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闲聊着话,下到山脚拐入了竹林里。
密密实实的紫竹林,像一道天然的拱门,将竹楼掩映在竹林的深处。
没有阳光直射的荫蔽处稍稍凉爽了一些,了了才走了一半,鞋上已经沾了不少还有些湿润的泥巴。
鞋子脏了能洗,她倒无所谓这个,只是眼看着竹楼越离越近,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开始紧张起来。
她抬眼,瞧了瞧走在前面的裴河宴。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来:“怎么了?”
了了摇摇头,没说话。
裴河宴稍一寻思便知她在顾虑什么,他还以为她真有这么豁达自在,不以为然。他停了停,慢了两步和她并肩同行:“我师父一向随和,不会无故刁难小辈。你就当见一位素未谋面的长辈,论起来,他和伯父也算知交甚久。”
裴河宴口中的伯父说的是了致生,好像从两人敞明心意起,他就改了口。从客气的称呼“了先生”改成了稍显亲密的“伯父”。
这些细微的变化,两人心照不宣,从未摊上明面说个一二四五。否则,就跟邀功请赏一样,我为你做了什么,你得感激我,反馈我,给我同等的对待和付出。
这不是他们。
进了竹楼,了了在上楼梯前,先深呼吸了一口气,排解紧张。
裴河宴落后她一步,跟在她身后,随她慢慢上楼。
他没催促,也没做多余的叮嘱。无论待会的会面是什么样的,都不会影响到他和了了。
过云正挽着袖,饲喂鱼缸里的小鱼。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鱼食还捏在手上,他很快地打量了眼了了,又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裴河宴。
这女孩倒是和他印象中的没什么不同,只是五官长开了一些,更显精致灵动。人物雕塑的开脸都需熟知人物的头骨和五官的肌肉线条走向,无论她是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骨相几l乎是一致的,没什么区别。
裴河宴称呼过云为师父,可了了没法跟着他喊。她按裴河宴之前教她的,称呼过云:“师祖。”
“先坐。”过云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抛入鱼缸,洗了手,到茶桌前坐下:“能喝茶吧?”
了了乖巧点头:“能的。”
她话落,过云看了裴河宴一眼,示意他去挑些了了爱喝的茶叶。
裴河宴会意,将带来的茶叶和线香盒板板正正地放在了过云面前,并强调道:“了了孝敬您的。”
过云也不太擅长说场面话,便干脆冲她笑了笑, 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一些:“来这还适应吗?”
“适应的。”了了见他亲善, 顿时放松了不少。
“寺里的环境多少有些简朴,你要是缺什么就直接跟河宴说。”他接过裴河宴挑出来的茶罐,用茶勺舀了适量的茶叶放入茶具中,等水煮沸。
“没什么缺的。”了了回答。
以前都只是在裴河宴和觉悟的交谈里听到与过云有关的消息,对这位从没见过面的长辈,了了虽只从只言片语中了解过一二,可对他是既敬佩也尊奉。所以第一次正式见面,她难免有些拘谨。
裴河宴见状,不露声色地递出一个话茬:“师父和伯父认识了很多年,《大慈恩寺》的壁画结束后,还是师父推荐了伯父去南啻遗址修复壁画。”
这事了了知道,她刚想接话,过云似回忆起什么,笑了两声:“我知道你也去过南啻,可惜那会我不在,不然当时我们就能认识了。”
“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遗憾。”了了说:“小师父勤勉克制,博学多才,我挺好奇是什么样的师父能将他教得如此出色。”
溜须拍马这事,了了还挺得心应手。
过云瞧她这机灵劲也是招人喜欢,不由笑道:“你父亲在我面前可夸你不少,倒还真不是夸大其词。”
有了共同话题,气氛再不复方才一开始时那么生疏刻板。
过云本就没有要训话的意思,只是出于对了了的好奇,才想着今日先见上一面,摸个底。
禅修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改变不了什么,可说短它也不短。在一个不算舒适的环境里,一个月足以打磨性情,探勘深浅。
他对了了和裴河宴之间有何种缘分并不执着,是与不是,裴河宴都做出了选择,往下走的人是他们自己,与他无关。可出于这些年的师徒之情,他对这个问题有所探究也是寻常。他确实想把人放在跟前,仔细瞧上一瞧。
别人一个月看不出什么,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初见了了的印象还算不错,她落落大方,不扭捏也不矫情。
他心中还算满意,只是面上不显。
了拙上午来他这回过话,时间表和禅修的内容俱已告知过了了。他没那么讨人厌,还要当她的面再重复一遍。
一壶茶喝完,过云把放在桌上纹丝未动的茶叶拎起来放到茶桌后的柜子上,对了了说:“你既然送了茶叶,闲暇之时记得多来我这坐坐,陪我喝喝茶。”
了了听懂了过云的言下之意,与裴河宴对视了一眼,爽快答应:“一定来。”
离开竹楼一段距离后,了了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她心中暗松了一口气,但又不敢完全确信自己真的过了第一关,只能反复和裴河宴确认:“师祖这是不讨厌我,才让我多去他跟前喝茶吧?”
