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萌萌才几个月大,她应该躺在那张木质婴儿床里,怎么会变成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还在督促我换衣服吃药?
这也太荒谬了吧!
我直勾勾地盯着她,质问的话从喉咙里艰难地往外挤:“萌萌……你怎么可能是萌萌?”
女人沉思了片刻,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张过了塑的卡片,上面印着黑体一号字,大得触目惊心。
“我叫宋智程,今年七十六岁,家住 XX 街道 XX 小区 X 号楼。我女儿叫宋萌萌,手机号码是 138XXXXXXXX。我是一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您多多包涵。”
七十六!
阿尔茨海默症!
老人!
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我浑身僵硬,分毫动弹不得,只能瞪大眼睛,使劲盯着那张卡片,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揉碎嚼烂。
“爸,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见我怔怔地像尊石头雕像一样,女人俯身凑了过来,抓起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药得按时吃,听话,快,水都凉了。”
我微微转头,那张脸陌生又熟悉,是萌萌吗?难道这就是成年后的萌萌吗?
“会好的,医生说,只要按时服药,就会好的。”像是在给我宽心,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宋萌萌将两颗白色的药丸递到我嘴边,“乖,张嘴……”
恐惧无措的情绪顿时席卷全身,我一跃而起,伸手将那该死的药丸打落,犹如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几步就窜进了洗手间,重重关上门,还不忘落了锁。
“爸!爸!”事发突然,宋萌萌根本没想到一个迟暮的老人动作会如此敏捷,她甚至来不及阻拦,就眼睁睁地被关在了外面,只能焦急地拍着门,“你这是干嘛?快把门打开,快出来!”
门把手被晃得“咣当”作响,我就像没听见一样,死死盯着镜子里那个人。
鸡皮鹤发,老态龙钟,脸上布满了皱纹,一道道,一条条,都是岁月刻下的痕迹。
幸好眉眼五官还能依稀辨出年轻时的样子,否则我根本无法说服自己,眼前这个老家伙,就是宋智程。
七十六岁的宋智程,竟然是这副鬼样子!
那一刻,我心态崩了,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眼泪不受控地砸在洗手池里。
回想这一年多以来,我一直在用“平行空间”解释身边发生的一切,时空的错乱,金手指的开启,生命像是开了挂一样充满奇迹。
如果说倾其所有辞职创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我已经迷途知返了打算回归家庭,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了啊!
为什么?
为什么上天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
一夜之间,我的生命,竟然莫名其妙开启了五十倍速,一下子从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年人。
最可悲的是,没有人会相信我所说的一切,他们只会觉得这是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胡言乱语,比如外面那个宋萌萌。
“爸……”久久得不到回应,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你快把门打开……天啊……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不行……我得找开锁公司……”
她在外面心急如焚,我在里面心如死灰。
“喂喂……是开锁公司吗?”她动作很快,电话已经打出去了,“我爸被锁在洗手间了,他脑子不太清楚,你们能……啊……不用了,他出来了!”
拉开洗手间的门,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神色慌张的宋萌萌,双唇微启:“我就是上个厕所,你急什么?”
见我似乎恢复了正常,宋萌萌小心翼翼地把水和药递了过来,锲而不舍地尽着一个女儿应尽的职责:“爸,快把药吃了。”
我像个机械人一样,慢慢张开嘴,将那两颗白色药丸放在舌尖上,拿起杯子正打算服下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停止了动作:“水凉了。”
“没事没事,我这就去换!”见我终于肯配合了,宋萌萌喜不自禁,拿起水杯就走出了卧室。
趁此机会,我赶紧把药吐了出来,塞进了床缝里。
一般来说,阿尔茨海默症属于一种精神疾病,治疗药物多为抑制剂,长期服用的话会出现肝肾功能损伤和神经系统的症状,比如嗜睡、加重记忆力减退等等。
虽然眼前的一切匪夷所思,但我坚持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当然不可能吃什么鬼药。
亲眼看着我喝水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宋萌萌总算松了口气,她抽出一张纸巾,在我的嘴角体贴地轻拭了两下:“爸,早饭都弄好了,是你最喜欢的羊肉汤面,冬天吃这个最滋补了,还暖和……”
瞥到我依旧一身短袖短裤,她又不厌其烦地拿起那套睡衣:“先换上这个再去吃,要是感冒了可不得了。”
我仰起头,百感交集地看着宋萌萌,那个昨晚还在襁褓中的小婴儿,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中年妇女,薄薄的嘴唇不停翕动的样子,像极了顾雅。
顾雅!
