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容家向来规矩繁多,见母亲如此,倒想起了从前母亲教导自己的时候。无奈只得松了手,忍住往一边避让的心思。
全了礼数,淑妃将容夫人引至椅上落座,想着一会儿要与母亲说些体己话,便屏退了殿中一众宫人。
容夫人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方问道,“娘娘近来如何?”
淑妃甚少离家,就算是容府家风冰冷,这会儿也难免想得紧。她别过脸,取出帕子渗去泪珠,缓了口气,道,“女儿不孝,牵累母亲挂念了。”
她也只有面对与她留着相同血脉的人,才敢卸下一身威仪,露出一点小女儿家的情态来。
“近来身子也都还康健,吃穿不愁的。只是每每入夜,难免思念不止――”
容夫人蹙起眉,打断,“妾不是问娘娘这个,妾是问皇帝那边如何了?”
她笑意僵住,“什么如何了?”
再观容夫人的面色,已是有些不耐,显然不是关切她才来的。她心下一阵发凉,暗自冷嘲自己。真是离开容府久了,连容家人待她是亲是疏都含混了去。
容夫人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我是说容家托嬷嬷带进来的那药。你可给皇帝服了,服了几日?”
淑妃捏着茶盏的手一颤,杯盏落地,砸进地上的绒毯里,灰白的绒毯深了一片。
她忙调整好情绪,“下了,母亲不必担心。”
容夫人狐疑,“可是嬷嬷说并未见新帝来你宫里,你可真的照做了?”此事事关容家可否再兴盛一层,不可轻视,容老爷这才假托看望淑妃之意,让她入宫探探情况。
若淑妃是个能成事的,容家自然还是她的依傍,若她有所犹疑,便要尽早再送个容家女入宫。
免得坏了那位的事。
淑妃这会儿已是神色平静,“是掺在了送去陛下身边的羹汤中,嬷嬷哪里能时刻知晓。”她衣袖下的指尖攥得发白,长长的护甲扣进腕处。
听了这话,容夫人这才神色有所缓和,“那便好。妾知道娘娘一向是个听话的。”
容夫人虽是她的生身母亲,却性凉薄,待她也疏淡。母女相见,本该是其乐融融,却一时无话。
淑妃斟酌着开口,“母亲您……可还有旁的事?”
容夫人侧首望向她。较之幼时,她确出落得更齐整了,满头珠翠,粉光艳脂,不论哪一处,都是家中姊妹比不得的。
自己腹中出来的女儿,容夫人哪里能瞧不出她的心思,叹口气,才道,“近来天气寒凉,不比夏时,妾看娘娘穿得单薄,娘娘要注意添衣才是。”
得了一句柔软话,淑妃眼中酸涩,压着哭腔轻轻嗯了声。
“眼下是与妾在说话,掉掉眼泪倒也无妨。只是娘娘在人前可切不能如此。”容夫人的声音又沉下来。
闲话几回,淑妃方送走了容夫人。
她回了殿中,已是恢复了惯常的神色。
她忽地瞥见几案上装盘精致的荷花酥,垂了垂眸,冷声吩咐,“将这东西倒了罢。”她做坏了多少,才成了这一盘,只是母亲的心思,终究不在这些上面。
那宫婢在淑妃身边跟得久,也敢说话些,“娘娘您费了好些功夫,才做了这碟,就这么扔了,未免可惜。”
她是亲眼看着娘娘从和面开始,每一步俱都只过了淑妃的手,明明之前还为尝上去口味不错而欢喜了好一阵――
淑妃出神地望着遮掩内室的那方大红软帘,因着窗外钻进来的风,将其吹拂得如水波般鼓动不息。
见她不语,宫婢只得上前来取过那碟荷花酥。
正走出一步,忽地听身后淑妃问,“落梅轩那位升了位份,是否尚未送去什么?”
宫婢颔首称是。
“将这荷花酥用食盒装了,并本宫库中那柄玉如意,一道给阮婕妤送去罢。”
待重华宫的人将东西送至落梅轩时,却见宫门紧闭。
木灵正好出来,因上前道,“陛下正在里边,我们小主怕是不便见人。有何事说与我便是。”
闻言,来送东西的宫婢看向那紧闭的宫门,一思及里边呆着的,正是她们娘娘千盼万盼都盼不来的新帝,神情微异。
屋内的阮玉仪却是不知这些的。
只是讶异于淑妃竟是会送吃食来。宫中明争暗斗,一直避讳着送吃食。万一那人用了,出个什么问题,那是有千张嘴也道不清白的。
姜怀央瞥了一眼那食盒,“拿下去罢。”
“陛下――”她扯了下他的衣袖,阻止道。
倒也不是说有多信任淑妃,只是她以为淑妃还不至于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去堵自己的生路。
他任由她拉着,侧眼看她,轻笑一声,“就这般馋?”
