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岑欢似乎想接过谢无祭手中的混元汤,余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行!”
谢无祭调转身形,在岑欢指尖碰触到汤碗之前,见一整碗微滚的混元汤一饮而尽。
他的声音有些低,“师姐,别逗急了。”
岑欢脸上的笑意微僵,话音缓了一息,似乎有些尴尬:“我只是,只是担心小师妹未曾学过药理……”
“死不了。”
岑欢怔住,“什么?”
谢无祭面上含着笑,语调降了个度:“她不会害我。”
岑欢暗中掐着指尖,又拿出一枚精致的丹瓶,似乎有些惆怅,“师弟,你可是误会师姐了,我怎么认为小师妹害你呢。”
她的语意带着些熟稔,微微叹息。“这可与你小时候不太一样。”
余被谢无祭牵着的手一僵,刚才那笼罩自己的失落感再度萦了上来,二师姐的意思似乎二人从前就很是熟悉……
微风卷起玄衣少年的鬓发,他轻轻扯了扯嘴角,而后伸出手淡淡道:“师姐曾待我甚好,是我高攀。”
岑欢又有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她淡淡颔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出云峰。
少年望着她的背影,“终是劳烦师姐了。”
岑欢没有回头,背对着他点点头,快步离开。
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她总觉得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可她分辨不出来是什么。
“啪嗒――”瓷瓶被人随意抛掷在地,碎裂开来,内里细小乌黑的药丸滚了一地,有些滚落到一旁的砖缝,消失不见。
“阿祭?!这是二师姐给你补身子的丹药……”余虽总觉得岑欢身上的气息有些怪,可丹药毕竟是‘无辜’的,不免觉得有些浪费。
谢无祭将碗放置在一旁石桌上,无声抬眸,耐心地替她擦拭着面上的脏污。
做完一切,他才笑颜皎皎,仿佛春风拂过阴霾。
“不是有你了吗?”此话一语双关,说得隐晦。
因为有她,不想再接受其他的东西,即便是作戏给人看。
*
距离谢无祭服下混元汤闭关修炼已逾三日,前日余从出云峰一出来就被无裘剑尊‘逮’了个正着,亲自带回了剑峰,回来的路上无裘剑尊全程都绷着脸,心下又不舍得跟她发火。
在小锅眼里便宜师尊是她进入青云宗的‘恩人’,且待她十分不错的一个凡人,因此她发自内心尊重他。
而且余隐约猜到师尊生气可能是因为她一回来就去了阿祭的出云峰,没有来找他老人家。
果然,刚回到剑峰,余先是被问了一堆关于本次蓟临会的感受。
饶是小锅下凡许多时日,学了不少凡间的话术,她也不知如何编撰一个合理的解释,难道说自己被吸进了一个地方,什么都不记得然后又被送了出来?
憋了半天只说自己采了些灵药,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无裘剑尊的脸倏然黑沉下来,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听来关于余和阿祭的传言,那张本就冷寒的面容涌上不悦之色,心中对某人的怨怼之意更深了些。
他自是不舍得冲唯一的女徒儿发火,但当他听涪陵说自己也没有收获,还被人困在阵中一天一夜险些丢了命,顿时拉着他狠狠‘陪练’了好一会。
涪陵被单方面虐地嗷嗷叫,高冷剑修的皮都丢完了……余实在看不下去鼻青脸肿的六师兄,跑去拉架。
她趁着无裘调转剑招的空隙眼疾手快挡在涪陵身前,摆着小手解释道:“师尊快别打师兄了,他好可怜的……差点被烧死!”
无裘剑尊轻哼一声,冷眉一竖,将斩水负于身后,诧异道:“烧死?怎么回事,说清楚!”
余小声嘀咕,“孤鹤长老没有告诉师尊吗?”
