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没有在男人脸上看到任何发疯的迹象。
傍晚残阳如同血一般从窗内铺洒进病房,缓慢的一点点移动,映上灰白色瓷砖,又扩大至病床上洁白无瑕的床单上。
余晖的血红成片。
仿佛男人依旧是刚被急救车拉来的模样,仿佛那条腿依旧鲜血淋漓。
“助理,”傅文琛忽然出声,嗓音沉的像是要落入地狱里:“去把苏忱轻找来。”
失血过多,又刚安好一只假肢。男人优越的骨相此时更显瘦,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和唇,桃花眼里纯粹的黝黑在这张脸上更突兀。
助理依言联系苏小姐,但并没有打通电话,只有忙音提示无人接听。
他便将实情相告。
连断腿都没发疯的人,此时却因为他一句‘苏小姐不接电话’,突然开始癫狂的笑,甚至让人担心他会把伤口笑开。
傅文琛忽然止住笑,阴恻到仿佛要吞人的眼神盯他:“在我身边待这么久,连一个人都找不过来。你说我养你到底有什么用?”
助理:“……”
活该断腿。
他略微躬身,“傅先生,我会继续联系苏小姐。您耐心等待。”
“不用,”面前人冷声打断他拖延时间的说辞,开口:“我出院。”
医生原本不建议出院,但也拗不过这位傅总的意愿。出院以后,司机按照这个人的吩咐,目标明确的直奔画室。
傍晚七点,正是画室即将关门的时候。
傅文琛并没有下车,而是等在路边,从七点等到将近八点半。街道上的人和车来往不绝,画室里的客人也渐渐走空。
很快,他等到了想见的身影。
女孩大概心情不错,离开画室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几支新鲜摘来的花,她回过身和店里的人招手告别,又笑着跑出来,步伐雀跃而轻快。
在看到他的车之前,女孩脸上只有晴朗和明媚,笑容里的甜蜜没有丝毫掺假。
她低头嗅花,
再抬头,和车里注视她的男人对视。
笑容出现裂痕,眼底的愉悦和甜蜜也迅速褪去。她倒是没有逃跑,也半点没有被找上门的心虚和紧张,淡定放下凑在鼻尖上的花。
事实上,苏忱轻确实不感到紧张。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感觉,恐怕只有遗憾。
她目睹男人下车的全过程,看到这个人生疏又缓慢的使用自己的假肢。线条冷硬的立体面孔上不再有虚伪的温润面具,留下的是阴鸷和执拗。
傅文琛走向她的过程很困难,很滑稽。
走到她面前后,这个人阴冷的眼神似乎酿得更深,但薄唇开合间却只吐出三个字:
“我没躲。”
苏忱轻笑了。
人在初次尝试什么事时,总是会紧张、会犹豫。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可能做不到,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尝试。
苏忱轻想,她在说出那句“喜欢我就不要躲”时,应该也是这样的状况。
在她短暂的二十余年里,除傅文琛以外,她没有被任何人利用过,也没有利用过任何人。她曾经甚至不知道“利用”的存在,觉得为什么要利用别人呢?想要什么东西,靠自己的努力拿到不就好了?
是傅文琛让她亲身体验过,知道“利用”这种手段能发挥出多么酣畅淋漓的效果。
就像现在,
傅文琛难道真的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才不躲开?跑来她面前说“我没躲”三个字,是真的想向她证明自己的喜欢?这只不过又是他利用的一种手段而已。
既然腿已经断了,那就用这条断了的腿发挥可利用的最大价值,博取她的怜悯。
苏忱轻看向他,
目光对视的时候,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同样洞察了她的想法。
但她并不在乎,只是平静开口:“傅先生,您应该很清楚,从我回到京市到现在,一直都不关心您是不是喜欢我。包括那天在柏林公园,”
“我只是知道,说出那句话,能最大概率获得您不躲开的结果。换句话说——”
苏忱轻笑了笑,
“我只是单纯的想让您死。”
第73章 邮件
如果说上次扎那一刀,是她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身边人而必须做出的选择。
那么,这次不是。
这条街往来行人并不多,但偶有路过的,仍会被这一幕奇怪又合理的场景拖慢脚步,注意力从两人精致不俗的容貌,转移到男人西裤下明显怪异的机械。
苏忱轻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一丝凶狠。
大概是受到傅文琛的压迫,路人也不敢多看了,瞥一眼便连忙绕道走。她看在眼里,觉得好笑,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一条疯犬。
傅文琛重新看向她,冷声:“在过来的路上,我让人查过。你养的那条边牧是钟昧送给你的,前些天和钟昧一起出行,被倒下来的树误伤。”
苏忱轻点头,讥讽道:“不愧是傅先生,世界之大尽在傅先生的手中。”
傅文琛没有理会她的嘲讽,继续道:“你觉得是我做的,所以这样报复我?”
