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并未上几步,她便觉浑身发软,几欲往下栽,眼前的阶梯模模糊糊,似是在晃,因而不免屡屡停下歇息。
姜怀央虽步程大,却并不走在她前边多少,不知是否是刻意迎合了她的步子。
他侧首瞥了她一眼。
其实他早注意到她的异样,却恍若未见,只是想听她一句求助。偏生这小娘子倔得很,宁可自己挨着,也不会想到他。
看来只有像马车上那会儿,神志不清明的时候,她才肯将真性情稍稍流露一点。
阮玉仪见前边的姜怀央忽地住了脚步,正垂头走着的她,差点没撞了上去。
他下了几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惹得她惊呼一声。
再往后看,才发觉已是爬了有一段路了,眼前山脚的景色都变得渺小。她心中一空,像是抓住唯一的依托物般,紧紧捉住他的衣襟。
随在一边的温雉和木香见状,自是别开了目光。
阮玉仪蓦地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她轻微挣扎起来,“殿下,我可以自己走的。”
他在她耳边轻嗤一声,“别乱动,小心我们一齐摔了。”就她这脚程,待上了山,怕是人家沙弥都歇下了。这会儿倒是挨得住药性了。
她这才安分下来。他的手十分有劲,稳当地托着她,知道他不会叫自己摔了后,倒叫她安心下来。
她将脑袋埋在他的肩颈处,这般便不会瞧见自己在如何的高处了。
其实小娘子骨架本就生得纤细,挂不了几肉,再加上习舞者都要保持身形,更是比寻常女子轻上些。他又是个曾常年在沙场上舞枪策马之人,哪里会短了气力。
一直行至长阶尽头,他方才将人放下。
她忽地够着了地,踉跄了下,这才有了实感。
到了院子,没一会儿,温雉就将茶水取来了,承盘上另摆着一被分作四瓣的丸药。
她不明所以,抬头向姜怀央看去,“殿下在,这是――?”
他并未立刻回她的话,而是扬了扬下巴,示意温雉将东西放在一边的几案上。
温雉照做后,垂首退了出去。木香见世子一直紧盯着自家小姐看,知道自己也不便久留。
于是厢房内只余下他们两人。
他在床榻边坐了,拿起那丸药,缓声道,“不是难受吗?这是‘娇声颤’的解药。”他看她渐渐变了脸色,一副讶异于他会知晓的模样。
阮玉仪顿了下,才接过那油纸和上边的药。若不是他说,连她自己都险些忘却了这药名为“娇声颤”,毕竟只听了一耳朵,那时也光在意着宁大人是否会给出这药了。
既如此,他是怎么分辨出这是哪味药的?
她悄悄抬眸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状若桃花瓣,本应是含情的眸子,却是下三白,平白添了三分冷淡之色。
他骨相凌厉,面廓却是流畅柔和,若他愿意展颜一笑,定也是招姑娘们欢喜的模样。
与他相处久了,他从未叫她看见过他身边的其他姑娘,叫她险些要忘了他那风流之名。
阮玉仪轻轻牵了下唇角,自行拿起那盏茶水,一粒粒咽了四次,方才将药吃下。
他见她笑得莫名,不知这小娘子又在胡乱思忖些什么了。他分了那茶盏一眼,注意到里边还剩个底,便道,“将剩下的也喝了。”
她有些奇怪,可还是听话地仰头喝了个干净。
其实他不过是怕她之前发着药效,这会儿估计口干,见她需吃多少丸药,便只喝多少水,随口嘱咐了句。
第86章 痕迹
昭容遣了院中的小厮去盯着阮玉仪后,他发觉这表小姐出了府,自然也就跟了上去。
至门口,便有人将他拦了下来,问他上何处去,又是办的什么事。他一提及长公主,那人便松了神色,忙放了他过去。
府中的马车自是认得的,他腿脚快,加之街市上也马车为人群所挡,行得慢,要跟好也不算是难事。
昨儿为盯好阮玉仪,他曾向几个下人问过她的行踪,各人所见一比对,发觉她近来总是自侧门出府,且一般过了半晌才回来。
若说这频频出府,没什么不异样,他是不信的。
如此想着,更是紧跟着她,想探清她究竟是往何处去了。若是能发现点什么,想来如长公主那般出手阔绰的,定不会短了他的好处。
马车在一胭脂铺前停下了。
这小厮踌躇好一会儿,也不敢拉不下面子进去。
进进出出的姑娘们见他杵在铺子门口,更是拿古怪的眸光在他身上打量。于是他心一横,这才迈了进去。
他问女掌柜,是否有见着一鹅黄裙衫,容色极佳的女子。
女掌柜眼中显出一瞬异色,又很快敛去,换上圆滑的笑,这位郎君可是为内人来小店买胭脂的?我们这里的东西齐全――
她先是夸了他一番,便起了一副要给他逐一介绍的架势。
这名小厮毕竟还是少年年纪,又常年在程府中做活,除去府中几个主子,和一众丫鬟,他哪里见过寻常人家的姑娘。
这会儿被如此误会,更是腾地红了脸,忙落下滔滔不绝的女掌柜,离开了铺子。
再往临街去,他忽地见一窈窕的鹅黄背影,心头一震,欲快步尾随上去。
只是不过一个转角,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只见一繁丽的黑楠木马车,驻于小巷中,显得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
他不及多想,只顾四下张望。侧耳一听,却闻那贵人的马车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喘息声,时断时续。
却足以叫他心下一惊,忙离开了此地。而后自是不见阮玉仪身影。
他不死心地四下里寻找,也是一无所获,这表小姐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待拖着一身疲乏回了程府,一打听,却得知她已在自己那院儿里了。
她院里的丫鬟都口风十分一致,皆言小姐一直呆在院儿里,说得小厮也是一愣,好像她从未离开过府中。
他无法,只好先将今日之事于昭容禀了。
却说阮玉仪,她正好是在昭容的小厮前脚回的院子。
她拢紧了披风,想,世子并未哄她,那丸药确实能解“颤声娇”的药性,她方才服一盏茶的功夫,便觉热意消泯,浑身松快了不少。
那时,她正待盈盈谢过,却听姜怀央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现下可还需我帮你?”