于是她将所知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无裘剑尊浑身的怒气一瞬间收了起来,斩水被他再度抽出,向着无人之处,狠狠劈去。
大乘初期的剑修,其剑气自是不用说,与刚才同涪陵的小打小闹不同,这一剑直将地面劈出一道深深地沟壑。
无裘剑尊眼含戾气:“真混账!背后之人竟想融了陵儿的剑骨!”
*
“哎――”
余回到自己在剑峰的寝殿,回想白日里发生的种种,唯一的感受便是凡人太过脆弱了……
依照师尊的意思,似乎短时间内不会再让她和六师兄二人下山了,然后百无聊赖的她勉强练了几遍剑,最后被涪陵‘请’回了寝殿。
床边的纱幔未落,宽大到足以躺下四人的床榻笼着殿外映入的月华,余刚沾上柔软的床铺,就被一道力量压在身下。
浓郁的灵草薄荷香瞬间萦满了她的口鼻,同时还夹杂着一些难以言喻的甜香,余微怔,没有推开他,小手抵在他的胸前,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阿祭?”
玄衣少年往日清冷的脸上仿佛着了一捧火,眼神微迷,浑身滚烫灼人,挺直修长的身形死死压在她身上,发出压抑的呢喃声,“―”
“你、你怎么了?”低在他胸前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炙热有力的肌肉,余微诧,阿祭这几日不是在出云峰闭关冲击金丹巅峰吗,怎么现下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可身上覆着的少年没有给她细思的机会,修长匀称的大手顺着她的脸滑至脸侧,他伸手捏住她的耳垂,轻轻揉捻,滚烫的呼吸喷在耳廓。
谢无祭手上练剑磨出来的薄茧蹭得余发软,伸手颤颤巍巍地拉着他作乱的手,嗫嚅道:“你是修炼除了岔子吗?”
月凉如水,在她泛红的脸庞上洒下清霜一捧。
少年伏在她瘦弱的肩侧,吐露的气息温热,近乎撒娇般从喉口哼着。
“,我难受――”
*
碧波万倾,涛声阵阵,忽高忽低的海浪拍打在船身两侧,老旧的船身随着海浪的堆叠中逐渐越来越晃,发出刺耳的声响,若非船上的人神色镇定莫不是要以为下一秒他们就要坠海。
甲板上共立着两名黑衣少年,为首那位少年面上带着半截邀月面具,仅露出一双漆黑深邃的凤眸,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海域深处那座若隐若现的海岛,淡色的唇瓣抿着,下颌线紧绷,周身气势迫人,看不出具体修为。
而他身侧的另一黑衣少年面容生得妖冶,一双湛蓝的眸子邪气十足,眼角一尾荼蘼盛开得潋滟,周身气息强劲,显然修为不低。
两人目光一致,均未曾言语,将这滔天的巨浪视若无物。
船头是掌舵的船夫,半头华发,是个驼背的老汉,筑基初期的修为,却已垂垂老矣,可见他在海上漂泊半生,修炼不过勉强上了筑基。
他将船体调转了方向,避开了打过来的海浪,向着更深处的海域行驶而去,远处的海岛渐渐现出真面目。
“客人,泸沽岛就在前方不远处,只是……”船夫抬起脸,露出一张苍老而又饱经风霜的脸,笑容淳朴,他看不透眼前两人的修为,但他并未露出战战巍巍的神情。
见二人未曾说话,蓝眸少年向他这出冷冷瞥了眼,他干咳一声顿了顿又道:“泸沽岛周遭一海里处遍布暗礁,船只无法靠岸,会触礁沉船。”他这半辈子见过的能人异士众多,如此气度,风姿高彻的少年不过唯面前的黑衣少年莫属。
