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仰头望向康熙,使劲儿点点头,扑进那宽大温暖的怀抱中。
他相信此刻阿玛所言,都是真心的。
然而额娘交代过,人心易变,初心难守,最不能做的,就是只将鸡蛋放在“父子情分”这一个筐里。
胤礽更信额娘。
*
被深深信任的赫舍里,此刻亦在挂心着儿子。
景仁宫以避痘为由封了宫门,外头的消息却不会断。康熙每日都派御前的人来禀告胤礽的身子状况、起居饮食,以免赫舍里太过担忧,母子俩都病倒了。
知道胤礽种了痘,又退了热,赫舍里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这才有精力收拾景仁宫的“内鬼”。
逢春、夏槐自是不必疑心的;
季明德蒙她相救,对保成恨不得以命相护,亦不会去害他;
除此之外,能近身服侍的便只有季明德的徒弟仁喜、贴身太监小豆子、两个母家送来的嬷嬷,以及自小看护阿哥的奶嬷嬷兆氏。
对这些人,两个丫头比她接触的多,自然也看得更清楚。赫舍里将人唤进东次间,挨个儿问过去。
逢春想了想,犹豫半晌才开口:“旁人倒没什么,只阿哥身边的兆嬷嬷,家中确实有些变动。”
赫舍里示意她继续说。
“去年秋,娘娘帮着皇上敲打了内务府世家,叫郭络罗氏和乌拉那拉氏都受挫不小,反而是兆嬷嬷的夫婿钻着空子,得了(内务府总管)噶禄的青眼,一路爬上去。”
若一直这样倒还安宁。
只可惜,承乾宫出了个有孕的乌雅常在之后,康熙为了牵制贵妃,便叫翊坤宫那对姐妹花复宠了。
赫舍里一下子就明白了逢春的意思,也忽然记起一件事:“兆氏的夫婿……莫非是叫凌普?”
逢春讶然:“娘娘竟还记得。”
当初选奶嬷嬷,兆祥所也只是例行查验,提过一嘴罢了。
赫舍里笑而不语。
她能记得此人,不过是因为前世。康熙四十四年,凌普登上内务府总管之位,大肆敛财、截留贡品、对下属更是苛刻相待。
因他们一家都是太子家奴,这些事便成了保成“不忠不孝”的罪证。
重活一世,赫舍里还没顾上收拾他们,他们反倒自己窜出头了。
敛回神思,赫舍里的笑都带着一股冰冷的锋锐感:“兆氏一人根本没机会动手。去查查,她到底借了谁的东风。”
*
景仁宫是负重前行,养心殿内岁月静好。
因着松江派的种痘技法,胤礽的痘痂脱落约莫只花了半月。
小家伙闭门不出,闷得都要长毛了。他这段日子常与朱纯暇打交道,发觉这个人比傅为格要懂得变通,忍不住又推荐起牛痘的好处。
朱纯暇在民间奔走十余年,什么稀奇罕见的怪症和土方子都见识过,自然不会觉得皇子的话是无稽之谈,反而认真思索起可行性来。
他也是个做事麻利的,自个儿没工夫,就托家人去近郊乡下求购出过痘的病牛,还特意嘱咐,一定要那种正结痘痂的。
这事儿还真就这么鼓捣成了。
病愈牛的痘痂先被试着种在刚出痘的牛身上,活了七八成。朱纯暇觉着大有可为,将此事禀告康熙。得帝王授意后,痘疹科的医士紧急给宫外避痘的重症宫人种了牛痘。
半月之后,效果竟好到无一人死亡,出痘的反应更是比松江派还要温和许多。
朱纯暇再次面圣回禀,倒是没有干傻事,将功劳一股脑堆在胤礽头上。他只说牛痘之策始于巧合,是和二阿哥聊天得来的灵感。
康熙得知此事大喜过望,吩咐给避痘的宫人都种上牛痘,若当真做到零死亡,下一步便安排皇室子嗣、满蒙勋贵种痘。
自然,少不得还要嘉奖“小福星”胤礽一番。
这事儿瞒不过景仁宫去。
夏槐将牛痘说的神乎其神,免不得又心疼道:“说来也是不凑巧,偏偏咱们阿哥病愈了,朱太医才研制出牛痘来。要是能提早个把月,阿哥何必受这份罪呢。”
赫舍里初时还笑吟吟的,听着听着有些耳熟,随即反应过来,这牛痘不就是保成上回提起的吗?
当时,还被傅为格驳回了。
赫舍里怔愣良久,开始头一次认真审视起儿子的能力来。
或许,保成并非早慧,而是生而知之呢?