这两个字一下子跳到了我的眼前,对了,顾雅去哪了?
难道她也褪去芳华,直接变成了老太太?
回想起昨晚的缱绻,她在我怀里沉沉睡去,皮肤仿佛倾泻的绸缎一般绵软丝滑,酣眠的样子如同一只懒洋洋的波斯猫。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左肩,那里甚至还能感觉到残留的温度和发尾的余香……
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完毕之后,宋萌萌穿了件毛茸茸的厚外套,看样子是要出去。
转身的刹那,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回来把床头柜上那张卡片挂在我脖子上,叮嘱道:“要是出门散步的话,千万别摘下来,记住了吗?”
“嗯……”我的头脑无比清醒,却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证明自己根本没病,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就像一个真正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七旬老人,“放心,我能行的。”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后,宋萌萌长吁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准备走了。
眼看她到了门口,我忍不住出声:“那个……你知道……顾……顾雅在哪吗?”
宋萌萌转过头,微微皱眉,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双眼中带着一丝讶异:“爸,你说什么?”
“顾雅……”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询问,如无意外,宋萌萌应该是我们的女儿,她总不会不知道自己妈妈的名字吧,“顾雅现在什么地方?”
没想到,宋萌萌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像是激动又像是震惊,只见她双唇微微颤抖,瘪着嘴,似乎下一秒就要哭了:“爸……”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眼前这个“宋萌萌”不是婴儿床里那个?难道她不是……顾雅生的?那她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爸……你终于记起妈的名字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宋萌萌的一句话落实了她和顾雅之间的亲缘关系,“这药看来还真有效……实在太不容易了……”
我总算松了口气,脆弱且衰老的心脏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对,顾雅,就是你妈……”我紧绷的精神终于松弛了些,双肩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感觉终于能见到熟悉的面孔了,那种陌生的紧张感和不适感渐渐褪去,焦急渴望的心情溢于言表,“她在哪呢?”
“她……”宋萌萌的脸色再次沉了下去,好半天才开口,“她都去世五十年了。”
第21章 芳华尽释
佛说: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
弹指一挥间,芳华尽释然。
宋萌萌给出的答案犹如一把利刃,狠狠插到了我的心尖上。
下一秒,鲜血缓缓涌出,如蚁行蛇窜,在五脏六腑间迅速蔓延,细细麻麻无孔不入,让人避无可避,身体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寒颤。
我感觉三魂七魄一下子全都从头顶钻了出去,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直接瘫在了地上。
顾雅死了,五十年前就死了。
“爸……爸……”没想到我的反应这么激烈,宋萌萌吓坏了,扔下包跑过来俯身想要把我拉起来,用尽全力却也无济于事,哭丧着脸喊道,“你别这样……你可别吓我啊!”
“她死了?她怎么会死?”我怔怔地盯着那张床,昨晚,对,就是昨晚,我和顾雅明明还在这上面相拥而眠,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死?“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爸,你别激动,冷静一下……”宋萌萌总算把我拉了起来,按在床上,耐心劝慰道,“很多年前的事了,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你只不过忘了,千万别……”
很多年前?
我脑袋里划过一道白光,抬眼望向宋萌萌:“你是说,顾雅五十年前就死了?”
“嗯。”她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但并没有多少悲伤的成分,宋萌萌今年还不到五十一岁,对母亲其实并没有任何印象,当然也谈不上什么深厚的感情,所知道的一切,不过都是听长辈说的,“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她就……”
“具体是哪一年?哪一天?”心中生出一丝怪异,隐约中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 年 9 月 7 号。”宋萌萌眼眸微垂,似乎有些话还没说完,但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又不是很想说的样子。
年 9 月……
我皱紧了眉头,在大脑里努力搜索,如果没记错的话,公司破产也是在那个时候……
“万年历!”
宋萌萌不知道我要干嘛,赶紧把手机递了过来:“爸,妈的忌日我不会记错的,你还要找什么?”
不得不说,人老了各个部件都不好用了,我哆嗦着手指,划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日期调到了五十年前。
9月……9 月 7 号,我眯着眼睛仔细看下面的小字,果然第二天是白露!
也就是说,我和顾雅度过缱绻美好的一夜之后,她就死了!
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我一脸讶异,紧紧盯着宋萌萌:“她是怎么死的?”