她只微微摇头,不作解释。
“那也得过些时候再用了。”他揽过她纤细的腰肢,温热的气息抚过她的耳际。
她脸色稍白,却弯唇笑着,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转而道,“说起来,前些日子臣妾给家中去了信,如今却也不见回,也不知是否是路上出了何差错。”
他忽地忆起灯会那日,小娘子捧着孔明灯,泪水涟涟的模样,心软了大半。
他自顾自吻上她的颈侧,“不若索性将你家中人接到京中来。”他知道她恐怕是听说了淑妃被允许召见家中人,方有此一说。
他不介意满足小娘子这点小愿望,这于他来说只是随手的事,就像顺手摸一摸猫儿的脑袋一般。
她笑得真切了些,回过身来,搂过他的脖颈。接下来对他的作为,都分外配合。
第145章 阿娘
远在婺州的阮夫人本是在打着络子,对京中的事一概不知的,只当小闺女还与程行秋过着和美日子。
要说那些书信,也俱是不曾送至阮府来,半路就叫程家的人给截了去。
宦官领了新帝口谕来,一字一句传了话。
阮夫人心口一紧,手中便松了下来,打了一半的络子掉在地上。她反复确认,“大人莫不是寻错了地方,我家女儿早嫁与了程家状元,怎可能――”
怎可能与当今还有勾连。
那宦官恭敬地道,“不会有错。正是阮氏女阮玉仪。”
之后,阮夫人着人稍打点了行装,乘了宫里派来的船只,自水路北上,尽管心中生疑,却也不敢耽搁。
舟临内岸,岸上往来行人阜盛,枯柳扬着枝条,寒风萧瑟。阮夫人弃舟上了车舆,只是并未直接往宫中去,而是打点通了随行的宫人,转而去了程府。
她原理不清发生了何事,稍与随行的人一打听,方才知道原来其中还有着许多波折。
她阮府不比从前是不错,可她好生将女儿交与程家,也不是叫他们如此欺负的。
落梅轩。
阮玉仪心中念着今日可以见着阿娘了,早早便醒来,再睡不去。于是干脆将木香唤进来伺候梳洗。
描眉施脂已毕,木香拿着各色簪钗往她发上比。
也不知是否是因着后宫不盛,女儿家用的钗环无处可赏去,这才盈余颇多。陛下榻上虽会并不见对小姐有何怜惜,但这些物件却没少往落梅轩送。
她凝视着镜中人,轻声道,“就这支罢。”
木香因把那嵌金的白玉簪往她发上戴,又佩上了同一副的头面。她着了件缎织掐花褶裙,并一鹅黄小袄,妆面也是清丽可人,全然不似已出了阁的姑娘。
阿娘难得来京一趟,家中的事怕也本就够阿娘烦心了,她也不好再去报忧的。
况天子脚下,阮家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帮不上她什么。
怀中的兔子耸了两下耳朵,跳下了她的膝,窝进了它自己的小褥子里去了。它蜷成一团,不见那乌亮的眼睛,余下一身赛雪的白,倒真跟一团毛球差不多了。
木灵进来,为它添上些吃食,“一天天不是在小主膝上,就是睡在这褥子里,也不见动的,总有一日胖得走不动道。”
她咕唧了会儿,起身道,“今日阮家的夫人要来?奴婢倒不曾见过。”
阮玉仪乐得有人与自己说起阿娘,唇角漾开笑意,“见了便知了。”
正说着,便有宫人来禀,道是阮夫人已在外头候着了。她忙迎出去。
遥遥见着那台矶下的身影,却又生了怯。近两年未见,阿娘虽衣着变了,但形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恍惚间还有些不真切。
阮夫人柳叶眉,桃花眼,身形浓纤合度,虽年岁已长,可也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与阿娘告别时,她的话语在阮玉仪耳中一句句闪回。
阿娘曾道,要与夫君好生相处,不可再小孩子心性。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或喜或忧,都半月给婺州家中去信一封。
可是阿娘,她半句话都没能做到。且不说这些日子来,她已病几回了。
从前她沉湎于程家大公子的噩耗,也没想着给家中寄去书信,后来即便去了信,也迟迟不见回音。
她不知不觉间含了泪,一步步下了台矶。发上珠穗微微晃动,眼中泪珠倏地滑落。
她搀起向她行礼的阮夫人,张了张唇,半晌才出了声,“阿娘――”
全了礼数,两人才得以以母女的身份相处。
阮夫人也委实是挂念极了她,连声应着,她拉过阮玉仪柔若无骨的手,上下打量,“我们囡囡出落得愈发漂亮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忽地瞥见阮玉仪脖颈上的红痕,声音凝了下。
她的肌肤本就白皙,这点痕迹如红梅落雪,实在打眼得很。
她并不知阮夫人注意到了这些。之前打算好的一切在真正见着阿娘是都全盘倾覆,她做不到强装坚强,只觉得委屈得厉害,哽咽着说不全一句话,兀自落着泪。
她只有在阮夫人面前,才是卸下心防,浑身松快下来。
一边的木香看得动容,招呼道,“外边寒凉,小主与夫人不若进了屋里再叙。”
阮夫人自然是认得木香的,笑着颔首应了。
北国一入冬,冷得也快,加之新帝又念着她畏冷,早早地便着人送来了银骨炭。阮玉仪思及这才方入冬,这会儿用得多了,后边更是不挨冻。
于是屋内只燃了少许,可拢着热气,到底比外头暖和得多。
木灵早备好了茶水点心,呈上几案。
她悄悄瞄着阮夫人,暗道,这位夫人行动间的仪态,轻轻盈盈,如移莲步,倒真与小姐有九分相似。
阮夫人四下看了一圈,温声开口,“看来当今是对囡囡有意的,如此我也好放心些了。”按说罪臣之妇是无法踏入宫门的,今上能破例点头,已是皇恩浩荡,足见他对她的殊待。
况此处室宇精美,陈设摆件俱都全备,较鼎盛时的阮府还要华贵几分,如琳宫一般的。
阮玉仪亲自为她斟了茶水,闻言手上一顿,“这些都是宫中规制,各宫俱是不缺的。”眼下母女相聚,她并不愿谈及他。
她挑开了话头,“阿娘一路北上可还顺当,家中如何了?”
