了喜帕,见不到她的神色,可他知道她此时定是微蹙着眉,眸中隐有忧愁之色。
她放轻了声音,使得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见。
程行秋被唤得心头一软、或许旁人觉得昭容任性刁蛮,可她从不会在自己面前摆长公主的架子,甚至对他照顾有加,全然是寻常家女儿的模样。
陛下日理万机,哪来功夫记着他小小一句话,若真如此,他再去圣前一提,那才是给自己找事。他如此想着,便暂且将此事搁在了一边。
之后,仪式自是继续进行。
随赞礼者一声“礼毕,退班,送入洞房!”,这繁杂的仪式便算是结束了。两个年轻婢子持龙凤花烛在前边引着,一路将程行秋与昭容两人引入西厢房。
因着新妇是公主只尊,并无人敢来闹洞房。礼成后,天色也暗了下来,程行秋便主张挑了屋内大部分烛火,只余下一盏。
微弱的灯火映照着,屋里昏暗,只显出红罗帐内两个相依的人影。
而阮玉仪院儿里,则是另一番景象了。
院落里虽无人影,但主厢房的灯火还亮着,显示着里边的人尚未歇下。阮玉仪执一白子,稍加思索便落下,玉质的棋子与棋盘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她静静等着矮几另一边的木灵,落下另一子。
虽则前边因着新帝的忽然驾临,骚动了一会儿,可因着她院里未解了禁足,消息便不曾传到她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