“悖爸,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就别问了。”宋萌萌似乎想掩饰什么,她挤出一丝夸张又刻意的笑,“你现在啊,就是好好保重自己,配合治疗,乖乖吃药,至于其他……”
“我问你……顾雅是怎么死的?”二十几岁,正是健康蓬勃的年纪,怎么也不可能是寿终正寝吧?我双眼血红,咬牙切齿地打断了宋萌萌假装出来的岁月静好。
“爸……”她为难地蹙了蹙眉,嗫喏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不说的话,我现在就去死!”看来不强硬一点,是得不到真相的,我转身就往窗口扑,那一刻有威胁的意味,也有真心的成分。
说实话,顾雅不在了,我又变成了风烛残年的“失智”老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死亡,已经迫在眉睫,不过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而已。
“别别别……”宋萌萌吓坏了,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腰,“我说还不行嘛!怎么寻死觅活的?”
我手上松了松,又重新回到床边坐好:“说吧!”
“其实……”宋萌萌挠了挠头,“这事你不记得也好……”
“你到底说不说?”我猛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冒金星,这该死的七十六岁!
“说说说,你能不能别那么着急?”宋萌萌被吓得一激灵,直接攥紧了我的手,“爸,我妈的事情可能有点……你别太激动,毕竟已经过去五十年了。”
“嗯,保证不激动。”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沉稳,但其实抓心挠肝得厉害,恨不得立即得到答案。
“她是自杀的。”宋萌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表情,“凌晨跳楼自杀,没救过来。”
“跳楼自杀?”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缠绵一夜,琴瑟和鸣,她为什么要自杀?我“腾”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不可能!肯定搞错了!”
“你看看,我就知道你会激动。”宋萌萌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赶紧帮我捋了捋,“没搞错,确实是这么回事。”
“胡说!”我越发气愤了,粗鲁地推开她,“你还不到一岁,怎么会知道这些?”
“是你说的啊!”和一个失智老人交流,真是件苦不堪言的事,宋萌萌又急又气,“再说,这件事当时都上新闻了,轰动一时,大家都知道的!”
还上新闻了?还轰动一时?
我呆住了,忍不住追问:“新闻上怎么说?”
“说是产后抑郁。”宋萌萌抛出四个字,“事情过了好几年后,还有关爱女性的民间组织作为案例提起过,同学们都知道那个是我妈。”
产后抑郁?
我更糊涂了,当时抑郁的,应该是面对公司破产的我,而不应该是顾雅啊?
再说,她前一天还计划假期的时候带着萌萌去看枫叶呢,说怀孕加生孩子这一年多实在憋得厉害,无论如何也要出去走走。
试问,一个满腔热情规划未来的人,会抑郁吗?会自杀吗?
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突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画面。
在花洒喷出的细水薄雾下,顾雅仿佛八爪鱼一般,迅速攀上了我的脖子,脚尖轻轻一弹,双腿缠在我腰间,满脸急切:“快,没时间了。”
当时的我误以为那是被情欲支配的迫不及待,但现在细想起来,竟是另外一层意思。
没时间了,她说没时间了,难道那个时候,顾雅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但她为什么要放弃生命呢?
太阳穴都要炸了,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爸,你别难过了,都是抑郁症害的。”宋萌萌应该还有事,她看了看时间,一脸急色,“我得走了,要不真的来不及了,你乖乖挺话,如果出去的话,千万千万戴着这牌子……”
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忙自己的事去,我得静下来好好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了,我中午就回来,你别乱跑。”又想起了什么,宋萌萌转身叮嘱我,“下午要去墓园,看妈妈,今天是她的忌日。”
墓园,多让人悲伤的一个词,偏偏和我最爱的顾雅连在了一起。
“好。”我眼眶一热,点了点头。
初冬的晨光总是带着一层青灰色的朦胧,不那么澄净,也不那么爽利。
宋萌萌走后,我又在沙发里坐了好一会,依旧想不通顾雅为什么会自杀。
抑郁症?不存在的,我是她的枕边人,再清楚不过了。
就在这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刘若东。
在这混乱的时空中,他见证了我和顾雅的六年,虽然最后我俩的关系不复从前,但都过去五十年了,他再小气,也不会计较了吧?
说不定从他那里,能知道顾雅自杀的原因。
想到这一点,我开始翻手机上的通讯录,都过去半个世纪了,老人机依旧盛行,看来不管是哪个时代的老家伙,都难以跟上年轻人步伐,对那些流行的新鲜玩意儿一无所知。
岁月不饶人,眼前模糊成一片,看到茶几上有一副老花镜,我赶紧抓过来架在鼻梁上,果然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