“他挺喜欢你的。”两人走出了紫竹林,没立刻回小院,而是往寺院正殿方向走去,带她熟悉熟悉明日上早课的地方。
了无尚在重回岛,还有半个月才能完成游学。
梵音寺里只有了拙可以陪着了了,但了拙是觉悟的弟子,回了寺里便有他自己的职务要完成,不可能一直带着了了。
“明早我会送你去做早课,带你熟悉一下每日都要做些什么,等你记得路,习惯了寺庙里的时间表再说。”
他带了了逛了几l个主殿,告诉她每个殿供奉的是什么菩萨,而寺里的僧人每日又需要做些什么:“你明日上完早课后,也会有当值的知客给你安排工作,你照做就是。如果遇到处理不了的,就立刻来找我。”
他在藏经阁的门口停下来,“这两日我都在这里当值。”他抬起手,习惯性地想要如以往那样摸摸她的脑袋,可刚抬了一半想起不妥,又生生放下。
“我有点后悔了。”他看着了了,轻哂道:“我不该把你放到佛祖眼下的。”
第一百零一章
与主动来寺里静修的香客们不同,了了深知自己这一个月的表现至关重要,睡前还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设立了最低的完成标准线不准迟到。
凌晨三点,与值日僧打更的钟声一并响起的还有她调至到最大声的闹钟铃声。
她陡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抱起睡前就放置在床头的统一大袍,匆匆套穿上,前去洗漱。
睡到一半强行开机的感觉很不好,她连房间里电灯的开关都没找到,半摸着黑,一路撞了几个桌脚门框的才算收拾完自己,开门出去。
裴河宴已经在门口等她了,他正解了袍带重新穿系,衣领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山上哪个精魅下了山。
她一边非礼勿视一边趁机多看了两眼:“需要帮忙吗?”她义正言辞。
裴河宴抬眸瞥了她一眼,提醒:“布包呢?”
了了一拍脑门,赶紧转身回去,将挂在玄关衣架上的布袋子挎到肩上。
她身上的道袍是裴河宴提前几l日拿到山下裁缝店里改过尺寸的,收了腰线,裁了裤脚,还改了腰围。
虽瞧着还是有些宽大,但好歹穿上后不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那般格格不入。
他系好衣带,将悬在廊下的灯笼取了一盏下来,和她一起下山去往主殿。
更声响过两次,客院和僧房的房屋俱都亮起了灯,有动作麻利些的僧人已经赶着早往主殿走去。原本入夜后沉寂安静的寺庙,顷刻间,灯火通明,犹如鱼游池中,那团团光点一点点汇聚着走入了最中心的大雄宝殿。
了了边走边打哈欠,显然是还没从强制开机中恢复意识:“早课是不是要一起诵经,我不会怎么办?”
“听着就行。”裴河宴换了只手提灯笼,临进殿之前,他招手唤来早就等在殿门口的了拙:“你跟好了拙,他会照看你。”
了了点点头,跟着了拙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主殿。
裴河宴没立刻进去,他站在殿外,看着了了被了拙带到她的位置上以后,才转身去了偏殿,等稍后再同觉悟一行人一起进入主殿。
三遍钟声过,裴河宴和觉悟以及一干大和尚也由偏殿进入了主殿内,在佛祖座下安立。
了拙趁课诵还未开始,给了了讲解道:“小师叔和师父都是领诵,他们修行深,最有资格靠近佛祖,以达颂赞。等维那敲钟后,早课就开始了。小师叔没见过,正好可以体验一二。”
了了点点头,顺着僧众站立的空隙寻到了裴河宴的位置。
他的站位并不靠前,落在觉悟身后,侧立着正凝视着莲花座上的佛祖。
他没表情时,整个人显得格外出尘冷肃。
了了看着这样的他,一时竟觉出几l分陌生来。他私下与她相处时,总是温柔和煦的,即便不笑,那眼角眉梢也微微轻扬极为舒展。
她见过他压着眉目光危险时,也见过他眉宇之间愁云笼雾, 甚至连克制情欲染得满眼绯红也曾见过。可唯独在佛像面前, 一身冷意,生人勿近的模样已远隔十年再未见过。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在优昙法界。他领她穿过长长的还未修装的走道,去千佛地宫。
那晚的梦里,她重新走了一遍那条黑暗的没有一丝光源的走廊,推开了千佛地宫的大门。地宫深处的鎏金王座上,坐卧着一个脚缚链枷的僧人。
那时的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觉得他无比熟悉。可今日,她看着站在佛祖座下的裴河宴,他的侧脸似乎与那梦境中的人逐渐重合。
她微微皱眉,正想敲敲脑袋,让自己神志清醒一些。
主殿内,维那出位敲响了大磬。另一侧的当值悦众率其余手持引磬、鱼槌和铛子的数位僧人敲起声鸣,唱诵梵音。
领诵声一起,众僧齐声,以万咒之王《楞严咒》为始,继《大悲咒》、《心经》等十小咒为一周始。整座大雄宝殿内,年轻僧众们的诵经声与梵乐交织,洪亮地盘旋于殿内,回响不绝。