她记得马车上自己的言辞,自是明白所言为何。她红着耳尖,声如蚊蚋,“多谢殿下,已是不必了。”
可这一问只是个引子,要不要帮,却是全然由不得她的。
姜怀央像是食髓知味般,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非得是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痕迹才算罢休的。
她原下意识想抗拒,伸了手想抵住他,可蓦地思及自己的处境和身份,手上一顿,转而勾住了他的脖颈。
她不知怎的,这分明是她所希望的,可如今却又想推拒。
她闭上眼,仰了点上半身,去依着他,知道这个角度他看不见了,才敢牵起嘴角,自嘲地笑笑。
放任他动作的后果便是,她回来时,得一直拉高衣领,打起精神,谨慎着不被旁的人瞧出异样。
可不想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方从东角门入,未行几步,便迎面碰上程行秋。因阮玉仪一直避着他,两人倒是有几日未见了。她垂了垂眸,打算从一边绕过。
程行秋展臂拦住了她。
她浑身一颤,住了步子,下意识以为他这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攥紧了衣领,心中发虚。
他见她拼命想避开他的模样,喉中一涩,吞咽了下,才唤道,“泠泠――”
“见过大公子。”阮玉仪欠了欠身,算是见过礼了。
她竟是连一句表哥也不愿称呼,他垂下了手,将指骨攥得发白。不过几日不见,她的容色却更丽了几分,像是雨后娇花,举手投足见似乎都多了几分韵味。
美则美矣,却叫他觉得陌生。
他一日不见她,就算是在昭容身边,也念她念得紧。如今真见了,却不知说什么话好了,他与她唯一的联系,似乎只余下了她是客寄程府的表姑娘。
还有――他忽地想到什么,轻声道,“泠泠你莫要操心,我定会说服我爹娘,叫他们将你再嫁与我的。”
她缓缓抬眸,那一眼疏离冷漠,虽没得到她的答复,却已是叫他心下凉了大半。
其实他也知道,泠泠早不愿与他好了。刚回来被她撞见,她哭的那次,怕也是她最后一次表现出对他的在意。
他仍旧如此说辞,哪里是叫她安心,这安的分明是他自己的心。
注意到她一直攥着衣领不松的手,程行秋忽地疑道,“你脖颈怎么了?”
她手上微颤,好似她被视作秘密的事情,已被旁人探知了去。
姜怀央掐着她身子的力道,似乎还残留在身上。她变换了姿势,缓了缓身上的酸痛,也好叫自己立得稳当些。
“不过偶然受了凉,畏冷罢了。”她出声清凌凌的,不带什么感情。
程行秋忙追问,“可服了药?大夫怎么说?”一副十分关切的模样。
她并不领情,道,“并无大碍,无需大公子费心了。”虽心下松了口气,脑中浮现的却是那只比她大上不少的手,以及上边被细心分作几瓣的丸药。
她回神,见他没其他的要事讲,便淡声道,“既然大公子无旁的事,那我便先走了。”她顿了几瞬,见他再无话,便转身离去。
他想说些什么,好多与她待会儿,可张了张嘴,却发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不是只是否有话可聊。
于是只得眼睁睁目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第87章 艳诗
这两日阮玉仪都有些恹恹的,也不爱动,寻常膳后,她都会在院子里稍微活动,如今连这散步也免了。
虽不乐意走动,可见她面色灿若桃花的模样,也不似生了病,木灵尚未知晓小姐与世子的关系有所亲近,恐小姐心有郁结,便寻了机会问。
“小姐近日可是有何伤心事?是世子欺负了您吗?”如此说着,她自个儿便信了,一副只消小姐称是,便要杀过去为她讨个说法的模样。
她正绣了手绢,反是奇怪木灵怎有这一问,听了后半句,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更红了几分,“莫要胡说。”
木灵瞧出她脸上异色,于是揪着一直问。饶是阮玉仪再如何想扯开话题,她也总能回到之前所言的事上。
话过几轮,阮玉仪怠于与她掰扯了,便委婉了说了。
木灵眸中一亮,只觉得小姐终是要挨过这段苦日子了,心下欢喜,便说要叫木香姐姐为小姐做糕点去。
她顿觉好笑,问道,“怎的不是你自己做?”
