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杀手?”
“嗯。”
“效力于谁?”
“常山王。”
对于这个回答,裴缜既感震惊又在意料之中。联想到佛塔上花四娘的惨死,一切难以解释的地方都有了着落:“和花老爹一样,花四娘也是来杀你的,同样被你反杀。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因为你脱离了常山王的掌控吗?”
林畔儿想着也差不多,点点头。
“戚行光、崔郁、陆龟年这些人也都是你杀的?”林畔儿身上的香气忽然煽到鼻尖上来,尘封的记忆被逐个唤醒,一幕幕闪回脑海,惨不忍睹的死状,稍一回忆便叫他汗毛倒竖。
林畔儿承认。
裴缜的心沉到了湖底。
“为什么能做到杀人不眨眼,人命对你来讲究竟是什么?”
林畔儿过了好久才答:“我也不知道人命对我来说是什么,杀一个人比砍瓜切菜还容易,也许他们对于我来说就是瓜而已,凉瓜、甜瓜、胡瓜……无所谓什么瓜,都是瓜。”
裴缜终于明白了她脸上鲜有表情的原因,是因为心中无情,更是身为杀手日日夜夜,年年月月被驯化出来的冷血。
……
清晨,裴缜未曾用饭,径自去了大理寺,走之前交待何婆,晚饭不必带他的份,他不回来了,且这几天都会留宿大理寺。
何婆见他眼下一片阴翳,知夜里未睡好,不敢打听原委,只是咕哝:“二爷不跟畔儿交代一声吗?”
裴缜嘴上说“不了”,脚下踅了一圈又踅回来。林畔儿兀自床上躺着,他知她没睡,站在床头说:“我想一个人静静,这几天不回来了。”
身后不曾响起脚步声,不得她的回应他不放心离开。
林畔儿弱弱“嗯”了一声。
此后几日,裴缜果真如他所言,再没回来。每日一到大理寺散值的时辰,林畔儿便站到院门口守候,斜晖脉脉,照亮她每一根发丝,却照不亮她眼底的希冀。望眼欲穿,难见心心念念的人。
何婆看着林畔儿日渐憔悴,劝又劝不动,问又问不出所以然,心疼得要滴血。嘴上直念叨:“前阵儿还好好的,自打春游回来就不对劲儿,一场春游怎么还游的离心离德。”
遣六饼:“去,上大理寺,务必把二爷请回来。”
六饼犯愁道:“二爷若是坚持不回呢?”
“你这孩子,平时看着挺机灵,关键时刻怎么不上道,撒泼打滚会不会,二爷不是大爷,不能把你吃了。”
林畔儿从中作梗:“二爷想回来自会回来,何妈妈不要强迫他。”
“哎哟我的孩子,不是我迫他,你瞧瞧你的样子,怎么叫我放心得下?纵是有误会,解释清楚不就好了,夫妻哪有隔夜仇!”
“我没事的。”
林畔儿坚持,何婆只得作罢。
不想傍晚时分,六饼兴奋地吆喝:“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林畔儿很高兴,抱猫迎出。两人在门口撞个正着,四目相对,尬在那里。
林畔儿抿着唇,细声细气说:“你好几天没回,狸奴都想你了。”
狸奴挣脱林畔儿怀抱,跳到地上,来来回回地蹭裴缜的云靴,好似真应林畔儿所言想裴缜了一般。
裴缜跨步入内,换上常服:“吃饭罢。”
饭桌上,正常取用饭菜,林畔儿很开心,拣他爱吃的菜挟到碗里,跟他打听寺里的事,几日来过得如何。
她从没这样话多,一字一句里全是对他的关心和讨好。裴缜心里五味杂陈。
林畔儿便又说起狸奴和小黄打架的趣事。小黄是上次负责寻找林畔儿的狗,后来被他们收养。本来他们也说过要养一猫一狗,只是一直没觅到合适的。
林畔儿绘声绘色讲着,裴缜忽然打断她:
“你走罢。”
仿佛一个囚犯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判决,林畔儿惶惶惑惑,颇有些受伤地问:“二爷叫我去哪?”
“去哪里都好,离开长安,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过活。”
业已知道了,便不能当做不知道。远走天涯,永远不要回来,是作为朝廷吏员兼丈夫的他能给予她的最大尺度的包庇。
花老爹死后,他曾回现场看过,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等了几日,亦不见有人告发,始知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们笼罩。
也许不单单是他们,整座长安城,都在这只巨手的阴影里。
林畔儿紧紧捏着银箸,捏的指尖都泛白了,“二爷和我一起走吗?”
裴缜避开她灼热的视线,“不,你自己走。”
“二爷不要我了吗?”林畔儿下意识地抚摸小腹。
裴缜不是没有考虑过和她一起离开,只是他在长安有太多牵绊,他的母亲他的兄弟姐妹全部在长安,离开,意味着一生不复相见。还有他的信仰他的抱负唯有在长安方能得以实现。他有千万种理由不离开,可是当她问他是不是不要她了时他为什么答不出来,他为什么不能坚定地告诉她他就是不要她了。
林畔儿得不到裴缜的回应,固执道:“二爷不走我也不走。”
“你不走做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我还能心无芥蒂地和你过日子吗?纵然我同意,只怕你背后的‘主子’也不会同意。”裴缜吼她,吼到后来自己抗不住鼻酸,草草收场,“你走吧,我不想被你连累。”
“可是我不想和二爷分开,畔儿玄朗不应该白头偕老吗?”