了了的瞌睡瞬间烟消云散。
她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东张西望的欲望,肃穆的聆听着这庄严又优雅的一天序幕。
早课闭,了拙领着了了落后僧众几l步,走在最后去斋堂喝早粥。
梵音寺的僧人喝完早粥后便要去僧值那领一天的功课,回禅室跑香。
了拙虽不用去跑香,但早饭结束也得去自己当值的地藏殿掸尘清扫。吃过早饭,他先领了了去僧值那领了禅修香客们的功课。
体验禅修的香客与寺里正经修行的僧人还是不同的,相对而言,重在体验修行的氛围,并不要求真如僧众那般严苛守律。
禅修香客今日的安排还算轻松,早粥后去经室抄经两小时,静修冥想。待中午十一点,回斋堂吃完素斋,去禅堂坐禅跪香。其余时间,可自由活动,鼓励参加义工活动,也支持回房休息,待晚上六点法堂集合,继续晚诵。
经室离藏经阁不远,了了依稀还记得点方向。
反正没做时间要求,她便让了拙先去忙自己的,她出了斋堂随走随逛,实在辨不清方向就问路过的僧人。等她到经室时,经室里还没来多少修士,正在书架上挑选经书,准备抄经。
既来之则安之。
了了问清经室的当值僧人这里有无座位讲究后,便选了一份看上去还算简单的经书,开始抄录。
一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
了了到斋堂时没找见了拙,便也不再干等,领了自己的饭,慢条斯理地吃了又去禅堂坐禅跪香。
跪香这事她还算熟悉,不过跟她本人无关,而是因为裴河宴。
她年少时见过他做早课,和她按时间表一样一行不同,他是每日都有固定的功课内容,不管他如何安排顺序,只要每日做完功课即可。
了了踩着他的影子,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即便是枯燥的冥想和跪香。
要不是跪香的姿势太难受,实在很难睡着,就以她困入膏肓的境况,闭上眼就能睡着了。
晚课结束后,了了终于可以回到小院。
她从法堂出来时,裴河宴已经等在了门口。他拎着今日凌晨从她屋檐廊下取走的灯笼,就站在回廊里接她下课。
他虽克制自己与了了保持距离,但也不会因此顾忌什么而疏离了了。他等着了了走到跟前,十分自然地接过她塞满了经书的布袋,挎在肩上,和她一起回山腰上的小院。
了了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早快憋死了。
身周还有人时,她左右旁顾,还得先忍着。一到偏僻处,她立刻叽叽喳喳跟倒豆子似的把一天攒的话全给倒了个干净。
“大家都不爱说话,个个跟卷心菜似的,闷头抄书。我寻思着这也不是备战高考啊,怎么这么拼命?” 她也是纳闷了:“不是说来静修,找回平静的内心和失落的净土么,这一刻不得闲的哪有空去找?”
裴河宴刚想回答,她早已说完了事,换到了下一个话题:“原来跪香是这种感觉啊,一炷香半个小时,当值的僧人还教了我怎么去冥想,可我一细想就犯困。要不是这么睡着太难受,我差点就真睡着了。”
她说着说着,不仅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还瞥了两眼他的,那打量的小眼神,看得裴河宴忍俊不禁:“要我教你怎么跪着睡吗?”
“不用不用。”了了立刻拒绝:“我还是更喜欢在床上睡。”
她话落,掩着唇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起得太早,又超长待机了一天,她身体的疲倦程度甚至超出了平时画壁画的体力消耗。
裴河宴见她困极,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拿着。”
了了顺从地接过,刚要提着往上走,裴河宴握住她的手腕,往下走了一级,将她的手搭在了肩上:“上来,我背你。”
了了愣住,她下意识看了眼周围。
满山寂静,只有虫鸣。
这里相对荒僻,并不常有人来。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裴河宴侧过脸看了她一眼:“没关系,我背你。”
真的可以吗……
她犹犹豫豫的,被他背到背上。
裴河宴的双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稳稳背起,往山阶上走去。
她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慢慢的,放松下来后,整个人都依偎在了他的背上。绷了一日的筋骨缓缓松了乏,她把下巴搁在裴河宴肩上,轻轻蹭了蹭。
裴河宴的脚步顿了顿,一时也分不清她是在表达感谢还是在和他撒娇,但无论哪一种都足够将他的心化入春水中,再也捞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