……
一进六月,天彻底热起来。
御花园的池塘里听取蛙声一片。
胤礽落痂之后,刚能下地跑动,康熙就忙着叫礼部择吉日,筹备册封太子大典。
钦天监将日子定在了同年的十二月十三,将将赶在年根底下。
噶禄心里骂着礼部,竟将这烫手山芋交给他回禀,慌忙跟康熙解释:“太和殿册封礼盛大,本就工序繁杂,要赶造皇太子册宝、册案、宝案等,奴才还得知会江南三织造为太子殿下缝制杏黄地绣金龙的礼服……这一来二去的,耽搁时间不少,还望万岁爷宽恕。”
康熙听着话音,便知是礼部和满洲勋贵在背后捣鬼。这事儿怪不得噶禄,索性挥挥手示意知道了。
册封礼拖半年又如何。
保成是朕认定的唯一的太子,不容置喙。
帝王这般琢磨着,吩咐噶禄:“虽然册礼未成,二阿哥的一应口分待遇却可以先按着太子规制来了。另外,二阿哥即将出阁,朕预备在奉先殿边——原奉慈殿旧址上为他修建毓庆宫一座,此事交由你与工部对接督办。”
噶禄心中一惊,就没见过未行册封礼,先盖储君宫殿的。他抬眸悄悄瞥一眼,见帝王似笑非笑盯着自个儿,顿时头皮发麻,忙叩首应一声。
康熙懒得计较,打发走了噶禄,这才看向身边练法帖都不专心的儿子。
胤礽心思跑毛,笔下《左传》宣公十二年的“宁我薄人,无人薄我”,愣是被他写成了“宁我吃人”。
康熙凑过去瞧了一眼,便无奈笑出声来:“朕跟噶禄说了那么多,你就记着吃了。”
胤礽笑得狡黠,灵动的眸子里满是神采飞扬:“汗阿玛,保成的口分改了,是不是也跟额凉一样,每日能吃一头猪?”
康熙无言半晌,弹了他个脑瓜崩。
“馋嘴,小心哪日撑破了肚皮。快练字,明日就要去尚书房了,可不能叫张英他们为难。”
提起去尚书房读书,胤礽当即就蔫儿了。
实在不是他偷懒,而是阿玛爱作怪、要求多。大哥也不过才七岁呢,每日寅正就得爬起来,先去尚书房自个儿读半个时辰的书,等到卯初,满汉文的师傅才会来授课。
不过,大哥干嘛去那么早呢?
次日,胤礽就明白了缘由。
窗外的天还乌漆嘛黑,小豆子揉着眼将他摇醒,边上已然站了两个嬷嬷捧着袍褂,打算侍奉他穿衣。胤礽三岁以后就完全不需要人伺候这事了,只好爬起身来,接过衣服慢慢穿。
起得太早,都没有胃口吃早膳。
胤礽嘟嘟囔囔地表达不满,被赫舍里听到了,忍不住笑着安慰:“安心,尚书房辰初二刻用早膳,午正用午膳,额娘已经交代小厨房准备了,到了点便叫季明德给你送去。”
知道不会饿肚子,小家伙这才有了笑脸。
须臾,小豆子挑灯开道,甜瓜殿后,胤礽自个儿夹在中间,乐呵呵往日精门去了。
*
头一天读书总是最难的。
张英照顾着两个年幼的阿哥,将《论语》‘学而第一’篇带着读了两遍,再读第三遍时,他忽然发现……二阿哥竟然已经跟着背下来了。
张英没去看胤礽身边的伴读张廷玉。那是他儿子,虚长两岁,早就背过《论语》,做不得参考。
于是连忙又看向大阿哥——
这位就正常许多,对着书还在打磕巴呢。
张英抚了抚胡须,笑叹:“二阿哥很有读书的天分,若多加勤勉,他日定有所成。此事,臣自当禀奏皇上。”
大阿哥向来要强,闻言垮了脸。
胤礽的小脸却拉的比他大哥还要长,唯恐阿玛再赏赐一摞一摞的书来。
他强打精神,好容易熬到了未正二刻下学,恭敬目送师傅们离开尚书房,这才一溜烟儿蹿了出去。
小豆子已经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见自家阿哥出来,连忙揣着怀中的小东西上前悄声道:“阿哥,您瞧瞧这是什么。”
胤礽好奇凑过去,瞥见小豆子的衣襟里头裹着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黄白相间的毛色,仰头对着他便发出一声微弱的“喵”。
竟是只小奶猫!
胤礽兴奋的不行,扒拉着小豆子的衣襟,问:“哪儿来的?”