“囡囡莫要担心,都还顺当。”阮夫人敛下眸子,只是家中男子都去了,也不过是她与唯一留下的那位姨娘,并一个丫鬟婆子勉强过活罢了。
得亏靠着阮夫人母家接济,加上府中余下的一些银钱,府中生计也还算支撑得下去。
随意谈着,难免言及与程家的事。
于此事上,阮夫人心中有愧,自以为是她将女儿推向的火坑,“早知如此,不若一直留囡囡在府中的好。”
原是想着给她寻了好人家,含着金玉长大的小娘子,不忍叫她习惯那般清苦日子。不想却错看了人。
是怨还是欢喜,阮玉仪其实早淡忘了,与程家的事仿佛远在上辈子,“阿娘惯会哄人的,谁家姑娘会一直留在闺中呢。”
多一个人,也多一张嘴,多一份用度。
她不愿给阮府添了负担。
第146章 慌乱
阮夫人是不便在后宫小住的,可阮玉仪也委实没想到,他为阿娘安排的住处,会是曾软禁过她的那方院落。
院中仍有人日日打理着,窗几明净,不曾落了灰去。
那两个宫婢也乖觉不少,迎上前来,规规矩矩地见了礼,不见有不忿之色。
阮夫人趁着空闲,寻了尺头来。思及做一身裙衫怎么也得个把月,于是便琢磨着给她绣身小衣。
她正要于窗下的几案处坐了,阮玉仪侧身抢上前,“阿娘,去正厅罢,位子多,我好与阿娘并排坐着。”
她紧紧扣着针黹盒,指尖泛了白,耳尖却是悄悄爬上绯红。
那些日子,她不知几次被他抱上这张几案。
这张几案是后来置办的,原是适宜看书写字的地儿,桌上却不设笔墨纸砚,空空荡荡,便是他的意思。
她似乎恍惚感受到抚上她腰间的粗粝,一点点挑起她身上热意。
他们唇齿相接,搂抱,脏了几案。
于是她面皮上更是红了几分,挽过阮夫人的手,引她往正厅去。
阮夫人并未多想。她于椅上坐了,将丝线在口中含了下,边穿引着边轻声道,“囡囡,方才在宫中不便宜问。你好生告诉阿娘,陛下待你究竟如何?”
阮夫人也是受了贵门小姐的教化的,素来精明,方才一见她提及新帝的神色,便知不对。
不问也就罢了,到真有人问,她心下难免委屈。她神色恹恹,只摇摇头,不作声。
虽远在婺州,阮夫人多少也听闻了一些关于新帝的事。当今年岁不大,不过登基个把月,却能将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非有手段之人是做不到的。
只是不知他是否如传闻中那般阴郁狠戾。
“此处并无外人。”阮夫人劝导道。
她心下一动,想倾诉了近日所受的苦,话在口中辗转,忽地不知从何说起。就算是阿娘知晓了,那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多牵累家中一分罢了。
她终是将话咽了回去,勉强笑道,“阿娘,你也瞧见了,陛下待我不薄,金银衣食一应不少我的。”可她所求,哪里是这些。
见她着实不愿说,阮夫人叹口气,不再往下问。天家的事,本就不该随意探听,话说到此处,是早逾了矩的。
阮玉仪一直伴在她身旁,坐至夕阳的余晖落进窗里,在地上撒了一方金辉。
她思及阮夫人一路舟车劳顿,这会儿哪有不乏的,遂不再缠着她,取过她手中针线布料,劝她去歇息。
阮夫人执意要拿着针线,“我在京中待不了几日,这些总是要紧着做了的。就是往后用不着,也堪堪能作个念想。”
她心中清楚,女儿入宫为妃,身份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了,怕是往后,也难有再见面的机会。
阮玉仪拗不过她,只好由她去了。
如今天色暗得愈发早了,日头不消多时便沉了下去。她怠于点烛,想着便就着这暗色歇下也好。于是屏退了侍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