木灵有些不好意思,“奴婢的手艺哪里够看,这不是怕亏待了小姐的舌么。”
于是她便去寻木香,一时阮玉仪身边无人,便暂时唤了外边的青黛进来。
青黛原想与阮玉仪闲谈上几句,可见她垂首绣着帕子,并没有要与自己说笑的意思,自觉此时开口尴尬,也就歇了这心思,只往边上立着。
一时无话,知道木灵手中拿着封信进来,气氛才算活泛些。
“小姐,”木灵将信呈上来,“守门的小厮道,这是一丽服姑娘捎来给您的。”
她心下奇怪,思来想去,也不记得在京中结识过哪家姑娘,“可有说那姑娘为谁?”她接过信,装信笺的纸袋上并无落款。
木灵摇头,“听说是个面生的,但那姑娘倒是生得俊俏。”
闻言,她也只好向婺州的来信想,只是若是家中的书信,并无落款,信差又是如何晓得要往那边送的。
说起来,倒也确实许久未得到家那边的音讯了。
她揣着疑惑,将那洒金信笺取出展开。细细读去,可却愈发觉着不对劲起来。
这是放纸鸢那日遇见的那位公子来的书信。
上边并未说什么要紧事,无非也就是问她近日是否安好,而后寥寥表达了他对她的思念与爱慕,言辞之直白,叫她脸上泛起热意。
信末,还附了一首词,她曾对诗词稍有涉猎,一眼便知这是首艳诗。
她照原本的折痕叠回信笺,捏在手心。
她委实没想到那郡王会如此大胆,直接将信送至了她府上。信末,还附了一首词,她曾对诗词稍有涉猎,一眼便知这是首艳诗。
她照原本的折痕叠回信笺,捏在手心。
她委实没想到那郡王会如此大胆,直接将信送至了她府上。但信中所提及的约,她却是万万不能赴的。
好不容易使得世子接受了她,若是叫他知道了,她可讨不着半分好。
正思忖着这会儿,木香端着栗粉糕进了来,将青黛替了出去。她见阮玉仪神色异样,便随口问,“小姐,出了何事了?”
她不言语,将手中的洒金信笺递给她们。
木香两人凑在一处看,还未读完,木香便抬头,“小姐,这约怕是赴不得。且信也是烧了为好,免得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翻了出来,叫人抓了把柄。”
她也正是这么想的,便微微颔首应了。
上边虽是以那郡王的口吻所写,可那字迹娟秀小巧,显然不是一个男子的字迹,想来是找身边的婢子代笔。
由此可见,他许是一时兴起,只不回他,此时便该是过去了。
如此想着,她便没太在意。
木香拿着烛台,至一边青石板路上,点着了信笺的一角,而后搁在地上。盯着那信笺烧了大半,确认火不会熄了后,便回了厢房中。
门被吱呀掩上,使人不见里边情状。
火舌一点点舔上洒金的上好信笺,所过之处,已成了灰烬。青黛四下看了看,持着扫帚过来,几下扑灭了那火。
青石板上还余下掌心大小的一角。
她俯身拾起。
只一眼,却脸色大变。她认得这字迹,字迹的主人从前与她走得还算近,她可再熟悉不过了。
那人是主子身边唯一识字的丫鬟,故若是主子怠于提笔,便会假手于她。每当这时,她便能比旁人多讨些好处来,而主子似乎也对她更另眼相看些。
青黛攥紧手中的残纸,暗暗咬牙。
没想到主子会与她来往。她当时可看见这表小姐身边另有一玄衣男子,且那时,表小姐尚未与程家大公子和离。
主子莫不是被她这一身瞧着纯良无害的皮囊骗了去。
心中暗恨,本想将这糟心的残纸扔了,手抬了一半,顿住,还是收入了衣袖中。她扫帚将那些灰烬收拾了,仿佛真全烧完了似的。
厢房内,几人对院落里青黛的情绪起伏并不知晓。而是谈笑着,并未太将方才那封信放在心上。
毕竟谁也不会认为,一个风流之人,能对一个只见过一两面的女子有多专情。
翌日再去寺中,姜怀央却是并未与她待在院子里,而是欲带她上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