“主子。”蓝眸少年上前两步,轻蹙眉峰低声道:“此处距离蓬莱岛的管辖范围已相去甚远,若是动用……也不无不可。”
似在等他做决定。
“既如此……”面具少年微侧身形,看向规矩而立的船夫,神色未动,淡声道:“走吧。”
下一瞬,少年的身形自老旧的甲板上消失,仅余下残影。
蓝眸少年微怔半息,当即跟上。
“客人,慢行。”船夫恭敬俯身,似乎丝毫未觉两人身上的气息与他不同。
他拿起船杆轻敲着甲板,华发顷刻间化为柔顺的青丝,褶皱的面容转瞬化为了另一张脸,身形拉长。
凝着二人离去的方向,‘船夫’化为玉白的指尖轻捻一张传讯符。
“传讯长老,有高阶魔族靠近泸沽岛。”
*
“尊上,您……恢复修为了?”蓝眸少年身形闪动,追上了可以放缓速度的面具少年。
谢无祭站在他前方五步之外,背对着他,周身魔气氤氲,似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蓝眸少年思虑着,躬身行了一礼,两人身形相仿,自身后看来几可混淆视听。
谢无祭负手而立,黑眸轻移,打量着岛上的环境,
“雉乌,我知你与茨渠不同。”
“对你来说,本尊是不是‘他’不重要。”谢无祭目光低垂,落至一处。语调轻缓而慢,“你更在乎的是本尊是否能为古越族复阖族之仇。”
雉乌猛地抬头,跪下,语气激动,郑重道:“尊上,属下绝无此意。”
“不必紧张,本尊无意责怪你。”谢无祭玉润的长指抚向眼前的雕花石门,指间的幽影戒流光闪动,掌心聚起一股浓郁的魔气,覆之其上。
“轰隆――”一声,石门开启,露出其后复杂的阵法。
“尊上,属下来。”雉乌神色复杂,干哑着嗓子走至谢无祭身前替他挡住阵法之上的煞气。
“不必,将天心杵给我。”谢无祭神思凝重,望着阵法,快速从久远浩渺的记忆中搜寻有用的信息。
闪烁着蓝光的锥心魔器自雉乌手中现形,遇上煞气,两相抵消。
谢无祭刚结果天心杵,便被其灼了掌心,微微向后撤了一步。
“果然,还是不行吗?”谢无祭摩挲着指间的幽影戒,细细思量,只凭借幽影戒强行恢复魔魂时期的修为,太过勉强。
难道一定要他融合魔魂才能来这吗?不,他等不了。
“尊上!”雉乌上前半扶着他,也瞧出了端倪。
他抵着他,摆了摆手,示意其后退。
少年面上的邀月面具倏然脱落,露出略显苍白的俊脸,嘴角一点猩红溢出。
他垂眸看着天心杵半晌,低低笑开,“原来竟是如此。”
……
昏暗无光的石牢在泸沽岛最底层,位于深海。
仅深处透出一丝幽光,隐约可见身形挺拔的男子被万千雷索捆缚,动弹不得。
“嗒、嗒、嗒。”
缓而慢的脚步声靠近深处被雷阵困住的男子。
听见久违的声响,男子倏然睁开眼,他长得极好,容颜似雕似琢,充满侵略性。俊挺的鼻梁之上,那是一双邪佞,充满肃杀嗜血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来人。
男子的唇瓣殷红如血,看到来人面容陌生,却透着和他如出一撤的熟悉气息,他勾起唇,发出阴沉沉的笑,“小泽,长大了倒是换了张脸。”
“怎么,想念本尊了?”
谢无祭在雷阵之前站定,懒倦地睨着他,仿佛在可怜他,“啧。”
“当年叱咤仙魔两界,不可一世的朝夜魔尊,竟沦为修真界的阶下囚。”
他向右偏了偏首,望着朝夜魔尊的方向,满含嘲讽道:“不如死了算了。”
“小泽你杀不了我,所有人都杀不了我。”朝夜魔尊嘴角的笑意不变,“不然你以为蓬莱岛这群酒囊饭袋为何只能将我困在这深海牢狱中,而不是将本尊挫骨扬灰以绝后患?”
“哦是吗?”谢无祭神情微哂,似乎无动于衷,捻着幽影戒失笑,“你值得本尊亲自来此动手?”