她刚要回答。
男人挪动身体,机械的腿部因着挪动发出诡异的声音,一双桃花眼低垂着睨她,被气笑似的勾起唇:“苏忱轻,你被我玩了五六年,又死过一次,在钟少身边待了这么久,我以为你会变聪明,怎么还是这么蠢?”
“你以为如果我真的想杀钟昧,会选择这种小儿科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会容忍这么多风险?会给一只狗救命的机会?”
傅文琛死死盯住她,“我要是想杀钟昧,你直接一眼看到的就会是钟昧的尸体。”
“况且,退一万步讲,”
傅文琛压低声线,语气也逐渐恢复冷静:“这次意外里,受伤最严重的就是那只狗,也没死。苏小姐,这也值得你冒风险去杀一位名门家族的家主?”
苏忱轻漠然的回答:“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比一条狗重要?”
气氛瞬间被这句话拉至紧绷状态。
街头的车恰巧鸣笛,仿佛在烘托这一时刻。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穿过鸣笛声,不算响亮的落在这个人面前:“况且,傅先生,你的推测错了。即使没有这次意外,我也依旧会约你在柏林公园,依旧会让那块石头砸向你。”
苏忱轻笑着道:“您也不聪明。”
一场难堪的对话,每个字都狠狠的刺向对方,然后掉在地上,构成这样满地狼藉的场面。他们没有互相扇对方耳光,也没有骂刺耳的脏话。但最后效果差不多。
没有任何一对情侣能走到这样一步田地。不过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也算不上情侣。
苏忱轻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那个人在身后言辞冷淡的回应:
“之前总想着你生气,要撒气,所以不论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总是会给你留一步。但轻轻,事到如今,你已经没有出气的机会了。”
傅文琛看着她的背影,道:“钟昧做不了你的庇护伞。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他根本不具备留在你身边的能力。”
·
对于她约傅文琛去公园,以及后续的一系列举动,钟昧是支持的,还说会为她提供靠山,哪怕傅文琛真的死了,傅家找上门,也不会让她出事。
但苏忱轻并不打算让钟昧背锅,
她也很清楚,傅文琛不论是死还是没死,都不会找上门问她的罪。
这个人不像钟昧那样,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一拳接一拳的回击。他只会像深潭里的水蛇般左右寻机,歹毒的找到一个机会,然后让对手毙命。
这个契机发生在一周后。
那天,钟少到家时的脸色很差,但仍勉强打起精神陪她用了餐。男人不擅长掩饰,眉目间的阴郁浓得都快要溢出来,吃几口饭就开始发呆。
苏忱轻没有问他。
用餐结束后,她哄着人去卧房里睡觉,心下其实已经猜到五六成。毕竟这位钟少虽然聪明,但做生意的天赋确实是差些。能让钟昧心情如此差的,只会是生意。
她转头去盘问助理。
助理也已经习惯被她盘问,很直接的全盘妥协:“以前傅家跟我们只是小打小闹,虽然使绊子,但也没把我们逼到绝路。但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傅家突然抽空了市场,几乎是把老底都拿出来对付我们了。竞争实在太恶性,钟少在京市大半年的底子根本没法跟傅家几十年的底子对抗。”
苏忱轻听不太懂生意上的事,简明扼要的问:“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助理咬了咬牙,回答:“苏小姐,钟少可能快要在京市留不住了。”
“……”
钟昧知道京市对她很重要,有她的根,以及她这么多年来积攒下来的资源,还有她的梦想。所以一直想要在京市发展一部分钟家的产业。
如果在京市留不住,这个人应该会很沮丧。而且,钟昧的性格也很执拗。
恐怕这半年来也已经消耗钟家在沪市的不少资源,他也并不想就这样空手而归。
苏忱轻大致听过后,回答:“其实也不算完全是绝境,还有一点机会可以抓住。”
助理愣神:“什么机会?”
两个小时后。
京市内,上流阶层的名门家族们纷纷收到消息,来自于钟家和庄家。没有收到消息的,只有傅家那位前段时间不幸断腿的傅氏家主。
没有什么繁冗的仪式感,简洁的白底黑字,出现在这些人的私密邮箱里:
[庄家养女苏忱轻小姐与钟家独子钟昧即将订婚,于下月二十五日举办订婚宴,届时欢迎各位前来庆贺,必以重礼相迎。]
第74章 拍卖会
吴医生怎么也没想到,只是一两个月不见,眼前这位傅先生居然就变成了残疾人。
而且还戴上了假肢。
这个人第一次戴假肢来他这里做心理治疗时,状态非常差,和从前儒雅斯文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身上的煞气重的能把方圆几公里的鬼都召过来。
但神奇的是,做了不到两次心理治疗,他就又回到原来的状态。
“傅先生,”吴医生在为他做心理治疗的过程中,尝试沟通:“能问一下吗?您这条腿是怎么断的?车祸吗?”