“捡的。方才和明德公公走了趟鹰狗处,去给甜瓜要些涂眼睛的药,就在夹道边撞上了。明德公公说,可能是哪位小主的猫乱窜,大了肚子生产之后,品相不好的便被丢出来了。”
小豆子有些紧张地看着胤礽:“阿哥,我捡回来,是不是办错了?”
毕竟季明德叮嘱了,这东西不能乱捡。
胤礽才不在意那些,拍拍小豆子的肩,笑得比朝阳初升还灿烂:“一点都没错!它这么叫唤肯定是饿了,咱们先去前头御茶房要些羊奶来,给它垫垫肚子。”
主仆两个头挨着头,就要往北边围房去。
胤禔却在后头将人叫住:“二弟,你要养这只猫了?”
胤礽回过身,见大哥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也没当回事,干脆利落的点点头。
胤禔压下心底翻涌的嫉妒和不甘,提醒道:“你就要册封做太子了,这样贪玩,会惹汗阿玛不高兴的。”
胤礽却不赞同他大哥的想法:“比起阿玛的喜怒,自然还是救命的事更重要啊。”
再说,他养了小甜瓜之后,从不曾耽误读书习字,弓马也没落下,汗阿玛才不会生气呢。
胤禔被驳了面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却还是强撑着笑脸道:“既然如此,不如把猫放在我这儿,我就在尚书房里看书,等你们过来。”
胤礽本想带着猫喝了奶,就顺路回景仁宫去。但他有心想和大哥亲近,缓和缓和气氛,便答应下来。
橘白猫很快送进了胤禔手里。
等他们顶着大太阳,捧着温羊奶跑回来,猫和人却都不见踪影了。
胤礽反应过来上了当,气呼呼带着小豆子往惠嫔的延禧宫去。他心里清楚,惠嫔娘娘一向讨厌动物,绝不可能答应大哥养猫。
这猫十有八九要被他丢出来。
然而事情比胤礽预想还要糟糕。
延禧宫内,大阿哥并未将猫带回来,只有个刚立太子就惦记起长子的康熙,坐在榻上,正与惠嫔有说有笑。
两个小的在院中吵得不可开交,引得康熙眯了眼,站起身走出去。
他立在明间,能清楚听到胤禔满含恶意的声音:
“猫我丢了又如何?不仅丢了,还专程塞到投放鼠药的石栏底下。那猫饿的紧,这会儿怕是已经舔食过鼠药,死了吧?”
伴着胤礽委屈又颤抖的分辩声,康熙心头骤然窜起一股邪火。他再不顾惠嫔的求饶阻拦,大步跨出正殿,冲着前院的胤禔呵斥一声:“孽子!”
胤禔面上得逞的笑还未来得及收敛,便惊慌失措看向前殿,跪伏在地。
汗阿玛怎么会在这儿!
胤礽看到康熙,眼泪花儿再也忍不住了。
他脚底下踉跄着扑过去,将脑袋藏在阿玛腿边,委屈地说了一个字:“猫……”便再也不吭声了。
比起两年前,小家伙已经知晓何为生死了。
康熙今日过来,一则起了扶持长子之心;二则为着保成莫名染上天花,心中有些疑虑,想要验证。
胤禔偏偏赶在这当口,对只奶猫用了毒。
康熙揽着身边的爱子,掌心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脊背,再顾不得其他人。
他冰冷的目光从胤禔身上收回,看向惠嫔:“你就是这般教导皇子的吗?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子,朕且问你,保成突染天花一事,可与延禧宫有干系?”
戕害皇子,这可是天大的罪名。
惠嫔面色惨白,跪地道:“皇上这话岂不是在剜嫔妾的心窝子,嫔妾与皇后娘娘素日无怨,又有大阿哥养在身边,为何要犯下这等大错牵连整个乌拉那拉氏。”
康熙冷笑一声,指向胤禔:“凭他是朕的长子。其中好处,难道还不够吗?”
若中宫再无所出,长子立储,便是名正言顺。
惠嫔额角冒了汗,亦不敢擦拭分毫。涉及立储,皇上一念之间便可要了他们母子性命。
她颤巍巍俯下身去,决意拉人下水:“万岁明鉴,延禧宫绝不敢生出此等心思啊。”
“嫔妾想起来了!二阿哥生辰宴那日,嫔妾去的早了些,远远就瞧见有个嬷嬷打扮的人,将乌雅常在桌上铺的幔子与二阿哥的对调了。嫔妾当时没多想,如今却觉着十分可疑。听闻二阿哥出痘时,先是小臂生出一片红疹,可不就正好对上了。”