他惊闻她瓮声瓮气,一抬头才发现她哭了。相处这么久,她从没落过一滴泪,他一下子就被击穿了,猛地将她搂到怀里,泪水随之倾泻:“你说的对,畔儿玄朗应该白头偕老,我们不分开,永远也不分开。”
裴缜和她约定,明天他照常去大理寺上值,她留在家里收拾行装,只待晚间,拣城门关闭的那一刻出城。
晚间,她紧贴他睡着。
香炉里k着篆香,不知何婆怎么选的,竟选了个心字的,透过镂空的香炉盖,隐隐可见心在焚烧,一夜过去,心字已成灰。
好不祥的寓意。裴缜想。这股不祥在心里无限放大,甚至使他不能专注公务,一心盼着傍晚到来。
白寺丞等人在庭下舒展筋骨,忽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唧咕着什么,一边说一边频频顾视廨舍内的裴缜。
裴缜心中愈发不安,不行,他不能等傍晚,他现在就得走,刻不容缓。然而还未等他踏出廨舍,同僚们一齐迎了进来,领头的白寺丞满面红光,“真想不到,裴寺丞竟是这等大义灭亲大公无私之人。”
未等裴缜问明缘故,黄寺丞接茬道:“怨不得裴缜大义灭亲,谁枕边睡了个杀人凶手谁不怕,再想不到,那女人居然潜伏到了裴寺丞身边,真是可怕。”
“藏的再深不也是被咱们裴寺丞揪出来了,立了这样一件大功,怕是离升任少卿不远了。”
裴缜心突突地跳,手掌撑着桌面方能站稳。
“不过,裴寺丞干嘛不直接回禀杜正卿,叫咱们大理寺直接过去拿人,多此一举写告书给京兆府,平白叫他们占了便宜。”
“唉,到底是枕边人儿,真要归到咱大理寺来,裴寺丞情何以堪。”
“也对,也对。”
裴缜尚未从同僚们的对话中缓过劲儿,秦避匆匆跑进来:“裴寺丞,京兆府的仇少尹有事求见。”
“仇少尹找咱们裴寺丞做什么?”白寺丞问道。
秦避看一眼裴缜,颇有顾忌。
“说罢。”裴缜紧紧攥着桌角。
“京兆府派兵前去捉拿林娘子,损伤惨重。仇少尹请裴寺丞亲临现场,说服林娘子缴械投降。”
裴缜脚下如踩棉花,身子打摆,摇摇欲倾。众人扶他在椅上坐下。
“裴寺丞不适的话我去回了仇少尹。”
“不,我去。”裴缜听见自己这样说。
情况远比裴缜想的糟糕。众兵将将林畔儿团团围困,周围聚满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有不少是他们的街坊。何婆六饼被挤在外围,何婆不住地用帕子拭泪,口中喃喃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紧张地张望着包围圈中的林畔儿。
林畔儿手持一根简陋竹竿,虽则在场差役百余众,纷纷持械带刃,无一人敢上前。往前一步,轻则晕厥,重则折胳膊断腿。
裴缜来的路上,已经看到无数个被抬下去的伤员。她只是重伤他们,没有伤及性命,尽管取走他们的性命对她来说如探囊取物。
四周屋脊上全是弓箭手,弓弦拉满,引而未发。
仇少尹在他耳旁道:“待会儿裴寺丞上前,能劝降最好,若劝不降,稍微察觉情况不对立刻退回来,上弓箭手伺候。虽则上头要求活捉,但眼下这种情形,只能死活勿论了。”
差役们让开一条道,裴缜走进去。
看见裴缜,林畔儿眸光微亮。
身后的虾兵意图趁着偷袭,林畔儿头也不回,竹竿横扫过去,打在太阳穴上,虾兵口内喷出一口鲜血,径自栽倒,未知死活。
裴缜悲伤地看着林畔儿,心头淋淋漓漓滴着血。
“玄朗。”
她唤他的名字,也知道穷途末路了,眼底铺满绝望。
他伸出手,理了理她凌乱的鬓发,假如这是一个无比普通的春日午后,她小睡方起,云鬓微乱,他来帮她梳理该是多么美好。
一霎间,他想了好多,想到一年以前,假如她没有被薛管事买回府里该多好。那样他们永远不会有交集,永远不会有开始,也永远不会经历今日的心碎。一霎又想,假如不开始他们就不会有那些刻骨铭心的纠缠,所以即使重来千万遍,即使千万遍都是这样的结局,他也还是要跟她开始。
“畔儿,我们认命罢。”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即那只为她理鬓发的手落到了她的手上,抽走了她手里的竹竿。这个动作无疑使在场众人倒吸口凉气,生怕林畔儿暴起,一竹竿结果了他。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林畔儿乖乖放手了。
她眼睁睁看着竹竿从自己手上离开,心上的一部分也从此剥离。放手,放开的不仅仅是一根简陋的竹竿,还有他们毕生的幸福。
明知后果,她还是放开了,因为这是她无法更改的宿命。
裴缜示意差役上前。
一开始大家还战战兢兢,直到将林畔儿的手臂反扭过来她也没有任何挣扎,才算放心。戴上枷锁,押解下去。