傅文琛淡然的回答:“被一个小姑娘骗到了森林公园,有块比较大的石头从半山腰滚下来,碾过我的腿,然后就断了。”
吴医生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一时语噎。
“吴医生,我突然发现,人这种生物好像是很贱。”他突然笑起来,因着重伤而清瘦的面庞愈发锋利,“那座森林公园,是她跟我表白时的公园。她选择这样的地方蓄意用石头砸断了我一条腿。”
傅文琛收回视线,笑意变冷:“但你给我做深度催眠,我眼前依旧是她跟我表白时的画面。好像被碾了一条腿,我反而印象更深似的。”
吴医生诚恳道:“那您是挺贱的。”
一记极寒的眼刀从身前割过来。
他立即改口:“傅先生,喜欢一个女孩就去追,在我这里抱怨是没用的。”
“抱怨?”傅文琛从软椅上坐起来,低头整理自己假肢导致的西裤褶皱,唇角微扬:“你是说,她砸断我一条腿,现在还要我跪下去求她回来?”
吴医生:“……”
“我自问从前也没有亏待过她,即使不断这条腿,也远远不到跪下求的地步。”
吴医生看他要起身,便让出空间,及时道:“傅先生,您这次的治疗已经结束了,您现在可以走了。”
傅文琛用机械的假肢踩碾了下地面,笑着道:“好,辛苦吴医生了。”
离开阁楼后,助理向他禀告今日的工作安排。他坐在车里,将日程表从上翻到下,道:“我记得今天有个拍卖会?”
助理:“是。”
“庄家和钟家好像会参加?”傅文琛挑起眉,口吻戏谑:“不过我们的钟少最近应该很头疼,都快要活不下去了,恐怕没心思参加拍卖会。”
傅家对钟家的挤压是猛烈且霸道的,这对任何一个家族企业都是致命打击。
助理揣摩不透自己上司的想法,“那您要去吗?”
傅文琛道:“去。”
这位傅氏家主失去一条腿的消息已经传播整个上流阶层。但令人意外的是,断腿并没有限制或影响到这位傅先生。他出现在公共场合的频率反而更高了。
这场拍卖会的规模并不大,具有慈善拍卖的性质,因此,如果能够参与拍卖,多少会对自己身后的企业和家族有帮助。
苏忱轻陪同钟昧参加。
之前庄家和钟家联姻的传闻流传已久,但一直没有定音。庄家和钟家不联结,就无法构成威胁。但一旦联结,就会成为能威胁傅家的存在。
前两日,她只是让人把订婚宴的消息放出去,就已经收到几家名门的合作暗示。
这次拍卖会是很好的机会。
钟昧前两日学着用金丝编了朵玫瑰,出门前别在了她发梢上。她笑着挽住这人臂弯,顺着红毯进入拍卖会会场。
很巧,
迎面就遇上正谈笑风生的傅文琛。
这人安上假肢依旧能站得笔挺,只是原本勾勒修长腿部肌肉的西裤现在变得空荡,一双桃花眼望来时,仿佛都嵌入了金属的冰冷质感。
像是为了故意让她看到,男人礼貌抬起酒杯,问候道:“钟少,您居然来了。”
钟昧没有理会他敬酒的动作。
傅文琛继续道:“怎么样?钟家遇到的危机有没有解决?钟少,很可惜生意场上只有利益没有朋友,否则我一定不会这样对您。”
话音刚落,就看到旁边有几位大家族的家主凑过来攀关系,礼貌性的跟他打过招呼后,就热络的问候起钟昧和他身边的那位苏小姐,想合作的意图都写脸上了。
傅文琛像是有些意外的挑眉。
看来这个人暂时还不知道她们订婚宴的消息,那今天拍卖会的机会应该不会被搅黄。苏忱轻松口气,刚准备偷偷戳身边人。
钟昧忽然低头在她耳畔,使坏似的飞快道:“老婆,我一定不辜负你的良苦用心。”
苏忱轻笑着揉自己发痒的耳朵。
再抬头时,这个人已经端着酒去应酬了。
这位钟少连应酬时都是有棱角不圆滑的。
苏忱轻收回视线时,无意间撞见正在看她的某人。傅文琛跟她们的距离很远,应当没有听到钟昧那一句,但男人的眼神依旧幽深冷寂。
苏忱轻面无表情,装作没察觉的转身,避开了这道视线。
原本计划一切顺利,只要钟昧能在这场拍卖会的机会,结交足够多足够可靠的合作伙伴,他们就能避开傅文琛的阴谋诡计,顺便订婚。
刚到场的一位新来宾嗅到了这里的热闹,凑过来:“诶,你们是在跟钟少谈合作?”
苏忱轻不太认识这个人,但隐约记得对方姓方,在京市的生意场上也有一些地位。从前傅文琛带她去各种场合的时候,总是见到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