“你,做了魔尊?”朝夜魔尊微微迟疑,他当年留了后手,眼前的少年断不可能在百年间轻松掌控魔界,待他视线下落,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中拿着的锥心魔器,那双魔气的眸子微微一缩,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你当真以为魔界之主的位置人人趋之若鹜?”谢无祭哂笑,仿佛想到了什么,眼尾挑起,“你的女人倒是仍替你死死守着那破烂之地。”
朝夜魔尊黑眸危险地眯起,他似乎听不懂他的话一般,“本尊的、女人?”
“何人配做本尊的女人?”
“啧,那灵烟该抱着她的女儿哭了。”
“桀桀,不过是本尊用来盛放魔种的容器,又岂能称作本尊的女儿?”朝夜魔尊轻哼,说着他嘴角绽出恶意的笑,“而且现在这魔种在你身上,她连最后的用处都没了。”魔的语调冰寒,毫无一丝情谊。
“嗤。”谢无祭似乎失了和他虚与委蛇的心情,上前两步,将锥形魔器贴近无法动弹的朝夜魔尊,捆缚他的雷索触之,产生剧烈的震颤。
朝夜魔尊恣意的笑凝固在唇边,面色沉了下来,“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语调惊怒交加,但绝无惧怕之意。
谢无祭抿着唇,长指抚上他胸前的衣料,目不斜视,径直将天心杵向前一送。
“噗嗤――”浓稠的鲜血喷涌而出,属于高阶魔族的鲜血气味在这深海牢狱之中弥散。
猩红的血液溅在少年白皙无暇的脸上,黑眸翻涌着红色的光,显得妖冶异常。
他面无表情地取出一枚黑玉瓷瓶,将心头血装入其内,取出一块巾帕细细拭去指尖残留的血渍,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去。
“哈哈哈,小泽你真的疯了。”朝夜魔尊的脸色因失了太多心头血,略显苍白,可他仍在出言讥讽少年,“你当真以为取了本尊的心头血就能融合魔种?”
“你妄想!”
“你会后悔的!”
随着石门的再度关合,将朝夜魔尊的嘶喊被隔绝在内。
“尊上,成了?”等候在旁的雉乌沉声迎了上去。
谢无祭将沾满魔血的天心杵随手抛给了雉乌,淡声应道:“嗯。”
下一瞬,他的脸色骤变,抚着左胸单膝跪下,额角的青筋因剧烈的疼痛暴起,白皙的俊脸变得绯红异常。
谢无祭的脸色十分难堪,低声咬牙道:“老东西的血竟……还有此等恶心的效用。”
雉乌不明就里,扶着他,打算离去,“尊上,属下先送你离开。”
可二人身前突然出现四名渡劫巅峰的修士,挡住了离去的路。
谢无祭眸光微闪,冷笑道:“蓬莱岛倒是来得快。”
他看起来受伤不轻,可四人仍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能来到这靠近朝夜魔尊的魔族,百年来仅此一魔,为首之人眸光忌惮,厉声质问:“你是何人?”
谢无祭眼梢通红,周身气势暴涨,眼眸泛上红意,一身威压如狂风骤雨。
嗓音低沉暗哑,隐透癫狂:“杀你们的人。”
……
“尊上!属下去找余姑娘……您现下的情况只能与人合修方能恢复!”
“她什么都不懂,本尊,咳,本尊不能伤害她。”少年紧攥着衣袖,嘴角溢出血丝,眼神渐渐失焦,态度却异常坚定:“雉乌,送……本尊回出云峰,设下结界不准任何人靠近!”他可以杀尽天下人,可他不能伤害唯一待他好的。
雉乌不敢置信,眼见谢无祭七窍渐渐溢出血丝,脖颈间青筋凸起,显然忍到极致。
在谢无祭昏迷地刹那,他做了此生第一个违抗尊上命令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