错身的那一刻,他没敢去看她,她却盯着他瞅个不停,好像要把他嵌进脑海里一样。忽而微微笑,似平常一般交代:“玄朗,照顾好狸奴。”
裴缜崩溃,泪落。
林畔儿被带走后,裴缜不吃不喝,床上躺了三天。
何婆见不是好兆头,遣六饼回府报信,讨个示下。一个时辰后,接裴缜的马车停在了院门口。
何婆收拾收拾,叫六饼抱着狸奴牵上黄犬,自个儿扶裴缜上车。
车驶到府门前,门前悬挂白灯笼。府内尽皆缟素。
裴缜惊惧,急问其故。
裴绪迎出来,眉眼带哀:“瞬仪殁了。”
第76章 .情情篇(十八)斩立决
“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没了?是突发恶疾吗?”厅堂里,只有兄弟俩人的时候,裴缜问。
“系自缢身亡,用的正是当年缢死般若的那条白绫前面写用的绳子,仔细想想大户人家用绳子上吊太寒酸了,改为白绫。前面的我也会修改。。”
“什么……”
那条白绫裴缜一直留着,压于卧室玉枕下。搬家的时候本想带上,怕林畔儿觉得晦气,仍留在原处,未曾动弹。不想酿成惨剧。
裴绪接下的话又给了裴缜一记重击:“瞬仪死的时候,已有一月身孕。”
裴缜缓缓转过头,震惊地看着裴绪。
“大约三日前,瞬仪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担惊受怕,私下和我商量对策。我想着早晚都得告诉她实情,把咱们的计策说了,还教她安心养胎,不必有所顾虑。谁知她竟然……”
裴缜双眸染红,单手撑在藤椅扶手上,弓着身子喘气,“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她说林姨娘真幸运,遇到了把她放在心上珍重的人。”
堪比最后一个重击,裴缜气血上涌,“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裴绪吓坏了,焦声唤仆人延请大夫,自己把裴缜抱到卧室床上。
许久不曾与弟弟有过肢体接触,裴绪意外地发现,他竟如此的轻。还记得五六岁的时候,他最喜欢缠着他,一口一个大哥,叫他背。
与那时相比,他的分量并没有重上多少。小时候他圆滚滚的,像只饭团子,整日无忧无虑,渐渐长大,眉间染了愁苦,清减成一竿苦竹,脸上的欢乐一去不复返。
……
裴绪没敢通知老夫人,自己守了裴缜一夜。
夜间裴缜醒来,强迫他喝了一碗肉羹。
“吃了饭,好好歇息。畔儿的事我听说了,真是意想不到。不过你也别太难过,那种女人留在身边未必是好事。先把身子将养好,等个一年半载,再叫你大嫂给你觅一良配。”
“再坑害一个女子吗?”裴缜目光冷冷,注视着裴绪。
“这叫什么话,她们又不是你逼死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裴缜披衣下床。
“你身体尚且虚弱,又要干嘛?”
“我去守灵。”
“别开玩笑了,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传到母亲耳里,母亲该心疼了。”
“我只是守灵母亲尚且心疼,别人失去女儿又该是何等心情?心怕不是在滴血……”
裴缜出了名的固执,裴绪拦他不住,放任他去灵前跪着。
房瞬仪的尸首盛在一口上好的黑漆楠木棺里,棺椁未封,裴缜很想最后看一眼她的音容笑貌,说什么也提不起勇气。他顾虑到了一切,为她安排下周全的结局,独独没有顾虑到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羞耻心的人。
清早,房少卿搀扶梁国公夫人前来吊唁。国公夫人形容憔悴,料想一夜未睡,未见棺,泪已落,既见官,抚之痛哭。
“我的儿啊,早知有今日,当初说什么也不该顺你爹的意,把你嫁过来,让你年纪轻轻丢了性命。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安能走上这条绝路!”
房少卿劝慰不住,也跟着淌眼抹泪。
见裴缜跪在角落里,哀声痛斥:“裴寺丞啊裴寺丞,我哥哥嫂嫂把侄女交到你手里,你何以不善待她,叫她绮年玉貌,衔恨而去。”
裴缜无言以对,磕长头于地。
梁国公夫人忽然扑到裴缜身上,对他拳打脚踢,悲号着:“你还我女儿命来。”裴缜蜷缩不动,任其打骂,泪水已然倾泻一地。
场面混乱不堪,裴绪费了大力才将国公夫人拉开,经过这一番撕扯,裴缜神竭力脱,脸上神色愈发难看。然而他坚持要守完三天灵,谁劝说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